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鹰
在我生过一场病后,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我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那场病,总之,我的大脑把我生病及生病之前的所有记忆都自动删除了。
“小菲,你再看看,这个人是谁?”妈妈把一叠相册放在我面前,像是在启蒙一个小婴儿。
最近我特别烦妈妈,烦她莫名其妙的叹气、上楼梯时粗重的呼吸、睡觉时的梦呓及磨牙声,就连她冲着我微笑,也烦。
我整天待在我的房间里。我抛弃了这个世界。
其实,这个世界何尝不是也抛弃了我?
除了妈妈,谁都不会来理睬我。包括我的记忆,都抛弃了我。
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这是昨天妈妈告诉我的。
我莫名地陷入了一种悲观的情绪中,觉得人生一切都没有意义。
世界如此之大,谁会在意一个女孩的出现或消失?人的一生只不过是宇宙的一次呼吸而已,就连我们居住的星球——在渺小的人类眼中的庞然大物,也只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尘埃。一个女孩的存在,她的喜怒哀乐,根本微乎其微,就算用上科学家最先进的望远镜,也是观察不到的。
所以,我的消失,对于世界来说,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事。
对着玻璃窗,蜘蛛网一般的心事包裹着我,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每天都坐在窗子前,呆呆地望着窗前的那片废墟。去年,那里有一片厂房,才过一个春节,房子便推倒了。但新房子还没盖起来,所以,这阵子这里便是一片废墟。
我每天看着那片废墟,有时把它们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星空、大海、草原、荒漠……但大部分时间,我的脑海中只有一片浓雾般的混沌。
每天傍晚的时候,一只萤火虫会如期而至,停在我窗口的那块玻璃上。
一连好几个星期了,萤火虫天天都会在同一时间准时出现。萤火虫的到来,似乎给我的玻璃镶上了一粒蓝宝石。我每天都会凝视着它,它也凝视着我。有时候我看它的时候,会觉得是在看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傍晚的时候,天微微地下起了雨。往常的这个时候,萤火虫已经飞到了我窗前。但今天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萤火虫的身影。也许是下雨了,它不过来了。我在心里为萤火虫的缺席编织着种种借口,但我发现这些理由都无法赶走我心里那些淡淡的失落的情绪。
妈妈说,我现在变得好吓人,明明是夏季,却全身冰凉,而且身上没有一丝活力;妈妈还说,从前我是个兴趣广泛的孩子,但现在却对什么都索然无味。
妈妈说得对,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如果妈妈不叫我,我可以不声不响地坐上一整天。
可这阵子,我明显地感觉到,我开始注意起那只萤火虫来。
等待似乎有种魔力,可以凝固时间。我像是待在了一个巨大的时间缝隙里,那里安静得吓人,而我却没办法跳出那个可怕的时空。
忽然,窗子上黏住了一点蓝光,它的光亮比往日黯淡,可还是帮助我逃离了那片凝固的时空。
“喂,萤火虫,你终于来了!”我激动地扑到窗子上,打开窗子,“进来吧,外面下着雨,可别淋坏了。”
萤火虫犹豫了一下,在我伸出手的时候,它还是落到了我手掌上。
它的翅膀已经被雨淋湿,小小的身体在我手心里微微地颤动着。
我用纸巾轻轻地帮它擦干身体,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子,“萤火虫,进去吧,从今天开始,这里便是你的家啦。”
萤火虫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轻轻地扇动了一下它的翅膀,荧光一闪一闪地跳动着。
我的房间有一副画架,画架上搁着一个空白的画板。
“小菲,今天要画些什么吗?”妈妈每天早上都会问我,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火苗。妈妈告诉我,我们阁楼上藏着一阁楼的画,那些都是我的作品。
可是,我却从未上过阁楼,我连看一眼那些画的兴趣都没有。
我每天都会站在画板前,望着画板上的白纸发愣,直到一天的时光又过去。
我现在的身体啊,又冷又空,连抓起画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天晚上妈妈看见空白的画板,眼里的火苗就熄灭了。
我把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放到画板上,这样似乎像是我画出了什么东西。当我看着画板上的萤火虫时,我会感觉它在向我微笑。
整个夏天,除了趴在窗口望着窗外,我什么都不想干。
刚开始只是白天看,后来,夜晚也不睡了,爬起来继续坐在窗口。
有一天夜晚,玻璃瓶里忽然发出了“嘤嘤嘤”的声音,原来一直安安静静的萤火虫朝着门口的方向,急速地扇动着翅膀,像是要飞出去的样子。
“你想出去吗?”我问。
萤火虫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停止飞动,冲我点了一下头。
“待在这里一定把你闷坏了吧。”我把它从瓶子里倒在掌心,“飞吧,萤火虫,飞到你想去的地方吧。”
可萤火虫停在我的手心里,并不飞动。
当我把萤火虫放到玻璃瓶里的时候,它又快速地扇动起翅膀来。
“你是想让我跟你一块儿出去吗?”我又问。
