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在
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的斯阔米什镇,是个距离温哥华不远的小城市,杏子从中国到那儿上大学。通常将她当作日本人的,都是镇上的老人。他们没见过亚洲人,认为圆圆的脸蛋,笑起来露出两颗牙齿,说话小声的就是东京来的。只有出过这个镇子,去过其他地方工作,那些中年人,凭着杏子的打扮,言谈举止,才能断定出她是中国人。
他们在温哥华见过中国人做生意。但他们只知道上海,不知道其他城市。每次杏子也只是笑笑,不做辩解。所以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从什么地方来。杏子喜欢这样,反而对能够脱口而出说她是中国人的人感到反感。拥有清晰的民族偏见的人,武断又敏锐,杏子坚信,他们的依据,绝不是看到了她身上什么好的品质。
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斯阔米什镇的教堂笼罩在一层青蓝色的薄暮里。
从山下的公路往上看,教堂侧面的墓地,那些刚开出来的带刺的醋栗花,黄色的,淹没在矮灌木丛中,很美。
通往墓地的小路上,有一棵枫树,走过时,杏子总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她喜欢风吹动树叶时她触手感到的抖动。
杏子沿着教堂侧门的石阶,走过那些在秋天里发黄的草丛。想着听那些牧师布道,并不是自己到教堂的真正目的,心情变得微妙而复杂。正如那些教堂里的老人善意的希望那样,杏子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碰上个好男人,至少是可靠的男人,那将是一件幸事。
出国前,朋友就说移民最好的办法就是嫁给外国人,谁都知道这基本上是个秘而不宣的捷径。拿到枫叶卡或是加拿大永久居民证,才是出国的正理。想着自己将来的孩子能在红色的枫叶树下惬意地走着,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值得的。
上帝会不会成全一个人真正的心愿,她并没有确切的把握和信心。总之,来了比不来总会多一份希望。
在教堂成为一个基督徒并不难,难的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小时候,杏子手捧《圣经》时是多么的虔诚。她从中领略到了那些字里行间隐藏着的某种启示和力量。
被老师撤掉了班长的资格,那个备受打击的下午,独自走进老师的办公室,试图请求老师的原谅。她记得她跟老师说了,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老师将她推到门外,说应该把机会给别人,她哭了。哭着走过长长的走廊,迎着打扫卫生的同学,东跑西撞,水洒在了她的身上。那个下午的阳光无论落在何处都是晦暗的阴影。她想把这件天大的事情告诉妈妈,可是妈妈留给自己的是长长的黑夜和难以归家的等待。
第二天走进教室,早读课时,新任班长拿着老师的木头长尺,背着手在课桌间走来走去,手里的尺子不时地在杏子的书上敲一下。又趾高气扬地走到杏子身边,指使杏子去学校外面摊贩那儿买热狗供奉。踩在杏子的凳子上,扔掉杏子的作业本却告诉老师,杏子没有交作业。孤立、罚站、罚抄,有口难辩。操场上,体育课,同学们结伴玩游戏,在草地上追打。杏子手捧厚厚的《哈佛大学课堂》,坐在闹声中。这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背着厚重的书包出门,妈妈就问为什么要背那么多书,杏子说有体育课,没有人和她玩。妈妈看一眼杏子,不说什么,她们各自保持沉默。
“上帝总会将一束光照射在需要的人身上。”
《圣经》就是上帝给予的那道光吗?
杏子读到了《圣经》,读到了圣徒,还有《圣经》底页通往耶路撒冷的地图。这个世界上远离我们的城市,终究成了杏子无限向往的地方。
杏子是从小姨那儿看到《圣经》的,与小姨一起信奉基督的姐妹们,对杏子充满了热情,给她做不符合教规的想当然的洗礼,让杏子成为了想当然的基督徒。
在国内时她很少去教堂,去教堂祷告的记忆,远不如圣诞节她的爸爸将她扛在肩膀上,在人群里挤着拥向教堂的情景深刻。从杏子有记忆开始,父亲总爱将她扛在肩上,让她看得更远。那是1999年最后一天,父亲扛着她,双手抓着她的小手,对她说,“21世纪来了。孩子,千禧年!”杏子那时候并不知道千禧年是什么意思,更不懂人类对一个无上的黄金时代、和平的天堂的渴望。
满街的人都拥向了那里,交警要加岗,交通在通往教堂的主干道上全部瘫痪。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教堂是做什么的,只想着那一定是个好玩的地方,那么多的人都往那儿去。
成为基督徒之后,杏子突发奇想地去过两次教堂,其中一次还误走进天主教堂里了。那时她对教堂还没有明确的宗教分别,以为都是基督教堂,唱完圣歌才发现歌颂的是圣母玛利亚。知道走错了地方,逃出来畏畏缩缩地向路人打听,原来基督教堂在另一边。
教堂里无论老幼一律称弟兄姐妹,这让小学生的她感到很难为情。他们卖给她一本新的《圣经》。家里书架上有很多本《圣经》,每一本的封皮上“圣经”二字都镀上了金边,唯一不同的是这书的扉页没有染上朱红色,显得不那么庄重,杏子因此不想再去那个教堂。
教堂的音乐已经响起,风琴手再次弹奏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鼓手被一根柱子遮住,从杏子站的角度很难完全看清他。一缕阳光反射在廊柱上,空气中涌动着的纤尘游丝一般地飘浮。
秋天的阳光总是那么明丽。
鼓手停下来,他的身体在那一缕阳光里,显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游离。他的一举一动牵扯并打扰着杏子的视线和注意力,越是看不清,就越是显得迷离。他是杏子在教堂里见到的唯一的年轻人,又因为他特别慵倦苍白,举手投足都注入了一种陌生的距离。他的身体里散出一种东西,让杏子莫名地感觉到信任。她曾努力想过那是什么东西,或者是他的眼睛里的茫然不定,带着几分天然的忧郁,或者就是距离本身。
唱完圣歌杏子走到廊檐下,那儿已经站着好几个老人,都是杏子常见过的,他们端着纸杯喝水。
斯阔米什这个镇子太小了。杏子每周日去礼拜,教堂里全是像长着白色绒毛的卷发老人,有那么一瞬会让人误以为进了敬老院。
杏子埋头接水,一个老人靠近她说:“你今天看上去很好。”
杏子笑着冲老人问好。
“毕业了怎么打算?”
