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
谁有资格骂别人卖国
我只关心离自己稍近的事物,读中文系大一就这样了,后来没多少改变。
大学里有图书馆,图书馆有阅览室,不冷不热,灯光明亮。借来《史记》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难受,看不下去了。
《史记》作者司马迁,是高级文化官员,在两千年前的朝廷里记录历史、观察天象、编写历法,有时候也回答皇帝提出的问题。
有一次皇帝刘彻问他对一名青壮年军官的看法。
那军官名叫李陵,三十五六岁,有勇气也有谋略。他带五千步兵进入匈奴境内,与敌军几万骑兵作战。一般来说,冷兵器时代的步兵,本不是骑兵的对手,但李陵他们很勇敢,懂战术,打了几个胜仗,杀了一万多敌军。这时敌军得到一个重要情报,对方只剩下几百名士兵了,没有援兵接应,箭矢和食物缺乏,不会坚持很久的。于是敌军没有撤退,还将李陵他们围困起来。
最后突围那天,李陵杀了他的战马,把马肉和其他能吃的东西,分给了四百多名士兵,然后他带着十几个人引开敌人,掩护大部队从相反方向突围。
这些事情,就是逃回来的士兵说的。不久又传来消息,说是李陵被敌军捉住了,投降了匈奴。
皇帝刘彻问司马迁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司马迁应该怎样回答?
如果司马迁像那些政治官员一样有权谋心机,就会专门挑皇帝刘彻爱听的说。皇帝刘彻身边的女人多,大舅哥小舅子就多,他信任的军事将领,差不多都是大舅哥小舅子。他对李陵请求领兵打仗的事情,原本就不太高兴,所以没给他骑兵,也没有安排后勤供应和兵力增援。如果李陵打了败仗,可以当大舅哥小舅子们的替罪羊。皇帝刘彻的这点心思,都被那些政治官员猜到了,差不多整个朝廷,都在说李陵的坏话。
司马迁没有权谋心机,就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他觉得李陵那样的人,虽然失败了也是英雄,现在像是假意投降,以后会回来报效国家。
但在我看来,司马迁快到五十岁了,心智正常,不至于看不出皇帝刘彻的意思,只是不想说而已。甚至他还可能看出,皇帝刘彻问他的看法,本身就有钓他上钩、然后治罪的阴谋或阳谋,但是,他的身份是记录历史的官员,就必须如实言说,因为历史是要传给后代的,不能被强权和谎言玷污。
皇帝刘彻果然愤怒,要治司马迁死罪。后来,作为死刑的替代刑罚,割掉了司马迁的生殖系统。那种阉割之刑带有侮辱性质,让人生不如死。据说,司马迁受刑后,在潮湿牢狱中恢复得很差,一条腿成了残疾,以后夏天里得捂着被子,才能继续写他的《史记》。
时光转换到1980年,我在大学阅览室里读《史记》,也读有关司马迁和李陵的一些史料。这一段历史很遥远了,为什么让我心里难过?
前面说了,我只关心离自己稍近的事物。两千年前的这件事,离我是远还是近呢?
我觉得皇帝刘彻离我很远。但司马迁的事情不仅与我有关,还离得很近。我得在这种社会环境里继续生存,还希望生存得好。如果做个文化人,做到很优秀的程度,我可能会像司马迁一样,一旦有自己的观点,就成了罪行,不能饶恕。
这样看来,像我这一类文化人,即使只关心离自己稍近的事物,也可能关心到很大的范围,近到身边,远到两千年前。
我还关心李陵的命运,就像关心我个人的命运。也有可能我当个军人,如果一不小心做到很优秀的程度,会不会像李陵一样?
