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华
霜打柿子红如火。
柿子红了,美!
能道出一个“美”,就判定了你曾经和乡土风物有过体验,我随之同你心醉。
柿子红于啥季节呢?民谚: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按公历折算,十月之末。此一时,或于庭院,或于坡冈,柿子们都红了。
如果不红,喜鹊、斑鸠的连连叫嚷,也会催促它红。
农宅,希望有一棵柿子树。凭着它显露的和悦,足能给宅门添松快、添喜气。
坡冈上的更不用说了。一枝枝红灯,一袭袭红衫,一岭岭红塔,一道道红川,轰赶着你的纯正之心向那里去。
摘柿子了,村村乐,家家欢。果筐,把东坡西坡装遍;马车,把红的黄的拽完。铁杆儿庄稼增收,岁岁盛景,年年迷恋。
柿子红,模样美,胖胖憨憨的柿果,像女孩腴润香甜的脸,像庄稼小伙儿憨厚的心田。还有啥果子像自家人一样,瞅着如此可亲呢?
亲手劳动了的果实,吃着美。观察吃相,迷透了你心、我心。
刚摘下,选了一个艳的、软的,先献给了爷爷、奶奶。爷爷单手托着,未吃先乐,好半天,才用另只手搌搌柿子皮,咬下一口。咬了一口,咂咂滋味儿,还不急着吃,看看树,看看人,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吃了这个柿子,偏红的柿子汁儿,沾了爷爷满把胡子。奶奶比爷爷爱吃柿子,乡间本来就有俏皮话,叫“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递过来的柿子,够软和的了,她也要再试一试,捏一捏。然后叼一小口,嘬出了一兜儿蜜的柿子汤,“吸溜、吸溜”带声儿,往嘴里吸。两道淡眉堆起了甜蜜。
娃娃吃柿子,得选特殊的。有的果形,像倒扣的香炉,田字形果面,有红扑扑四个胖尖儿。娃娃的判断力,在见了玩具般可笑的柿子,一脸粲然,更不乐意撒手。大人把柿子放入木碗,给端着,娃娃不依,就想自己吃。会吃成啥样呢?哈,手心、手背、小脸蛋儿、下巴颏儿,净是红红黄黄的柿子汁儿!伸出舌头让大人瞧,小嫩舌头边咂着柿子络、柿子皮儿。娃娃得意地笑,心里说:不用你们大人,看我会吃不会吃。
柿子红,红在了树,是美;红在了窗台、屋顶,也是美。柿子进了家门,大部分晾上房。窗台摆了一溜儿,以备随时吃。祥光环绕房宅,敞亮如水。
劳动者觉不出依存的美,美的发现,让给了外人。逛山村来的,由山坡往下而望,见了家家屋顶红色的蒸腾、村落漂浮的安谧,人间朴朴实实的美观使他身轻似纸、心丸似仙,羡慕感油然而生。
老人脚上一颗趼,后辈儿孙一分福。一棵柿子树,生存百余年,庭院中的柿子树,往往为上一辈或上上一辈所植。树死了,烧炭;人死了,成灰。人生辗转,代代都如是。在柿子树尚显生命之际,能够让爷爷、奶奶静静地深情地抬眼瞧,能够让他们与儿孙在树下同处欢乐,吃上一个他们亲手种出的柿子,乃是晚辈人的福源哪!
京西三种梨
京西的梨,种类多。这次不多说,只道者三:杜梨、白梨、酸梨。
杜梨,京西乡土也称“杜梨子”,为原生野树。生长区域泛于大江南北。适应性强,肥田、窄地、山坡堎,均可一见。
比较起家梨树,它体格要小一圈。周身长刺。刺为枝条上抽生的变态小枝,长约一寸,坚硬,养生牢固。古代先民制作木器,难以取材,只用它的枝干堵住院门,防止走兽入侵。
这一点,可能是这一果木被称为“杜”的原因。《尚书》、《国语》、《周礼》等章用“杜”字表示“关闭、堵塞”的意思,其谓盖此。成语中“杜门谢客”、“杜口吞声”、“杜口裹足”等等,“杜”字的涵义,就是“关”和“关闭”。今日还见一些农村,保留着把带刺的树枝,堆放在存柴草的院门或养牲畜圈口的习惯。
凭我的阅历,人们喜欢杜梨的少。农人去割谷子、收豆子,经这树,躲离很远,惟恐被它的刺扎头、划破衣裳。
杜梨叶比家梨叶略小,开花儿比家梨早,碎白花开得虽多,但挂果儿不密,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实和大个儿山里红差不多。颜色土黄,带麻点儿。味道“艮”而涩。无人看管,也不用提防丢。
少年之初,试着吃过它。咬一口,涩得伸舌头。也不多摘,摘一兜带回家,用汆子煮了,味道还可以。也见了它挂树时间长,树叶落了,梨果还在枝儿上坠着。
长大了,知道这么一种不起眼的果木竟然是果木之林的“王”:那么广大的梨树系统,包括苹果、槟子、海棠、沙果等等,全然通过了它的嫁接而成!那些好滋味,源于它的母体“发酵”。由此,我也想啊,向周天子敬奉的梨子,给孔融留下的“让梨”美谈,若不是通过它,哪儿能成啊。
冲杜梨树这种生长力强健、不挑拣肥水的习性,用做防护林,街道、庭院、公园绿化,值得推广。