萤火虫停止了飞动,又冲我点了一下头。
我随着萤火虫的引领,出了门。萤火虫带着我来到了对面的废墟上。
这时,废墟上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簇火苗,那火苗越烧越旺,随着火苗的蔓延,居然在火苗燃过的地方,冒出了一片碧绿的嫩芽,那些嫩芽用疯狂的速度生长着,很快就长出了一片森林来。
萤火虫又扇动起翅膀来,催促着我往森林里走去。
森林郁郁葱葱,虽然是在夜晚,可是森林里面却被一种柔和的绿光笼罩着,走在里面不仅没有害怕的感觉,心里反而觉得异常地舒适。
“小菲小姐,欢迎来到猫森林。”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一只猫从一棵树的后面走出来,“我是小喵。”
我看着小喵,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似的。
“走累了吧,坐下歇会儿吧。”小喵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棉线,“玩会儿翻花线吧。”
我摇摇头,但坐了下来,看着小喵玩起翻花线。
“这是桥。”
“这是风车。”
“这是狐狸。”
小喵手中的花样越来越多,看着那根不起眼的棉线在小喵手中变幻出那么多东西,我忽然觉得有种想试一试的冲动。
“明天来的时候,带上一根棉线,我教你翻花线。”小喵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妈,家里有棉线吗?我想要白色的那种。”这是我第一次向妈妈提出要求,而且是用那么长的句子。
“有!有!”妈妈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忙不迭翻箱倒柜找起我要的白棉线。
有时候我好羡慕妈妈,她身上永远都有那么多的热情。无论是吃饭、走路,甚至与人打招呼,你都能感觉到有一股能量在她身体里窜来窜去。
晚上,我带着一截白棉线和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再次来到猫森林。
小喵已经坐在昨晚见面的地方等我了,“小菲小姐,很高兴你能准时赴约。”
“我们先从简单的玩起吧。”小喵的爪子灵活地在线条间穿梭。
一开始,我的手指有些笨笨的,但没过多久,就能跟着小喵的示范翻出一些花样来。“还是挺有趣的吧?”小喵不时地问我。
我微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小菲小姐,你笑起来特别美,要多笑笑,别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小喵不时逗着我。
“明天,我们要来翻一些复杂的花样,有信心吗?”临走的时候,小喵问我。
我用力点点头。今天还没结束,我就开始期待起明天了。
白天在家里的时候,我也会玩起翻花线。
但是在家里玩的时候,明显觉得没有在猫森林玩得顺畅。常常翻着翻着,就会忘了下一步该怎么继续,有时候线条也会在手指间打结。
“小菲,又玩起翻花线啦?小时候你可是翻花线的能人,你总喜欢翻别人都不会的花样,还老是去教班里的同学呢。”妈妈借着打扫卫生或者找东西的机会,不时和我说几句话,有时候也会过来和我一起玩一会儿。
我的话也明显多了一些,有时候,我还会向妈妈问起一些我从前的事情,比如,我的学校、同学、老师、好朋友之类,但只要一说到生病的话题,妈妈就支支吾吾起来。
为了照顾我,妈妈请假了一段时间。在她和我玩翻花线的时候,我发现妈妈脸上的细纹好多,头发间居然藏了好多的白发。
“妈妈,我会好起来的!”我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妈妈。
“我一直这么认为的,我家小菲不会那么脆弱的!”妈妈有些哽咽。
那天晚上,小喵让我自己来翻一些新的花样,我翻出了一只蝉。
蝉在我手里扑腾了一下,居然从棉线上飞了出来,它飞到我们身旁的一棵大树上,高声地唱着。
小喵翻出了一只兔子,兔子也从棉线上跳出来,在我们身边蹦蹦跳跳。
随着我翻出的花样越来越多,我对翻花样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我感觉活力正一点一点从我体内生长出来,我开始对身边的一切都好奇起来。
我的记忆也似乎在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我记起小时候我每天在家里翻着花线,等妈妈下班;我记起有天爸爸拉着我的手送我上幼儿园时,弯下身体帮我系鞋带的模样;我记起小时候一直有个一起玩的小伙伴,好像就住在我家楼下,但我怎么也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
当我和妈妈说起这个的时候,妈妈却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转身离开了。
也许是在一起待久了的原因,有时候我凝视着玻璃瓶中的萤火虫时,我会觉得它是一个人,而且在我的脑袋里真的会浮现一张女孩子的脸。
阿莹。阿莹。
这段时间,我的脑子里还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这个名字。
当我把这个名字讲给妈妈听的时候,她却表现得很烦躁。
“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了。”妈妈总是冷冷地打断我的话。
在猫森林,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喵。
小喵收起了手中的花线,神情严肃地望着我,“小菲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关于阿莹的事情吗?”
