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街的旧物市场(外三首)

2016-05-14 09:19巴音博罗
民族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西街张嘴呼兰河

巴音博罗 (满族)

大西街的旧物市场,穷人的乐园

每个周末,我都要去逛逛

不是为了搜罗,购买。从旧到旧

交换是新的。从我到你,时光

是凝结的另一种物:空茫,温情

仿若月亮那面古镜所照见的流水

而流水早已不是白发三千丈的苍凉了……

在大西街随便逛逛

满眼都是别人的生活,往日的缩影

一双旧鞋子,还呈现着穿者因外八字

跟部的磨痕。一件旧外套

即便挂上衣架,也保留主人习惯的姿态

而一张简易木床,是否还笼着当年小夫妻的旧梦?

那把铸铁的药炉,是否还盛着刚刚逝去的

老者的咳嗽与叹嘘……

我从街口进入,巷子幽深

直通往昔。天光,树影,幢幢灰楼的

阴暗之处,是许多半老不老的贩卖者

是生活中波澜不惊的一次停顿或延续

幸福与不幸

原来都是可以拿来交换的

一朵绢花——曾有的信物

一本旧相册——青春依稀的激情……

或许坦露的早已不是伤疤

就像树干上的结子,就像你

身体隐秘处的旧伤。对于

一些人来说,如果你买到一把

旧剪刀,它不会因为一只陌生的手

而拒绝合作

如同镜子,不会拒绝继续照耀

它是空的,它能容纳万物和一切

除非你刮掉那水银涂层

刮掉那爱

而爱也是可以反复涂改的。在大西街

从南到北,走一遍

要经历整整一百年时光!

也许还不够!即便那些老东西

绝不可能是古玩

或值钱的珍宝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有时候

物的价值,绝不是物本身

物非原物,而是物外之物

这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事理,却又是

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哲理,可惜很多人

从来不懂

很多人,轻易就将身边

那浸淫了他们一辈辈时光的家什

轻易丢掉了,仿佛扔掉垃圾

一堆破烂——那泪水,汗水

和生命中的种种体验

那早春的风,夏日的雨水和秋天

积攒成黄金的叶片

我看见一张脸上的冷漠,又变换成

另一张脸上的惋惜,回忆

但回忆也是空的,回忆不是物

低泣更不是,物被眼泪打湿

变得模糊

变成我的一部分, 这是真的!

这个周末,因为我在这旧物市场

从而使整个大西街成为我生命中的背景

我在这里感慨,徘徊,并慢慢融入其中

成为街边那旧物

好多次——那木头,铁,塑料以及

一根针的执着——针洞穿一切

引领一根线,而线又修补和缝纫——

这间断的时间是不是也可以缝合?

情感的泪水是不是也可以重叠或停滞?