坐在大学阅览室里,我有个想法,多搜集些李陵的资料,把他的事情研究明白。如果有足够的资料,我可能写一本李陵传记。
在我看到的文字资料里,李陵不像是贪生的人。如果贪生怕死,他会随着大部队突围,不会只带十几个人引开敌军。那十几个人全都战死,没有见证者活下来,告诉我们李陵是怎样被俘的,被俘前还有没有力气自刎。
李陵没有自刎,就是说没有为国而死,这在两千年前的中国,也是一种罪行。他所在的国家,太看重它的胜利和荣誉,从来不会理解、不会善待那些当了战俘的将士,虽然他们也为国出了力,在生命与人格上都值得尊重。它不想知道,作为一个正常的国家,要提倡它的将士英勇作战,同时也要让他们减少牺牲,尽可能保全自己的生命。
李陵没有自刎,就是说没有为国而死,皇帝刘彻就怒了,杀了李陵全家,他的老母亲、妻子和儿女,没有谁活下来。
在暴君年代,这不仅是个错误,还关系到一个国家的良知底线,关系到它是正义还是邪恶。在皇帝刘彻看来,朕即国家;在别人看来,皇帝也是国家的最高代表。这个国家希望李陵死,恰恰说明这样愚昧至极的国家不值得为它死;这个国家杀了李陵全家,恰恰说明毫无人道的国家不值得效忠。
一段有关李陵的历史记载,让我心酸,然后心痛。那是他留在匈奴的十八年后,他死去的七年之前。一名被困匈奴十九年的老友终于要回国了,李陵与他喝了很多酒,大醉之中高声放歌:“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读到李陵悲剧的那年,我喜欢上了一个词语:大英雄。我感觉到,大英雄才配有大悲愤、大苦难、大彻悟,或者反过来说,有了大悲愤、大苦难、大彻悟,才能成就一位大英雄。
我还感觉到,在汉语之中,与“爱”相对应的词语是“恨”,那么,与“爱国”相对应的词语,也必定是“恨国”。在某些时候,我们可以对一个人爱恨交加,对自己的国家有爱有恨。
读了中文系,即汉语言文学系,我才明白对词语的辨析。
在汉语之中,与“爱国”一词对立的是“卖国”,不爱国就是卖国,不是爱国者就是卖国贼。把这两个词语对立看待,是这个不会深究词语的民族,几千年来越发明显的一个低级错误。
1980年,我坐在大学阅览室里想入非非,还想写一本李陵传记,但后来没有写,资料不足是个原因,也有其他原因,在这里不好讲。
后来,我有一次走近李陵的机会。
那是二十年后,深夏之日,我一个人从兰州去嘉峪关。下火车时天刚放亮,不到一个上午看过嘉峪关古城楼,然后去哪里呢?一份导游图上让我兴奋,大约东南方向,三十公里之外,有处旅游景点叫李陵墓。
一路上和出租车司机聊得很好。他五年前在政府机关做文职工作,有一次集体活动去过那里,而嘉峪关一般的出租车司机,大都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说的这一点,我当然理解,李陵死去两千年后,仍然背负着投敌叛国的骂名,有几个游客会去那个与他有关的景点?
路右边的风景比左边好,一片玉米田之后一个村庄,接着是一片玉米田一个村庄,然后又是一片玉米田。几片玉米田里兀立着夯土城墙,破败坍倒,有的垛口还在。这让我感觉到古战场的气氛,越来越近了。
一路上,我们谈到李陵的爷爷李广,他是个英雄,被他的敌人尊重。有一次被团团围困,匈奴人不想杀死他,要捉活的,结果让他逃脱了。这件事我知道,司机也知道。
我们可能说到,匈奴人也尊重李陵,捉了活的以后,把最高领导人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还封他为王,给他修建汉式住宅。在匈奴那种军事体制下,成年男性是牧民也是战士,但李陵从没有率领他的大批匈奴战士踏上故国领土。从这方面来说,他对得起那个杀了他老母亲和妻子儿女的故国。我还觉得,这两千年里,谁也没有资格,骂李陵是投敌叛国的罪人。
留在匈奴的二十五年里,他只有一次与来自故国的军队作战。那次是皇帝刘彻发动全面进攻,想把匈奴整体上消灭,结果打了败仗,一支军队撤退到李陵那里。李陵可以很容易将那支军队消灭,但那次作战的结果是,那些人轻易逃回了大汉帝国。