“还不知道,再续工签挺难的。”
杏子抬头,天上有鸟飞过。天空碧蓝,让人充满了很多的想象。
“所以说叫你嫁个人嘛。”
“没有想的那么简单。”
是的,一切没有想的那么简单。杏子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何尝没有想过。更何况,母亲那些朋友里出了国的女儿中,大多都用这种方法移了民。连以前那些女儿们曾抵触过的黑小子,如今也让她们满心欢喜,只要他们有北美洲的国籍。她们大多在教堂相识,她们说,教堂里的人善良,不轻易猜测别人的心思。不会轻易玩弄女人。
“贞洁”是《圣经》上写的,在老太婆们的嘴里变了一个晦莫如深的障蔽,相比之下,教堂里的人当然最安全。纵然最后落得结果不好分手了事,也只是一种失落罢了,不至于有什么大不了的悔恨,回中国嫁人时也有底气,觉得自己并没有损失什么。你只要说你上一个男朋友是基督徒,他们就知道你在国外的生活并不混乱,没有随便带男人回家,过着较为正常的生活。
“只要你真心求主耶稣基督。将一切交给主。”
每次祷告将真心交给主,她都偷偷地环顾四周,他们全将头埋在手上,看不见他们的真心。
“主也管这种事?”
教堂里那些虔诚的老太太,她们握着杏子的手,“来,我们共同为你祷告,让你将来能找个基督徒。”
耶稣在老太太们的嘴里变成了中国的月老。
杏子在杯子里倒上红茶,搅拌牛奶,走过一排排座椅,选一个靠边的位置,她没有即刻坐下,她先将茶杯搁在椅腿边上,用余光扫视四周,然后她靠近离自己最近的人寒暄。每一次她都会选一个镇子里新近发生的事作为话题,尽量让自己显得与周围的一切融合得很好。
“这周六下午鹦鹉街的义卖会,你去了吗?”
她一次也记不得他们是怎么回答的,不是杏子不愿听,而是老人讲话声音太小,她只光顾着点头回应。
他还没有出现,杏子的两只手紧紧地捏着,汗涔涔地捏湿了一张纸巾,张开手掌才感觉到自己的紧张。
他来了。那个黄头发的鼓手出现了,他从教堂左手边的安全通道过去了,从侧边那里上了台,在第二个曲子响起时,他的到来准确无误。
他的手举起来的时候,所有的音色在那一瞬间,放出一种奇异而明亮的光,如同光洒在水面上闪了一下。或者是因为他的手,一切是那样别有意味。像是所有声音里穿越时间的那个不张不扬色泽精美的斑点,荡开的光亮,轻如早晨的薄雾缭山绕水。
杏子绕过门廊,走下石坎,曾经有那么一次,她在这儿与他擦肩而过。是的,他的身体里有一股子莫名的书卷气,就是这个气息让她相信了他。
再往前走,就闻到了草叶的味道,风吹散了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秋天竟然也是热烈的,其间有一股浓烈得化不开让人窒息的东西,既惆怅又充满生机。
草坪上站着的人正在谈论着与股市有关的话题,几个白人小孩将一片树叶张开在太阳底下。唱早祷时,杏子就看见了他们。
空气中有一股紫檀的味道,在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浮。人们开始自由走动,更多的人走了出来,他们踏过草地悠然地说着话。
杏子是唯一一个来教堂的黄种人,剩下的全是白人,就连黑人也很少出现,只有感恩节的时候会有。
地上有橡树的果子,白人的小孩拿在手上举起来,透明的蓝眼睛闪着光,他们高兴地跑着,跑到杏子跟前时停下来,打量她,然后又跑向别处。
国外的阳光是明媚的,所以孩子们也是明媚的。不像自己灰头土脸地成长,晦暗地在复杂的家庭中,总有被挤压的感觉。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面对杂乱无章的亲戚。
之所以说是杂乱无章的,是因为她们对待杏子的态度上首先是杂乱的。整个让杏子感到无序,无论是她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做事的方式。家里总是吵吵嚷嚷,难得清静,并不是她们在吵架,而是她们总爱用这样的说话方式。似乎只有这样一种方式是符合她们的。
每年的春节,下过几场雪后,接近年关时,姨妈们回到杏子的姥姥家,七嘴八舌地说话,围绕着一台工厂里废弃了的钢管敲打出来的铁炉子,洗菜做饭。炉子就在阳台上,姨妈们没有回来的日子,炉子上烤满了从北方邮来的海货。偶尔杏子和妈妈可以尽情地享受那些,真正来自大海深处的东西。
姨妈们把整个阳台弄得震天响,姥姥给她们讲四楼住的女人,讲他们是“超生游击队”,每次都要讲。矮个子黑眼眶,煤老板的女人。煤老板在那栋楼买下了好几套房子,给那些孩子一人一套,房子都空着。
她们一边听,一边惊奇地笑着。一个挖煤的男人,让一个女人生四五个孩子,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的楼盘里,同样住着为他生下四五个孩子的女人。闲天的时候,杏子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能听到四楼家的“游击队员”,一个个坐在阳台的护栏上,他们一惊一乍地说着话,声音忽高忽低地飞到屋外。杏子将头伸出去仰面向上,只能看到他们穿着的深蓝色衣裤,偶尔从铁护栏杆吊下来的一只脚,悠悠荡荡地悬着。
这群来自煤洞的孩子,跟杏子有什么不同呢?他们有妈妈,整天聚居在一起是多么的热闹。他们有他们以后的房子,一个一个都买好了,将来衣食无忧,尽管作为煤老板的爸爸一次也不来看他们。而杏子有什么呢?一群在杏子面前吵吵嚷嚷的姨妈?