那旧有的梦、白发的痛,是尖锐的

像病,而病也是可以变卖的

病成为病历,成为一本书

在阅读中相互传染

从早到晚,我一个人在其间沉浮

像青苔缓慢地爬上

石头的额际。一种灼热的情结

也在漫延,像水回到水的中间

休憩。物理也是如此

一些人发明和创造的物件

供另一些人使用。物在消耗

像情感的旧唱片一圈圈磨损

像锋利的刀具,渐渐迟钝

我们的生命,以及

古老的哲学

困在小旅馆中的肖红

1932年的哈尔滨,好像一盘经年的

被磨损的黑白影片的拷贝,沙沙响着

昏昏欲睡,那个从呼兰河边逃出的小妇人

此刻正挺着沉重的身孕,独自在地板上徘徊

同居的快乐烟一样消散,而负心的男人

则如那把一坐就要散架的破旧木椅

怅然无声地斜靠在灰尘的角落里

焦躁像生锈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着水

女人那并不美丽的脸上,镶嵌着无助的眼神

她已两顿没吃饭了。她感觉她的胃像她的子宫一样

空虚,尽管胎儿时不时地会蠕动

没有人来,在遗忘一样的死寂里

仍然不会有人来,而旅馆老板的催债声

又像老家的磨盘一样压下来,“再不还钱就把你

卖到妓院!”当粗暴的呵斥又一次打碎她的幻梦

那少妇摇摇晃晃站起来,踱到桌前,提起笔

她并不美丽的脸上,是美丽得有些虚幻的眼神

哦错误的时代,错误的土地,谁又能想到

这兵荒马乱中的小妇人,会成为文学史上最传奇的华章

她的眼泪打湿了信笺上的诗句,也打湿了数个男人的心

以肖军到端木,再到一代文豪鲁迅,她故乡那清冽

而又绢细的呼兰河,蜿蜒于十九世纪的夜空

像晶莹、美丽的银河。让无数读者泪眼婆娑

而此刻她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什么

她无助的身影被放大到四周脏兮兮的墙壁上

像是一个鬼影,像是十九世纪被放大的幽魂

故乡,永远都是随身携带的温热的坟冢

人生的生死场上,永远都人影幢幢来去匆匆

时间,那永恒的一瞥 ,像巨墙上的一扇小小窗口

窗里的隐秘,仿佛一部失去封面而又没有结尾的小说

支离破碎的生活似乎才是爱的真谛

而你把自己交给遗弃,以便更多地获取

交给大海是为了得到浪齑的碎片,水手灵魂的碎片

交给死亡是为了得到再生的快感。你从未幸福过

尽管也有爱,而爱是燃剩的烟蒂,是一杯残酒

你可以暂时放弃写作,应和着内心那痛楚的熬煎

从上海到香港,从这一个到另一个

男人们总是自私的,男人们那燃烧的情感不是爱的信物

在风暴之后出现在肉体沙滩上的微暗的光中

远方的海仍在咆哮,呼兰河仍在太阳的面颊上

重获自由的荣光。而她那飘散的婚纱饰带中

开始下起蒙蒙细雨,像失落的梦

告诉一百年后那些敬畏你的读者

不要爱上书本而不爱上纸页后的撰写者

不要妄自猜测当年的烟云,而忽视一个寂静的标点

不要在封面签上你的名字,以免惊扰了沉沉长寐

不要阅读再版的新书,华丽而浮夸的新书不适合

那朴素、真挚的原著。不要试图复述或解释那故事

而是陷入沉思,积极消化,成为书中的一部分

不要先知先觉,看穿或看淡了曾发生过的一切

那美丽少妇腹中夭折的婴儿,仿佛一枚小小的

灼热的果核,此刻正在历经严寒的北中国的雪野上

吱吱旋转着,雷鸣一般结出了新鲜而疼痛的芽儿

抗战老兵的暮年

夜晚压着他的睡眠

而灯亮着,在1942年

他的半截腿早已和他诀别

像一发炮弹“日”的一声

飞来,鲜花盛开

而他的腿是一截枯树枝

飞过漫长的岁月

在远方发芽

那是他经年的痛啊!

而夜磨砺着他的心

夜色站在吱扭扭响的老木床四周

看北风像狼群在窗外嚎叫,嘶咬

孤独像灯亮着

有人拿走了他的情感

一个声音说,走吧

带上你的坟!在两个世界的边境

一边亮着,一边黑着

但早已被敌人占领!

牙 医

“张嘴,漱口,吐!”

牙医每天只重复这三句话

张嘴

张开的是一张幼鸟般的小嘴

仿佛早春的嫩枝鼓出了骨朵儿

他知道只需一阵风

那骨朵儿就会吐芽

开出满山花来

张嘴

这次张开的是一个少妇的香唇

齿贝般细密紧实的牙齿之间

出现了一颗病牙,黄恹恹的颜色

仿佛一次艳遇的恶果,婚外情的

黑洞。牙医用镊子奋力要擒住

那个插足者,要修补爱情的裂缝

他消炎、填充,尽力把患处

恢复原样。天哪,他做到了!

张嘴

最后洞开的是一个衰老的臭哄哄的器官

干瘪松垮的嘴腮之间

是丑陋而僵硬的舌头

仅剩几颗的蛀牙早已被岁月

摧残得面目全非

哦,这个为之忙碌一生的破洞啊

咀嚼过多少欢乐和苦痛的食粮

如今它老了,荒凉了

像块空旷的墓地!牙医下手果敢

毫不怜惜地把它们一一拔掉

夜晚降临了

累得要命的牙医终于陷入梦乡

“张嘴,漱口,吐……”

他喃喃嘟囔着,并梦见又一张

张开的大嘴,黑咕隆咚的

那儿是他最终的葬身之地!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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