去李陵墓的一路上,我才知道,在中国西北,道路远近的概念与别处不同。说是三十公里之外,走了两三个小时,一路上拐了无数个弯,有些时候还没有路,在长满荒草的河堤上转来转去。
最后,出租车只能停下来,我和司机隔着一片水面,望着三四百米外的李陵墓,那里长的草略高一些,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从其地势来说,不像是李陵的墓地,像是李陵驻扎过军队的一处遗址。
这趟往返用了五个多小时,回到嘉峪关是下午四点。那时,嘉峪关的物价真是太低了。在街边小摊坐下,我们要了两瓶啤酒,两盘羊肉,两碗米饭。我掏出一百元钞票,付账后剩下八十二元,都递到司机手里。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这趟往返只要五十元。
石头和云朵都有意志
有的人名声很大,但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名字,别人尊重他,我也尊重他,仅此而已。最近的三千年里,重要人物太多了。记住了谁,忘记了谁,这不是我的错。
比如皮亚杰,在瑞士出生和死去的一位学者。
1980年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然后去大学图书馆里找他的书看,却一本也没有找到。这让他那么多学术著作错过了对我的深刻影响。
后来,我知道皮亚杰就是在1980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四岁。
他曾被誉为欧洲的神童,在二十二岁那年获得自然科学博士学位,二十五岁那年已经是日内瓦卢梭研究所所长。
这让我有些感慨,我在二十二岁那年还在一家工厂当临时工,过二十五岁生日那天还在读大学一年级。
更早一些也不能比,但是还要比,比较才有意义。
十一岁时,皮亚杰在公园发现一只患有白化病的小麻雀,写了一篇关于白化症麻雀的论文,有细致观察与详细分析,刊登在一份自然科学史杂志上。也在那一年,他接受一家自然博物馆馆长的邀请,一起搜集标本,研究软体动物。他一边读中学,一边兼职搞研究,一边写那些惊动动物学界的论文。
十一岁时,我喜欢学习,成绩很好,但在进入小学四年级后,那所小学停课了,参加一场叫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国运动。小学生组建了红小兵参与革命。也在那一年,红小兵们挨家挨户搜索,把窗台上养的花连盆摔碎。我举起木棒打碎一个鱼缸,看见一条红色的鱼在地上跳了几下。
皮亚杰不仅比我幸运,还比全欧洲的学者都幸运。在先后两次世界大战中,瑞士是永久中立国,又有纯山地国家的天然防御优势,躲过了战火煎熬。皮亚杰可以静心钻研他的学问,成为二十世纪的重要人物。
最近三千年里,重要人物太多,不重要的人物也太多啦。问题是,不重要的人物也有生死荣辱,也有幸与不幸,这从作家的角度看过去一样重要。
现在,皮亚杰的经历和学术观点,我忘得差不多了。
还记得皮亚杰的一句话:石头和云朵都有意志。
好像很少有人解释过,意志不是人类独有的吗,石头和云朵怎么会有意志?
可是,一千多年前的中国诗人李白,与大自然的距离比现代人近多了。他有一首短诗,叫《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那敬亭山在安徽境内,为黄山支脉,有许多山石裸露成峰。
李白的这一首诗,恰好出现了有意志的石头和云朵。那石头和我经常对视,彼此间都没有厌倦;那云朵感到孤独,自己飘走了,去了让它安闲的地方。
我觉得这是李白最好的一首诗歌,达到了人与自然的相互融合与理解。
诗人的不同寻常之处,是可以留在童年的时光里,继续使用儿童感觉世界的方式。这样说来,儿童觉得世间万物都有灵性,都是活的。他们从椅子上滑下来,会以为椅子故意让他们摔倒;他们想让皮球扔出一条直线,是皮球不听话才扔歪了。于是,儿童们可以对着一块石头大喊大叫,对着一个云朵大喊大叫,他们很可能在与石头和云朵对话,我们听不懂,就觉得那是儿童的自言自语。
实际上,我们在写作的日子里,也常常自言自语。