杏子无论蹲在阳台的哪个角落,都会被忙来走去的姨妈们用腿踢一下,以示她挡住了她们的手脚。她们一边搡一下杏子,一边说着四楼的煤孩子们总是还没有上楼,就会提前高喊着开门,生怕不能及时进门,像是晚了就会被人抓走一样。她们笑,杏子也跟着笑,虽然她并不觉得好笑。
她们对杏子的不待见,首先来源于对她爸爸的不待见,更何况他还患上了肝病。好像肝病就是到处爬满了虫子,她们就是这样告诉杏子的。说你爸爸有虫,手上脸上衣服上,还有吃饭的碗里。杏子和爸爸的碗每次吃完饭后,都被丢在阳台外面的架子上。
肝病在她们家就通称为虫。四处漫溢的虫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杏子当然无从想象。她有时候将它们想成肉乎乎的,长在夏天长在冬青树叶上的猪儿虫,那种虫绿里透出淡蓝,让人恶心,时而将它想成是一条浑身长毛的阴暗的毛虫,让人毛骨悚惧。于是杏子对自己也惧怕起来,有虫是可耻的,令人抬不起头,这就是她感觉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跟她的爸爸一样低三下四的原因。
杏子长得像父亲,连手指上的指甲壳也像,一点白色的月牙都没有。姨妈们嫌弃有虫的杏子,不愿和她一桌子吃饭,说那些虫在杏子身上不发作(杏子的化验单上显示的都是阴性),就是等着钻进别人的身体上更好地发作。她们用手包着布,从阳台上取下她的碗,拿进洗手间打开自来水管冲一下,盛上饭,叫猫狗似的示意杏子单独坐过去。姨妈们的孩子全都坐在与杏子相反的地方,他们有说有笑,他们才是真正的亲戚。
虫在杏子心里又是充满着灵性的,因为它不伤害杏子,只伤害伤害她的人。
虫是有罪的,可耻的怀揣着虫的人永远要低人一等。这一点杏子从爸爸抬不起头的狼狈相里深有体会。那个看不见的虫,每天都在她的心脏的某个地方,一点一点的啃咬着自己。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就是虫,对于她们发出的声音,像是喷出来的毒液,浸泡其中奄奄一息。有时候,她就想以毒攻毒,爬进她们的身体里,让她们倒在自己喷出来的毒液里。
后来她端着她的蓝色的瓷花小碗,安安静静地坐在不开灯的客厅里吃饭,她们不管说了什么,都假装没听到。偶尔她伸出筷子,她只是示意想要夹一筷菜,她并不敢将筷子真正夹下去,从来都没有那样做过,就会被另一双筷子迅速地打开。那时候,杏子觉得她身体里的虫会喷着雾飞溅一样,让她们胆寒。她小小的心脏会突然被一种恨的快感占满。
而她妈妈的冷漠也依然不变。
杏子感到自己和妈妈之间一有种距离,像是被时间或者别的东西阻隔出来的,狭小的陌生的障碍的距离,使得她与杏子之间不像是母女。至少她在杏子眼睛里是不可以靠近的,她的张皇又执着的奋不顾身的对男女感情的态度,让杏子在那些母亲每每哭泣、闭门不出、疯狂地在电话里吵架的夜晚,感觉到黑暗是由于她的母亲带来的。
是的,没有边际的黑暗,听着外面的树叶掉落下来,自己就掉进了自己的黑暗里。这个世界就是由时间和身体形成的一个黑黑的洞,让人找不到出路。可是她的母亲在那些没有出路的黑暗制造中,很快又给自己找到了出口。
母亲出入高档西餐厅,偶尔带上杏子,告诉杏子左手拿叉右手握刀,动作娴熟地给杏子的牛排浇上黑胡椒汁,那个器皿拿起来像阿拉丁神灯。母亲唱: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在寻找,找那条流淌在心中的河流……这是一首流行歌曲,那时候其实她唱的不是这支歌,可是杏子记得母亲就是那样唱的,至少是她的声音表达了相同意思。
她不知道母亲心里的河流是什么,也许是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她的容颜是要被她的热情消蚀贻尽,剩下一个灯红酒绿的躯壳。所以母亲和时间一样,对于杏子是陌生惊恐的。
她喝洋酒先是加冰,然后还要往里面加冰红茶,将杯子举起来,偏着脸看酒的成色。纸醉金迷地抽烟,谈论各种流行音乐和诗歌,围各种各样的丝巾,有时候会用丝巾将长发束起来。用绘过的彩色指甲压在杯子上,看着杏子说:张爱玲的妈妈要求张爱玲每天照镜时看清自己,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杏子不知道张爱玲是谁,更不会知道照镜子是什么意思,至少不知道母亲这番话的意思。心里想着朋友之间总是那样相像,这个倒霉的张爱玲的日子跟自己差不多。天下的妈妈都是相似的,相似的人都会成为朋友。
杏子的母亲在酒吧里喝酒抽烟,一支接一支地将自己完全沉没到烟雾里。她说她不喜欢将生命的热情用外露的肢体宣泄,她也许更喜欢自我焚烧的狂虐和冷静。杏子从镜子里看到母亲抽着雪茄的侧影,看着她将整个脸埋伏进一道光里,她感觉到她们彼此是那样地遥远。母亲生活在泡影一样的光亮里,醉生梦死地做着白日梦。而杏子只是她白日梦里的一件器物。