我从小喵的神态语气里感觉到阿莹的故事一定和我有关系。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喵稍稍缓和了一些语气。
“从前,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叫小菲,一个叫阿莹,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玩,一起调皮捣蛋,一起快乐地大笑。
“小菲喜欢画画,阿莹喜欢跳舞,她们约好了,要永远做一对好朋友,一起加油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小菲希望长大后当一个画家,阿莹要做一个舞蹈家。
“原本,她们以为她们能一直这么幸福地成长,可是,有一天,她们心血来潮,玩起了一个游戏——一个人站在前面向后倒,看后面的人能不能接住她。当阿莹倒向小菲的时候,小菲嘴里一个劲儿地念着:这游戏好可怕,我这么重,你那么瘦,你一定接不住我的,我不玩啦!
“可阿莹只是虚张声势了一番,并没有真的倒向小菲,她马上转了个身笑着跳开了,边笑边说:‘小菲你肯定想不到我会这么敏捷地跳开的!
“后来,当小菲去玩这个游戏的时候,阿莹却快速地跳开了……然后,小菲后脑勺着地,在医院昏迷了一个月……
“在小菲昏迷的那一个月里,阿莹每天都偷偷地躲在病房外的窗子下,流着眼泪偷偷地看着病床上的小菲,因为小菲的妈妈坚决不让阿莹进病房去看她……
“其实阿莹一直很后悔,因为她以为小菲一定是不敢玩这个游戏的,所以她跳开了,她是想当小菲转身的时候告诉她: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倒下来的……但没想到的是,小菲却真的倒了下来。她不知道,原来在小菲心里,是这么地信任她……
“一个月后,小菲终于醒了,但是,她却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她不仅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还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甚至连最喜欢的画板也不愿去碰了……
“阿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她想去找小菲道歉,请求她原谅自己,请求她快快好起来……可是,小菲的妈妈却坚决不让她见小菲,无论她去多少次,她都不让阿莹进门……
“伤心的阿莹给自己下了一个诅咒,她诅咒自己变成一只萤火虫,这样可以天天陪在小菲身边,直到小菲好起来、原谅自己为止。”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小喵的故事。
“你是说,它是阿莹。”我指指口袋里的玻璃瓶。此刻,萤火虫正散发着一种静谧的光芒,似乎也在回味刚才小喵讲述的故事。
小喵点点头。
“那么,你是我们小时候一起喂的那只小猫吗?”我忽然想起在我和阿莹读一年级的时候,我们楼下来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每天都出现在楼下,可是它很胆小,一看见大人,就会躲进旁边的树丛里;但只要我和阿莹一出现,它就会跑出来,把它的脑袋靠在我们的小腿上蹭啊蹭。
每天,我和阿莹都会省下牛奶来喂小猫,我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小喵。
没过多久,小喵却神秘地消失了,就像之前它神秘地出现在我和阿莹的生活中一般。为此,我特地画了一幅小喵的油画,阿莹编了一段关于小喵的舞蹈。小喵虽然消失了,可它依然活在我和阿莹的世界里,我们总是时不时地聊起它。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还会把早餐牛奶放在楼下小喵经常出现的地方。
“那阿莹是怎么找到你的?”我好奇起来。
“是我找到阿莹的。”小喵笑了,“对于一只猫来说,总是有办法找到老朋友的。看到你之前的样子,我也很担心,于是,让阿莹带你来到了猫森林。现在,你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一阵子,你应该可以重新画画了。”
“为什么……为什么阿莹不告诉我这些呢?”我犹豫着,问小喵。
“因为,她担心你告诉她永远不会原谅她,这样,她就再也不能变成人啦!”小喵望着我,眼里有一种期待。
“怎么可能!”我着急地喊道,“我可不想失去一个好朋友!”
一阵烟花突然在我身边燃起。烟雾散过之后,阿莹出现在我面前,她瘦了,而且显得很憔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小了一号的样子。
我们还来不及互道久别重逢的悲喜,小喵又告诉了我们一个坏消息:“今天是你们最后一次进入猫森林,因为明天,这里就将开始建造一幢大厦啦。”
“小喵,你又要离开了吗?”我和阿莹同时问。
“是啊。不过,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因为,你们从未让我离开过你们的生活。”小喵笑着说,“谢谢你们,两个可爱的女孩。”
那一晚,我们三个一起坐在猫森林里,翻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花线,我们不断地翻出新的花样,我们的话题和笑声,也像那花线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将近凌晨的时候,我和阿莹再次拉着手,缓缓地走出了猫森林。
我们约好,要一起好好地长大,一起去努力实现我们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