好的作家能与自然万物交流,没有阻碍,有如儿童。
“生命之初有如神话。一如伟大的神曾经在印度人、希腊人和日耳曼人的心灵中进行创作并寻求表现那样,他如今又日复一日地在每个儿童的心灵中进行创作。”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黑塞写道,“湖泊和高山的精灵便把它们勇敢壮丽的事迹书写在我的心灵上。坚韧的峭壁和陡坡一副倔强的神态,怀着敬畏的心情,谈到了时间。时间的儿子便是它们,它们的身上留下了时间的伤痕。”
石头和云朵都有意志。皮亚杰说。
我在知道皮亚杰的这句话之前,也觉得世间万物都有灵性,包括情感、思想、性格和意志。
这是对的,但没有皮亚杰那样确定,那样简洁。
皮亚杰是生物学家,也是哲学家。他想深入了解人类心智发展,于是去研究儿童的心智,看儿童如何将经验形成思想,这当然没有找错方向。他在自传中说,当时他仅打算以五年左右的时间来研究儿童思维,谁知道一头钻进去后,研究工作便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
后来,他用了六十年时间,描绘了从儿童出生的第一周到青春期之间的完整发展历程,极其精致,有六十多部著作。
欧洲人都忘了皮亚杰是生物学家、哲学家,把他当成二十世纪前八十年最有成就的心理学家。
美洲人就不同了,他们认为皮亚杰以建构主义统合方式,解决了逻辑学、生物学、物理学上关于认识论的不同看法。他的主要身份还是哲学家,他的学术还是欧洲大陆传统哲学家的学术。
亚洲人和非洲人差不多,对皮亚杰都没有多少兴趣,在二十世纪前八十年里忙着独立、政变、内战和革命,以及各种社会制度的实验。
后来我想过,在1980年,如果我碰巧当了心理学家,去研究儿童的心智成长,一直研究到现在,我会有什么研究结果?
这是个挺有趣味的问题。
我可能会有很重要的学术成果。比如,在描绘一个儿童从出生到成年这个过程中,社会环境通过一个强大的系统来塑造他——原生的自由天性怎样被一级级压制,原始的创造能力怎样被一步步消灭,原发的思维情感怎样被一层层束缚,他在少年时期就已经不会思维、缺乏想象、完全顺从,他的内心很弱,服从于集体和威权,成为社会需要的犬儒。
如果一不小心,我的描绘范围可能会扩大到其他方面。比如,他怎样被灌输一种仇恨教育,然后,那种仇恨心态渐渐长大,谁也控制不住,成为一种可怕的摧毁力量。在毁掉所有伦理道德的同时,也毁掉社会的正义良知,甚至毁掉那些教给他仇恨的人。
我们被喂了有毒的历史
1980年的寒食节,我是在大学度过的。
曾经有一种习俗,寒食节不能生火和做饭烧菜,之前要备好足够食物。校园里是不会管这些的,照旧是平日的饭菜。我们这些离家在外的学生,如果不吃学生食堂里的饭菜,就得饿肚子了。
从小到大的我,遇到二十多个寒食节了,也只在几个平静一些的年份,比如大饥荒的前几年,大饥荒的后几年,才能过寒食节。它在清明的前一两天,北方的冰河没有解冻,过路的寒风吹在脸上。就在这样的日子,我们喝着前一天留下的热水,嚼着又冷又硬的食物。一天里没有热乎乎的饭吃,胃肠里难受极了。
老辈人说,这是为了纪念介子推,他躲到山里的时候,战乱已经结束了,新建的政府请他下山当官,还派人放火烧那座山,以为他被烟熏得受不了,就会走到山下。但他宁可烧死也不出来,结果就真的烧死了。
为了一个没有见过面的、无亲无故的古代人,我们家里一整天不吃热乎乎的饭菜,这值得吗?但这件事增加了我的同情心。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一种虚拟的目的:我们不去升火,怕的是烟火缭绕,会让那个人的在天英灵,回想起山火烧起时的痛苦。
我还写道,“文化大革命”一来,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都成了敌人,延续了几千年的寒食节,终于不见了。现在的孩子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寒食节,更不会知道那时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致使那个人宁死不同新政府合作。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现在,寒食节没人纪念了,我还能想起这件事来,并且对我的长辈们心怀感激。这是因为在介子推被烧死的传说里,还有一件让人虐心的事情。他是背着老母亲一起上山的,那一天他不肯下山,老母亲也只能烧死。