冬天下雪的时候,姥爷将花盆移到家中。雪地里东倒西歪的脚印,透出整个住区的破败和荒僻。那是一个城区的死角,没有公交车通过,房屋的前面是一家废弃的汽车制造厂,红砖黑瓦就连雪落上去,都像是落在了遥远的地方,生疏里透出的荒凉,有一种被时间或者世界隔绝的感觉。大门口的墙角处依然堆放着夏天工人们游行时丢下的花圈,拉在大门上的布标。门前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上落满了雪。
杏子的父亲,患肝病的父亲从落雪的银树下走来。他穿着深色的棉警服,戴着棉帽,雪落在棉帽上,唯独露出了头上的徽章。他带着一身寒气,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和时间。自他与杏子的妈妈离婚后,仅只一次从那里走来。他站在楼下叫杏子,捧着烤红薯。杏子接过红薯,手里的红薯上留下父亲紧握红薯的余温。表哥表姐们冲下楼来,从他们身边跑过,呼哧呼啦地忙着放鞭炮。鞭炮的声音在那个下雪的冬天,每一声都是晦暗的,甚至是破陋的。
父亲留在红薯上的温度,让那场大雪纷扬不止地留在了杏子的心里。
杏子除了周日去教堂,平时在学校早上上早课,下午去镇上的图书馆学习,周一到周五,基本天天如此。不仅仅是为了节约高昂的电暖费而选择待在这里而非家中,也是为了图书馆里一杯廉价的咖啡,几块简易的榛子饼干,还有一点热闹的人气。
不上课或者是不去教堂的日子,实在是太寂寞了。她有时会去找图书管理员借上几张网上难找的电影碟片。图书管理员正埋着头整理桌面上的东西,杏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那个鼓手。之前杏子从来没有在这里遇见过他。
他接过她手中的学生证,对着号码给她在电脑上开了一个账号,让她设置几个别人猜不中的安全问题以及相应的密码。
他蹲在柜台下面翻弄着钥匙,杏子即使看不到手落在哪一本书上,那些清脆的声音,也能让她感觉到,一些书从上面掉下来了。
杏子第一次如此近地看清了他,她想象着他的双手,手关节上的汗毛。他应该属于早期移民,但是他身上依然保持着地中海的特点,虽然他完全失去了迷人的意大利口音。
他拿上钥匙从前台边上的口子掀开挡板绕了出来,示意杏子跟他往楼上走。
杏子比之前离他更近了。
他的面部骨架是传统意大利人的硬朗长相,面部神态全靠双眸的深邃和明亮做支撑,两个眉毛虽然浓密,但没有连在一起。眼皮叠加成了分明的两层,嘴角直直的和下巴平行,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的两条线撇成八字。下嘴唇要比上嘴唇厚一些。卷头发的颜色是深棕色。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杏子对自己的打量。
“你还在上大学么,从哪来?”
“是,从中国南方来。你呢?研究生?”
他食指上挂着那串钥匙,一边为她推门,一边回过头来确定她跟上了自己。
为了跟上他,她谨慎地低头看着他的皮鞋脚跟。又怕靠得太近踩掉了他的鞋,所以两人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
“哦,中国。”他微微转一下头,却没将整个脸转过来,用手挠了一下头发,像是想起了什么。发髻两边被他剃得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早上刚剃的,上面还有未掸干净的胡须。
“我已经工作了。只不过不是在这。”
杏子想说她知道,她在每周日教堂礼拜时都在台下看着他,甚至好几次忘记了唱圣歌。话到嘴边又觉得似乎并不妥当,生怕引起了他的误会。
他对杏子突然的默不作声感到了不适,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杏子。杏子的肤色像是剥开的巴旦木内的仁白,淡淡带着稚嫩。两人的目光落在了一起,他会意地笑笑,确定杏子并不是对他所说的一切不感兴趣。
“你认识Megan 教授吗?”他在放碟片的书架边上蹲了下来,找电影的编号。
“M-E-G-A-N吗?” 她也蹲了下来。杏子再次确定自己听到是Megan而不是Meagan。
“对。你认识吗?”
“ 教海洋生物学的那个短发教授?”杏子此时还不能完全确定,试探地问着他。
“对,是她。你认识?她住在我家不远的地方。她是一个好教授。让人敬畏的人。我们见过几次。在你们学校我只认识她。不过听说你们学校好像很小。是真的吗?”
杏子不确定他所谓的小是怎样的,就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开普兰大学。”
“你们大学算大还是小?”
“咦,应该是上一层。下面这一层就是C开头的了。”
他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然后给了杏子一个侧面,他的手指换到上一层的电影盒,迅速地在上面滚动。这样杏子想起了音乐盒中的齿轮与另一个齿轮的摩擦,以一种特别的速度不漏掉其中的任何一个。
“电影碟片两周内需要归还。”
“那是几号?”
