朱法元
第二十九次重修的滕王阁,的确瑰伟绝特,气势磅礴,不仅做工精巧,且展示了唐宋建筑的风采。每当登临高阁,凭栏远眺,但见赣江北去,帆影点点,梅岭西来,烟雨蒙蒙,大桥飞架,承载多少欢车快马。当然也有美中不足,譬如那两部小电梯,就有画蛇添足之感。本来阁中陈设自下而上按顺序供人参观的,到最上层便是仿古演出,既可让人有渐次进入历史之感,又能借看戏小憩片刻,以缓解登楼之累。可电梯一坐,顺序就颠倒了,再加上现在又把戏台改作了“金銮殿”,供人过一回“皇帝”“皇后”瘾,还要交钱买票,实在是俗不可耐了。
滕王阁原本是不怎么样的。当年唐王李渊之子、滕王李元婴被封到南昌府时,其府地偏僻,恰似白居易笔下的九江,“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李元婴热闹惯了,怎么受得了这般冷寂?于是便建了这么个楼阁,不过是为了有个自觉得像样的地方供自己呼朋唤党、吃酒看戏。这样的楼阁,何足道哉!
尽管古训有云,秀才起事,难成气候,但真正的秀才还是成了气候的。且说几十年之后,李元婴的这个无足道哉的楼阁,却靠王勃的一臂之力而声名大作了。试想元婴除画蝶尚能一看之外,真是要德无德、要政绩无政绩之徒。“滕王”是老爹老哥们马上得天下送的。可那篇序就不得了,几千年来,并无法律约束,也无公德规范,硬是传了下来,经久不衰。李元婴地下有知,真应该好好谢谢这位后生晚辈。
王勃原来做过朝散郎之类的官,因事被贬了下来,老父受牵连被贬到交趾去了,这才有了他“家君作宰,路出名区”。而求官之心太切,碰上了诸多能上达金銮殿的文武官员,便拼将平生所学,用尽聪颖之脑,凝成这篇才华横溢的绝响,以求朝廷看了能够起用。你看,他歌颂完天子的锦绣江山之后,笔锋一转,便是“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而且焦急地想告诉皇上,“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您什么时候才能用用我这个人才呢?为避嫌,马上他又对皇上唱起赞歌,“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相信朝廷是能慧眼识才、起用贤能的。紧接着,又表达志向,“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归根结底一句话,怀才不遇,空有报国之志;无路请缨,专要诸公帮忙。人到了落魄的时候,确能爆发出无限才情。只可惜王子安并未达到目的,即使他不落水身亡,恐怕也当不成什么官的———到那般时世入仕,凭的多不是德才,而是关系后台,这恐怕不是杞人之忧。
现在滕王阁一层大厅里,有一幅汉白玉雕刻的图景,题目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说的是马当神风送王勃到南昌,玉成文章好事的传说。其实这只是上联,下联是“运去雷轰荐福碑”。下联故事出自《冷斋夜话》,讲宋代书生张镐穷困潦倒,流落江湖,其友范仲淹给他三封书信,介绍他投托他人。但连投二人,其人均死。范举荐张镐为官,又被富户张浩冒名顶替。张镐困居庙内,和尚欲以庙内颜真卿所书荐福碑文拓下卖钱相助,不料当夜电闪雷鸣,将碑击碎。瞧这倒霉劲,岂止是怀才不遇,简直是活不下去了。张镐被逼至穷途末路,正欲自杀时,巧遇范仲淹相救,才被带进京城,考中了状元。
走笔至此,心血来潮,想起了元杂剧《荐福碑》中的一段词儿,且录几句:
“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则这有钱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
如果说,人才要靠“贵人”相助,那么范仲淹自是张镐的“贵人”了。范仲淹自己本是个德才俱佳有作为的官,且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因此便有爱才之心助才之力。这就像伯乐与千里马。有道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哪个才子不盼遇上“贵人”?可为什么历朝历代那么多真才子遇不上真“贵人”?这的确是个惊世骇俗的大问题。
我忽然想起了杜甫的《春夜喜雨》,脑子里的“贵人”便幻化成了滋润禾苗的雨露、催开桃花的春风。是啊,时节到了,风雨便自然送来了。“时节”不就是体制与机制吗?只有这个“贵人”转化成了良好的体制机制,选人用人才不会黑白混淆,良莠颠倒,那些志士仁人才有施展才华、济世安民之机。可这么一来,恐怕后世读到的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的好诗文就会大大减少了。不知这是遗憾还是幸事?想必大家自有答案。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