我至今感激的长辈,没有告诉我介子推老母亲也被烧死这件事,没有让这种惨无人道的行为,在我心里留下阴影。——确实是惨无人道。你介子推可以真清高,也可以假清高,可是,你应该把老母亲委托亲友照顾,自己再当什么隐士。如果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山火烧了起来,你本来能背着老母亲逃离,却让她陪着你一起烧死,这显然违背了人性,接近于谋杀。
诡异的是,这样的介子推,在两千多年里被誉为中国的“忠孝第一人”,而这仅仅是他忠孝事迹中的一个,叫作“抱母殉身”,另外还有“隐居不言禄”、“割股奉君”的两个事迹,到处传扬。
“隐居不言禄”是说介子推有意隐居不去当官。这件事细想起来,也颇可疑。
晋国是周朝管辖下的一个城邦国。由于宫廷内斗,公子重耳逃亡避难,许多年后才回去执政。怎样论功行赏,他定了非常严格的执行标准。《史记》有记载,晋文公(即重耳)自己说过,在仁义道德上能够帮助我的,应该受“上赏”;帮我做事,不离不弃,最终成就大事业的受“次赏”;舍生忘死、不畏艰险、有汗马之劳的也可以受“次赏”;如果只能为我效力不能对我进行规劝、制止错误的人,应该受到“下赏”。
这几种奖赏中,都没有当年随他逃亡的介子推,大约是介子推的功劳并不靠前,也不突出,只能往后排了。还有种说法,介子推或其他人提了意见,于是也想到了封赏他,“使人召之,则亡。”在古汉语中的“亡”,可理解为死亡,也可理解为逃走,总之是不能封赏他了。
“割股奉君”的事迹,是说当年逃难途中,介子推割下自己身上的肉,给公子重耳熬了肉汤喝。
《东周列国志》说,有一次,重耳的饮食遇到了麻烦,“虽有壶餐,不够子余一人之食……众人争采蕨薇煮食,重耳不能下咽,忽见介子推捧肉汤一盂以进……”,这肉汤中的肉,原来是介子推从自己身体上割下来的。
我不相信这件事是真实的。
首先,当时的史书《春秋》、《战国策》中,都没有关于介子推割股奉君的记载,最早的记载大约出现在当事人死去二百多年之后;
其次,从人的生理能力来说,介子推割下自己身体上一块肉,会失血昏厥或死去,不会亲自煮好后再端给重耳;
还有,《东周列国志》是一部明清时代的小说,会像其他小说一样有疏漏之处,重耳在正餐不够但有野菜煮食的情况下,没有达到不吃人肉就会饿死的地步。于是,这像是低劣小说家编造出来的情节,没有必然发生的基础。
尤其糟糕的是,这种事情对于人类与其他动物来说,都太不正常,太恐怖了。
即使一条土狗,也不会吃同类的肉。据说狗舌下有分泌腺,能分泌一种物质,与狗肉相遇时产生“反逆素”,使狗厌腻地离开。很多动物都有这种特性,让它们不会把同类当成食物。人是高级动物,自然具有这种特性。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邪恶事件时,胃里一阵翻腾,于是我想到,如果重耳真的误食了人肉,可能会强烈呕吐,直至死去。
在这个超出文化意义的案例中,介子推割下一块肉的事迹是虚拟的,让老母亲烧死的事情也像虚拟。
《左传》与《史记》只记载了他与老母亲的一次谈话,谈到了新政府没有奖赏他是个错误,然后他们隐身山林一直到死。事情过去几百年后才有了他被烧死的传说,此后发展到重耳纵火烧山逼他出来,再一路发展到他与老母亲一同烧死。
传说不过是传说,这种传说也不过是多种传说之一,为什么后来竟成为社会的主流观念,并且加以推崇呢?
宋代有位学者,在他的著作《事物纪原》中梳理了近两千种越传越错的事物,其中就包括介子推的那些事迹。他感慨地指出,自汉代开始,歪曲真相的历史记载,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为什么一定是汉代呢?