他在键盘上敲了两下,用扫码的机器读了电影碟片盒上的黑色条形码,鼠标点击确认。
他缓缓地抬起头说:“也就是这个月的28号。逾期不归还一天罚一元,从你的学生账户里扣除。这个电影我看过,两个半小时就能看完。没有问题。”他的两只手自然地合在了一起,眉毛向上挑,又补上一句,“哦,对了,我们学校算大的。”他摸了一下杏子的肩膀,“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在教堂见过你。”
他笑的时候,眉毛完全松弛了下来,基督徒拯救式的微笑。他的眼睛也没有眯成一条缝,在图书馆内的白炽灯下反而烁烁发光,他的瞳孔也拉大,好像将偌大的图书馆,改成了暖色调的黄色,杏子脸上绯红,燥热得像成了液体的蜂蜜。
杏子的脚踩在红色的地毯上,飘飘浮浮如踩着高跷,有一种泥湿的温暖在她的心里滋长,她能感觉到它的柔软和绵延的温度。
透过图书馆明亮的玻璃,杏子隐约能看到他埋着头专注的样子。那个下午的阳光总是那么刺眼,让人眩晕。杏子的脑子里出现的光斑更多的是张辽的影子。那个微微发胖,比杏子大了十岁的男人。杏子不喜欢他戴眼镜,他就去配了一副隐形眼镜。他和杏子在一起走路风驰电掣,去买什么东西,将一只手揣进裤兜里,加快步伐,生怕杏子在商店门口等得太久。杏子喜欢他穿衬衣,他就每一次都穿和自己身材并不相符的衬衣,他衬衫上湿漉漉的汗渍,仿佛无论什么样的风,都无法将它再吹干。
他爸爸在乡镇开了个钢厂,属于乡镇企业,政府有扶持。可是张辽并不看好这个企业,他每天显得无所事事。他的爸爸穿一件破西装,整天骑一辆摩托车在厂里跑进跑出,摩托车在乡间的泥巴路上跑起来又快又省力。张辽瞧不起爸爸乡镇企业家的作派,尤其瞧不起他穿着白色的溅了一脚泥的波鞋,走起路像是要在地上凿出一个孔来。
“ 丫头,你说我爸要是把钱都给我妹了怎么办?”
“那你就带她去游泳。”
张辽开车来接杏子,转弯掉向急急躁躁,怕她站在外面着凉了,解开安全带替杏子打开副驾驶的门,将暖气调至最大,再递给她一杯热咖啡,虽然有隔热垫,但他又抽两张纸巾,怕杏子咖啡洒了烫着,看着她问道:“丫头,你冷吗?”
他握握杏子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继续开车。他说他的妹妹,说他妹妹的眼睛里长着萝卜花,看人时像是往天上散光,说他的妈妈整天守着一笼火,到了冬天手上还是开出一道道血口。他说到了他爸爸的情人。就是那个女村长,支持他爸爸搞起钢厂的女人,扎一根大大的长辫子,接受来自各地的采访。
张辽总是喜欢这样不经意地说他们,没有一点情感的成分,那一切似乎都是自然生活中的流程,波澜不惊毫无色彩,他在开车的空隙将之向前或向后推一段路而已。这一切杏子在张辽轻快的口哨声里,很快就忘记了。她甚至不认为那一切是真实的,或者与自己与张辽无关。
杏子是在高中时的一次同学小聚时认识张辽的,他是她同学带来的。在酒吧里同学们挤坐在一起,猜拳喝着酒和不同的饮料。红色的饮料淌满了桌子,张辽从外面进来,大概是个冷天,外面下雨了,他带着一身寒气从杏子身边挤过去,雨水的气味冰凉地钻进杏子的鼻子。他在同学的介绍下一个一个地跟在座的人握手,在同学的打闹和哄笑声中落座,最后把手伸过来给杏子。杏子才十七岁,她还不习惯跟一个成年男人握手。所以杏子只是冲着他僵硬、略显愚蠢的样子笑了笑。
之后他们见过几次,在放学的路上,张辽把车停下来叫住杏子,然后带她去吃饭,然后送她回家。偶尔他们会遇到同学,同学笑笑说你爸爸啊?杏子也笑笑,露出两颗她羞于露出来的虎牙说:“不,我叔叔。”
张辽坐在杏子对面,他望着杏子翻过菜单。杏子在张辽的注视下,感觉到一种水流,暖暖地流过她所能感知到的时间和记忆。起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恋爱,跟一个成年男人,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当他的手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抚过她的头发时,她感觉到那是一种父爱的温暖和踏实。
在张辽面前杏子可以随时转身就走,而不用担心走出校门会看不见他。他就像一个家长那样,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她的成长。以一个乡镇企业家儿子的身份,分秒不差地等待着。
等到杏子高中毕业,他已经子承父业,成为乡镇企业家了。而杏子却对他的乡镇企业毫无兴趣,那是个整日冒着浓烟的烟囱,他的企业给她这样的记忆。
杏子出国前他来家里看她。想要进她卧室说话,她却拉他在客厅。他从他的裤子侧包里,摸出一个知更鸟蛋模样的蓝色盒子。
“我自己来。”
张辽为她打开盒子,听到她这么说,手又缩了回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放在哪里,来回在腿上搓了搓。
她看着项链,走到镜子前面,“你怎么买的是这一个?”
张辽先是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丫头,这一切和我想的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
“你想的是怎样?”
杏子走到镜子前照了一下,看着那几颗钻石。又取了下来,她没有心思将之扣紧。张辽跟在她身后,回到沙发边坐下,她一次都没有将脸转过来。
“你还是坐在卧室的梳妆镜前,我给你戴上……”
他看出杏子不高兴,杏子走到沙发边上,把项链取了下来放回盒子里。盒子上面黑色的丝绒毛,能看出是很好的材质。
“我知道你信基督,给你买了个十字架,上面都是真的钻石,以前买的那些都是碎钻,一点不值钱。你如果不喜欢,一个月之内回去换也成。”
杏子听他说还可调换,给他倒了一点茶水,只是放在他面前,也没有让他喝。
他很自然地端起茶杯,“丫头,你过去还要读几年书?”