他没有说。据我猜测,中国自秦代开始进入大一统的专制社会,烧了许多书,制裁了许多文人,但秦代寿命很短,来不及大规模篡改先前的历史文化,这件事只能留给汉代去做。
此后两千年里,专制社会有足够的时间,把那些不符合专制思想的东西加以篡改。于是,许多谎言被有意打扮成历史,像拌了毒药的食物一样,给后来的人喂食。介子推的几件事迹,都是拌了毒药的食物。它们告诉大众的是,如果国家需要,你应该割下自己的肉献给国家;然后你不能从国家那里邀功请赏,要安于清贫,即使搭上你和亲人的性命也没什么。
这自然扭曲了介子推的真正意义。在我看来,他有当官的自由,也有不当官的自由。他是按照自由意志行动的人,这一点本身值得我们尊重。
专制时代需要的介子推,应该是被奴役的样本:在帝王成就霸业前割股奉君,在帝王成就霸业后悄悄走开。
为此,他们甚至还需要一个“寒食节因为纪念介子推而建立”的理由。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寒食节另有一个起源,远远早于重耳与介子推生存的年代。
远古社会的人认为,一切事物都有生命,并且会随时间消逝。火也是如此,因此每过一段时间要熄灭一次,再燃起新火,这一活动称为“改火”。最初的时候,每个季节有一次改火,后来固定为每年一次。改火时各家都只能吃生冷食物,这便是寒食节的起源。
这种活动延续了很久,在唐代还有一次较长时间的复兴。这在当时宫廷是一件大事,要专门挑选出一个特别优秀的少年儿童,让他钻木取火,取得新火。皇帝将这些新火,作为礼物分赐给王公大臣,然后传遍天下。这个活动大约需要三天时间。
寒食节改火的活动,大约废止于元代,成吉思汗的子孙入主中国之后。
可惜的是,那个以传递新火种来凝聚人心的方式,那个表现出人们敬畏天地自然的传统,到这里就中断了。
这就像是现代奥运会开幕前,没了点燃圣火,也没了传递圣火。
你的心理故乡在哪里呢
前些天,有位朋友回乡祭祖,发微信给我,说他对什么是乡愁,有了新的想法,回来后要约我谈谈。
乡愁是什么,乡愁不就是乡愁吗,还能是什么?
狭义的乡愁,是李白的《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中国的孩子,两三岁时就会背诵了。
生活在古代,空气中偶尔有雾,但没有霾。如果身在异乡,你会找一个天朗气清的夜,凝视明月中的影像,那些环形山、平原和盆地,总有一处与故乡的景象相似。猛然之间,你心底的思乡之情淌出来,像一条溪流,有哗哗响声。
狭义的乡愁,是我读大一时的某日,忽然想念家乡,就找到辅导员,说我的叔叔去世了,我要回家,三天后回来。实际上,我的叔叔也真去世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与我请假的日子有比较大的时间差。辅导员当然不知道这些,答应了我请假,这让我很感谢。
这件事里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读大学的第一年,是大学生们最想家的日子,很长很难熬。许多女生想家时饭量增加,有条件的还买些零食,一年后纷纷成了小胖子。
我是一个男生,与她们不一样。我想家的原因就是想家。我爹去世三年了,埋葬在城里的一座小山上。在1980年的时候,城里或者郊外,都没有私人墓地和公墓,只有与普通百姓毫无关系的烈士墓地。普通百姓去世了,埋在哪里都是违法,我得回去看看他的墓碑坏了没有。还有,我妈六十三岁,我是她最小的儿子,我得回去看看她的生活好不好,还希望她不要想我。早些年我大哥当兵时,我妈想啊想个没完,偶尔就有精神失常的状态,直到我大哥从军队复员才恢复正常。
这件事里比较关键的一点是,如果我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想在清明节或其他时候回家看看,学校不会准假的,我只能给学校一个不那么真实、却能让学校感到充足和必要的理由。
朋友以前说过,他怀疑一两千年之前的李白,是否真的思念故乡。李白在他的诗歌里,一次次渲染他的乡愁,可是他一直在外游荡,不肯返回故乡,给人乐不思蜀的感觉。李白性情上的矛盾让人提出疑问,到底哪里是他的故乡?真的是他出生的塞外苦寒之地?据他说,他是李广的后代,他的前辈征战匈奴,后来就困在那里,那么,那一代一代的李家子孙,会不会把回不去的中原当成故乡?像生病一样思念着长安?