“至少八年,搞不好要十年。”
杏子其实随口那么一说,她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嫁给张辽这样的男人。何况她对他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出国后如果不能留在国外,回来再嫁给他也不迟。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把婚姻搞成那个样子,除了生育毫无想象力。
“那不行,太长了。读完本科就回来。”
“那怎么可能?”杏子脸沉了下去, 将原来跷着的右脚放了下来,取下手上的皮筋把后面的长发一圈圈挽起。
整个下午他们背靠背坐着,她将窗户打开着,房间里有一股阳光照射的清新之气。透过窗户,她可以看到对面窄小的巷子,斜坡下那条石子路。她的母亲从那条路上走过来,一次又一次,她怎么会走得如此孤单。她的脖子上就是在夏天也会围着一块围巾,她像是从天外飘进来的一片云浮在空气中,在虚无中耗尽了她的生命之躯。
母亲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如此凄冷过,自从她的情人离开她后,她就像一株长在露天的植物,光秃秃地杵在眼鼻之下,兀自散失了。那个神秘的大人物,母亲的情人,他们或者从来没有谈到过结婚。他可以同时拥有很多的女人,而她的母亲却把他当成唯一。唯一的希望和绝望都是让人窒息的。
杏子见过他一次,在一个停电的夜晚,刚刚下过一阵雨,道路两边的树木吸足了雨水,空气中充满了泥和雨水的味道。他横过马路走过来,他身体的重量在楼道里埋下了沉重的声音,敲门声响起时,灯熄了。杏子的母亲打开门,黑暗漫卷而来,这就是他带给杏子母亲的全部,以及杏子对他的全部了解和记忆。
杏子对母亲的了解,也开始于那个下午。母亲是孤绝的。
杏子回到家中,脱了鞋,将电影碟片盒放在茶几上,换上一双袜子,在外面再套上一双棉袜,就不用再穿拖鞋了,即使水浸湿了地板也不会凉脚。她先打开厕所的灯,灯光氤氲地打在地板上成一个梯形,然后她踮起脚轻轻走到门边,通过猫眼看对面的灯是否亮着。
对面也住着一个中国女人,这个女人的故事四处弥漫,如同一股热烈的浊气。公寓里的人聊起她时,说她是脱衣舞女郎。她身体里有一种很浓的混和的香水味,滞留在走廊里,缓缓地飘进杏子的房间,隔着门都能闻到,让杏子产生了浓厚的窥探这个女人的冲动。
每次从外面回来,总能看到女人的门口放着花,或许是别人送的,或许是她自己买的。杏子从没看过对面女人的正脸。杏子偶尔听见声响,跑过去看猫眼,她前半个身子已经进门去了,只剩下她的手臂别过去拉门把手,还有她的脚踝。杏子的脚踝和她比起来,像一只土黄色的雏鸟,羽毛被开水烫去了大部分。她的门上还贴了一副从温哥华中国城买回来的对联,这样,在某个瞬间,无论是进门或是出门,杏子都会有中国的邻里感。
杏子只去过中国城两次,中国城在温哥华, 加拿大的华人数温哥华最多。华人超市、孙中山公园、旗袍店,街道两边招牌都是繁体字,白天显得陈旧,晚上霓虹灯一亮,才会零星地闪起来。像是荒野中的加油站,无人光顾,灯却在几里以外就能看见。
就连华人联谊会也分得细致,上海分会、浙江分会,人数较多的,他们还以不记名投票方式选了副会长,一个会长总打理不过来。大多是广州浙江来的富商,说着各地的方言。购物的时候,从廉价区走过两栋楼中间嫁接的天桥,去了奢侈品区。但凡逛商城,中国人见到彼此,从不点头微笑,反而像是两个同类的动物,在玻璃镜中突然照见了自己,露出了让自身怯懦的原形,既生分不适又彼此轻视。他们看见金发的店员,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确定自己是到了国外,白人的世界即成了天堂。一切都是好的, 是西方。卡也就哗啦啦地顺着刷得痛快淋漓。
晚上,杏子从猫眼里看到对面的灯还亮着。杏子也在猜想对面的女人会不会也在通过猫眼窥视自己的动静,看一看她屋子里的灯是否也亮着。这既让杏子激动又让她感觉苦恼,激动的是,在异国居然会受到有一丝彼此牵挂的人的关注,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对方是与自己有关的。可是杏子又是那样的不适,觉得自己暴露在阴暗的窥视里。她索性用一张粘上了胶布的布料盖住了猫眼,如果用纸,光线就会穿透出去。
后来确信她只是脱衣舞女郎,花是一个越南商人送的,那个人看上去已经有七十岁了。杏子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脱衣舞女郎大大咧咧,直接又温情,从来不会过滤除了男人以外的事,更不可能观察她。杏子将那张布取了下来。杏子感觉到了距离,和很多年前感受到的母亲与她之间的空旷感相似,中间横着叠在一起的一层又一层冰冷脆弱的玻璃。
天气骤然的冷了,那种湿得晾不开的天气,让人的身体也有一种湿透了的感觉。
鼓手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声音像是他每一次打击鼓点一样节制。对面的女人打开房门,她把门口那束并不新鲜的花,往外推了半尺。杏子开门时,她留给杏子的依然是半掩进门的身子。
杏子把用整个下午做好的咖喱放在桌子上,鼓手坐下来,杏子打开窗户,让风透进来。外面在下雨,空气中有一股阴湿和着香水的味道。
他仍然穿着昨天去教堂时穿的那件衣服,中长的袖口向上翻了一圈,头发像是特意剪过了,露出来的鬓角显出的苍白,远比之前她见过的都更清晰。
她身后的墙上,挂着她从中国带来的一块蜡染,画面上印着的是“蛙人”图,漆黑的背景和“蛙人” 变形的四肢。他每一次抬头,眼睛正好落在那里。杏子转过头歉意地笑笑。她第一次看清了它举起的前肢上的蹼,方形的阔嘴吞噬了黑暗,变成了暗红。那样的红色是感觉出来的。或者她从来没有联想过蹼是可以在水里浮动的。她给他说这是个图腾。她很小的时候,家里的门上就挂着这幅蜡染,在她心里它是另一个意义。
“我家里有一个妹妹,还有两条狗。”他说。
杏子将盘子放进水池,点燃托盘中的蜡烛。天就是在那一瞬间黑下来的,杏子记得他的身体在烛光里映在墙上有些颤抖,她不知道是那个影子在抖,还是他在抖。
她告诉他当年她们家房子靠山,树影移动过来会遮住挂在门上的“蛙人”。她喜欢午后那缕移动的阳光,更甚于所有的父母离异前的时间。
整个下午,映在杏子脑子里的是那黑暗的张开的四肢,与他苍白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照。她把目光从他的躯体上移开,她听到对面的女人打开房门,香水的味道又飘了进来,淡淡的化不开的味道黏着雨水。
杏子走过洗衣间,侧过头,一头染得很乱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脸。他半支着身体点燃一支烟,问她要不要来一支。她把她的头发向后束起,显出一股清秀之气。他透过烟雾看她,弥漫在脸上的那股火样的谜团,慢慢在消散,像风过之后,一潭深水那样波澜不惊楚楚动人。
鼓手站在那块蜡染前面,他表示了他理解的中国特色。杏子纠正说是中国文化。他笑了一下,忧郁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光。
大雪盖住了所有的道路,窗玻璃被一层厚厚的雾笼罩着,感觉人被一团化不开的气团堵塞住了。他们用手机听音乐,把声音调得很大,让音乐中的鼓点填满耳朵。
他爱用土豆做一种波尔多式土豆泥,不厌其烦地装入盘中,让之形成沙丘的形状。她喜欢看他往盘子里撒胡椒粉,他说黄油会让胡椒的味道透出植物本来的滋味。
对面的女人两天没有动静了,没有听见她开门和走动的声音,走道里那股香气有点销声匿迹的感觉。杏子一下子像是受到什么刺激,她会不会死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很快又觉得自己很无聊。透过猫眼,还是能看到女人房间里隐约透出的灯光。
鼓手没有来的时候,杏子会走到过道里,故意弄出些声音来,嗅嗅鼻子,试探香气有没有彻底消失,又将头凑过去,离女人的门更近一些。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窥视癖,为什么要在意女人的动静。
山坡上滑雪的人穿着厚实的滑雪衣,从高处俯冲而来。杏子穿的是他妹妹的滑雪衣,天蓝色的衣服在雪地里很扎眼,裤腿太长,总被她踩在脚下,然后绊倒,从滑雪板上摔下来,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双手来不及着地,所以摔得很痛。
大雪封路,更能让人充满活力。他们一次一次摔倒又爬起来,相拥着一路唱着各个国家的民歌,拉住一棵树枝,让雪抖落下来。在她的心里,真希望雪就这样封闭地下下去,不要有来年的春天和夏天。如果不能续签,一切终将成为永远的过去。
不管怎样春天总是要来的。在教堂里做完早祷,他们从教堂墓地后面的树林走下来。他们一路听鸟的声音。她侧着头,两个人牵着手,鼓手告诉她那是一只北美歌雀,它的声音好听到了要将树林的空旷和安静隐蔽起来的感觉。
灰翅膀的旅鸫,杏子是第一次听说,鼓手告诉她这鸟也叫知更鸟,他们一起侧耳倾听,这种鸟的声音有一种空谷幽僻的深远感。它飞过远处的树林,将翅膀斜插过去,形成一个扇面,蓝蓝的天空映射着它铁锈红的肚子,真是一只奇特而美丽的鸟。
他告诉她旅鸫是一只非同寻常的鸟,冬天它会飞到墨西哥去过冬。她静静地听着,将头仰得老高,在天空和树枝间不断地寻找着旅鸫的踪影,寻找着它划过时与天空形成的对应的画面。一只鸟飞那么远的路途,这让杏子有一种隐隐的伤感。
她告诉他在中国她见得最多的是乌鸦,早年在她们家居住的后山上,它们的叫声悲切甚至黑暗。中国人都不喜欢乌鸦,有一种乌云密布的恐怖感,尤其是自己最怕听那种声音。
他们在一棵爬满青苔的松树下停了下来,听鸟扑打翅膀的声音,看飘落在软软的苔类植物上的鸟羽。举起手机将天光穿过树林间的缝隙的光收入镜头,捕捉蕨类植物上爬行的小虫子。
躺在地上张开手臂,她蜷缩在他的手臂下,阳光暖暖地通过泥和草渗透而来。世界向着天空展开它的博大与美丽,而这一切对于杏子不过是昙花一现,流经生命的感知第一次被自己握住。
到了夏天她将会永远地离开这片陌生虚无的土地,无论自己怎样处心积虑地想留下来,获得更长久的签证。
黎明时分开始啼叫的鸟的声音,一定与现在有所区别。他们开始讨论各种鸟的声音。讨论他们看见过的鸟的巢穴,讨论它们的灵性。他们对用树枝和羽毛建巢的旅鸫,充满着不一样的情感,人类是无法想象它们会怎样在巢外涂上泥巴的。一只鸟多么精心地建造着自己的巢穴,来年它是不是又将选择新的泥巴新的树枝?