实际上,这世上真有思乡病。
它的病症有喉咙紧迫、胸口疼痛、四肢无力、精神崩溃等等。当项羽的军队被困垓下,他的战争对手刘邦故意让人唱起楚地民歌,引起楚军思家的情绪蔓延。美国南北战争时,在打了败仗的士兵中,更容易诊断出一些思乡病人,他们大都丧失了战斗意志。十七世纪的瑞士医生哈德提出了“思乡病”这个医疗概念,指的是“一个生病的人因为他并非身处故乡而感觉到的痛苦”,或者“再也无法见到故乡的恐惧”。
到十九世纪后期,世界加大了流动性,对家乡的感情日渐减弱,思乡病不再被当成一种疾病治疗。有人把它当作一件好事,有人觉得不好,乡愁少了,人们的情感已然淡漠。
其实,狭义的乡愁可能少了,广义的乡愁可能没少。
广义的乡愁?
比如说,许多人记得余光中,世上的经历越来越多,诗人的乡愁越来越大了: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在这里,乡愁由狭义变成广义,由对某个城乡的思念变成对整个大陆的思念。
还可能有某种乡愁,不仅有阔大的空间,还有那片空间里一个较长时段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乡愁里还有悠长的时间。
我的大学同窗林雪,在诗集《大地葵花》里描述的乡愁,是离故乡稍远的赫图阿拉,是那里出现的极其朴素的生活图景:几百年前,那些先民怀着勇气和憧憬,激动地走来走去。赫图阿拉是一个源于满语、已经消逝的地名。据说它是满族的摇篮、清王朝的发祥地。我还读到一种需要证实的说法,1559年,努尔哈赤诞生于当地的一个四合院中。他们胜利以后,这种四合院遍地兴建,颠覆了北京的建筑格局。
广义的乡愁,还可能与你是否离开故乡无关。
说到北京的建筑格局,就会想到建筑学家梁思成。他的乡愁,是渐渐消失的北京古城。1949年后,新政权开始拆除老北京,他与下令拆除的人论理,论着论着竟然在会场上痛哭失声。去世之前,梁思成一遍遍地说,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看到北京的交通、工业污染、人口等等,会有很大的问题。
广义的乡愁,包含着每个人的精神故乡,或者说心理故乡。
近的不说,就说美籍阿富汗裔作家胡赛尼,他的故乡不是阿富汗的某个城乡,也不是它的所有城乡,而是留在他记忆中的阿富汗人的苦难和救赎,以及他们在精神上给予作家的一切。包括相识的人,他们有太深的友谊和亲情,割舍不掉;也包括不相识的人,他们经受一个又一个骇人苦难,凭着耐心、坚忍和韧性生存下来。
再远一些,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南美马孔多小镇的百年兴衰所代表的历史图景,那些融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故的魔幻现实,以及其中那些富有幻想与冒险精神、沉迷于科学冥想的人物,那些个性单纯、注重实际、充满活力的人物,组成了马尔克斯的精神故乡。
更远一些的,还有多次面对毁灭性灾难的犹太民族。当犹太古国被罗马帝国摧毁,耶路撒冷圣殿被拆,他们散落到欧亚各地,流浪两千年之久,却没有谁会忘记乡愁。他们牢牢记住故乡的方向,后来他们一点点买下故乡的土地,建立了耶路撒冷被摧毁之后的第一个犹太人国家。
还有没有更为广义的乡愁?如果有这样的乡愁,它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有一种乡愁,它不仅关系到狭小或阔大的空间,以及暂短或辽远的时间,还关系到跨越时空的某种文化格调、文明成果。
以我们民族的众多成员为例。
有些人心理上的故乡,是绵延了八百年的周朝。它分封为七十多个城邦国,民众有私产和一些自由,也因此产生了儒、道、墨、法等十多种文化学派;
有些人心理上的故乡是大秦大汉大唐大明等大一统的国家体制,皇帝圣明,官吏威武,疆域增加,兵力强盛,俨然如世界的中心,创造并维持着大国梦想。
也有的人心理上的故乡是大清,或者以后某个具体时段的文化历史。
人们心理上的故乡定位在哪,常常脱离了真实社会的客观情景,由个体的主观认识决定。那是对文化历史的留恋和回想,因人而异,并不同一,有着不同文化方向的想念与憧憬。
两千多年的专制,早已培育了情愿被奴役的中国大众。如果现在还有人把周朝当成心理故乡,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