杏子一直想在春天结束之前,看到另外一只鸟——褐头牛鹂。他告诉她这是一只非常特别的鸟,将自己下的蛋放进旅鸫的巢里。她的脸上涌过一阵热浪,她感到面红耳赤。开始时,杏子以为自己跟旅鸫有着类似的艰辛,甚至是高远的追求。现在她似乎更接近后者,这似乎也是一种企图,隐藏着狡黠和不可告人的天机,比鸠占鹊巢更甚一筹,至少更懂得成功的另外定式。人类与鸟与植物间的惊人相似使人折服。
树林背面的山脚下,那儿有一条河,蜿蜒而流环山抱水。
那条河流杏子从来没有去过,她确信这是她见过的最纯净的河。飞过河面的鸟都很漂亮,像天空中划过去的一道光。山路上的花已经开了,是一种恣意的开放,所以风中植物的气味变得浓烈而宜人。
沙地上有鸟停留在那儿,水波轻漾,偶尔的一声鸟叫,顺着水面的波痕消散带来的静谧,远远超过了事物本身。
可是夏天很快就来了,夏天为什么来得这样让人猝不及防?所有的时光聚拢而来,天光昭然,越是细密的就越容易漏掉,越是想握住的越容易消散。谁的意志?时间会附着在上面。
白天炽热的阳光直射水面,水光耀眼,他们总是在太阳下山时,穿过长满棘藜的矮树丛,鸥鸟在河对岸的沙地上鸣叫。他教她游泳,将水一次次拍打在胸口上双膝上,他说这样身体就完全可以接受水的温度了。
杏子告诉鼓手,出国前一个算命先生说过让她远离河水。他问她算命先生可曾算到了她要出国?她说算到了。可曾算到了他,算到了她将远嫁重洋?
她摇头张开手掌,把水花打得很高。她扑进水里,溅起的水浪包裹了她。他踩着水拉着她。他仰面倒泳,她划动双手在水里扑打。夏天的最后一缕光亮,被他们扑进水里。
暴雨后的河水上涨了,水面上漂浮的树叶,并没有使河水变得浑浊。河水的深度以及浩渺,是通过黄昏的余晖显现的。
漩涡,她感觉一股力量将自己裹挟,那是一种如落黑暗和深渊的下坠感。他从远处扑腾而来。他的手像两只划行的浆,他在黑暗的漩流中悬浮。
她的脑子里回荡着水声。他游动时掀起来的波浪,他的头发、手臂挥动时,阳光映出鹅黄色的汗毛,纷纷旋转起来迎着一缕暗下去的光。
他绝望的眼神映在河水的波光里……
黄昏的教堂,人们一起高唱着圣歌。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在黄昏里唱过圣歌,其实那是多么美妙的时间。音乐的演奏没有间隙,风琴手沉陷在暮霭里。教堂外的树林里,旅鸫的叫声是那样明丽,它像把早晨裹在晨雾里的气息又带了回来。
两周前她的母亲给她的邮箱里写信,说自己找到了老伴,让杏子安心学习,不要回国。母亲发了两张照片,都是她自己单独照的,坐在靠墙的地方喝着茶,头发剪到了耳鬓,烫得很卷。她的眼神陌生地看着镜头,没有了光彩。河流,她心中的河流已消失殆尽,她坐在那儿倒是像一座孤岛,坚硬挺拔,有一点美人迟暮的凄凉。她已经到了她的暮年。
信的最后,母亲提到了张辽,告诉她他结婚了。平平淡淡,理所当然。
杏子还是敲了对面女人的门。请进!说的是中国话,她像早就知道是杏子。杏子像是如约而去。女人把所有干了的花堆放在门口,坐在墙角的沙发上。
杏子先看到的是她的手指,她正在锉指甲,那么精美的指甲有些让杏子感觉到炫目。女人的脸沉陷在一缕由指甲的红色泛出的光里,原来她是那样苍老不堪,她把岁月中所有的时光,都集中在一起,为的就是此刻展示出来。
女人冲着杏子笑了,她的嘴唇上油亮的口红,像是一朵花突然被拉开了口子。杏子第一次感觉到女人与她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亲近,她身体上香水的味道变成了最后的呛入鼻息的水和污泥的味道,是那样的刺痛,以至于她的鼻腔流出了血。浓浓的血汇成河水的水流,水流是红色的,透着夏日绿松石的亮光。
他的头流血了,他怎么会碰到石头上?他没有拉住她,他的手冰冷苍白,他的嘴巴上还留有一丝笑意。一切怎么会那么匆忙?
女人朝杏子伸出手来,她们像是穿过重重时间远道而来的物体,注定要在这个决绝悲伤的时间彼此靠近,让对方明白她们是同类是同胞,在远离国土和亲人的地方彼此照应。
她告诉女人她梦见自己死了,河水淹没了所有的一切。
女人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她的泪水打湿了女人的衣服。同胞!同胞!杏子这样呼喊着,这个词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物体,带着光喷涌而出,消蚀了时间和记忆还有河水。出国这么多年来,自己就像嵌在别人家墙外的一粒石子,坚硬地卡在光天化日之下,什么都不是。现在她开始融解,慢慢地化成一汪水流,注入时间的轨迹。
她看到了医院的白炽灯,炫目的灯光,形成斑圈让她觉得头晕,穿着手术衣的医生,穿行在半开的门外。她弄不清楚是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医院的床上,还是他,白色的床单染成了红色。
接着是一片死寂,她感觉自己还在河水里,天光黯然,几只水鸟飞过时的声音,让她知道天黑了,她继续张开双臂奋力地划动了几下。
远处走来了一群人,杏子静静地等待着。她认出来了,全是教会的。他们手捧蜡烛唱着圣歌,依次而来,她还听到了风琴的声音,怎么可能?人们沿着河岸的沙地,将花朵和蜡烛放入河水中,让它们顺流漂移。河面被照亮了,她能感觉到波浪涌动时拍打在沙地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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