说白梨,值得说。因了它的籍贯于北京,冠“京”字头的果品,它是惟一的。
京白梨,扁圆形,短把儿,汁多,甜。果皮始为黄绿,日后变黄白。果面平滑有蜡质光泽,果点似秤星,稀少。肉质粗而脆,易溶于口,香甜宜人。个头大,一般小的二三两,大的一只在半斤以上。丰产稳产,树龄长。
有个传说,某年乾隆皇帝踏勘永定河决口情况,到了京西,值白梨成熟季节,呈上与他,觉滋味可口,遂下“千年之梨不毁”口谕。御驾回銮,乾隆责令地方年年朝贡,岁岁来举。下旨保护这一带老梨树,并敕广植数千亩。
今时,乾隆路过的园子,梨树依然枝繁叶盛。春季,雪白的梨花翻滚如涛,一望无际;秋时,果实累累,金山相似,十里飘香。赏玩者踏青步秋,乐趣无穷。
京白梨,喜阴湿土质。“旱枣涝梨”,前缘笃定。谢了花,雨水大,挂梨最适宜。
梨花上有诗,梨园有雅集,这股文腔我不讲,我述山里的梨树传说和童年趣事。
拒马河边,有传说:过了五月初五端阳节,大小梨树的嫩尖,丢了不少。说是王母娘娘爱喝梨叶茶,仙女给掐走了。王母娘娘的慈貌,仙女们的颜值,全因了年年饮梨叶茶,饮出来的。就此吓唬山里娃:“初五晚上千万别去梨树地,小心让仙女带走!”孩儿们终是好奇,初六早晨去看梨树,看到底掐了没有,蒙了不少童孩。
说着说着,我就想到淘气少年时的趣儿。农家孩子,经不住诱惑,想偷梨。生产队那片梨园叫“七坑儿”。看守梨园的我称“大爷”,一个拄双拐的人。下棋好,跟他学过下象棋。觉得他腿脚不灵便,我和伙伴想碰一碰运气。是个雨夜。《侠客传》中讲了,“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泥”,我认为大好时机来了。摸进果园,听不见动静,“嘁哩喀喳”都上了树。摘得上劲,塞满了背心和裤筒。期间,听到了三五个“树熟儿”落地溅出了的水音儿,其他声响全无。心里正乐着,树干上传来“邦邦”的敲打声。低头一瞧,拐子来啦。我们赶紧躲闪着他,从四角跳下树,“咣咣”紧跑,背心里挨着肉的京白梨甩了一地。慌不择路,缠了黄豆秧的菟丝子绊脚,个个吃了“嘴啃泥”。跑远了,缓过神,听拐大爷那边“哈哈”地乐。
我没有经历过单干户时期的状况,但生产队时期的果园场景是经历了的。
“七月枣,八月梨”。梨在农历八月成熟,远看一片金黄。生产队长和看梨的也并非死厉害,赶上活茬累,口渴,就派人捡来一筐,或者看梨人用草帽壳兜着,让大家吃“落梨”。别看落梨有虫眼,吃起来真甜!滴在手上的汁儿,粘得手指头拉不开黏儿。在梨园旁边干庄稼活儿,耳听“啪啪”落梨坠泥水里的声音,现在想起也特别走神!可惜,只能在梦里了。
收京白梨季节为何景象呢?说起来醉心。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尽入了梨园。有的摘,有的接篮子、递篮子,有的装筐。树下铺着几领苇席,摘的梨倒于席上,让妇女劳力筛选。拣果形周正的、无伤无虫眼的入筐,剩下的次品留给社员分。装筐非常仔细,筐底、筐的边沿和顶盖儿都敷着蒿草,怕薄薄的梨皮创伤。一大堆白梨,几摞摞的筐,装满了一字排开,青壮年沿果筐盖儿用细铁丝拧严,就等着启程了。
刚才忘了说,熟透了的白梨,特别容易招马蜂、招蜜蜂。有一种大马蜂,黑色,叫什么忘了,它的体量和蝉差不多,最不敢惹。之所以有落梨,是它们这些东西吮食、梨果受伤、才落了地的。梨园里的马蜂、蜜蜂比人多,比人忙。
这期间,最牛气的为车把式。装车时,他很悠闲,吆五喝六地支使别人挪筐,放稳实,他扮装得“大爷”一般。一辆车装好,该他抻劲,自己拿大绳前煞、后煞,煞紧果筐。装车时辰在下午。装好车,已至傍晚,车把式还不着急走,跟女社员“逗贫”,直到挨了狗屁呲,方才一捋鞭杆儿,抽一个响鞭,做个鬼脸,嘻嘻哈哈赶着马车驶出梨树园。
他们的一程,为一整夜,天明时分到达北京广安门那叫“六股道”的货栈。
多少年的梨秋,都是如此过。都是这般情景。美吗?说不上。只图一个乐乐和和。
京白梨进了北京,连外国人都吃上了。周恩来总理设国宴,国庆节招待天下来宾和各界英模,京西的京白梨,全国知名,露了大脸喽。
酸梨呀,还有的说。京西老百姓说它“命贱”,可由心里谁都舍不下它。这感情,是否专属于农民呢?我也说不准。
酸梨,学名叫“安梨”,除了京西,生长区域还有河北燕山和东北一带。
我真不敢说这东西多好哇,但我觉得它和我的亲情扯不断。
酸梨,果不大,长成顶大的也不过核桃样。生时吃木头渣子似的。只有在黄蒿中和谷仓里“捂”上一段时间,方得好吃。
经过了“捂”,酸味降低了,果肉变细了,但颜色好像变“烂”了。成了这形,“烂酸梨”成了京津冀一带的口头语。模样虽不济,你吃吧,酸里有甜,酸里有香,清香酸甜得很!掉了牙齿的老人喜欢吃,小孩喜欢吃,最后连果核儿都没剩下!
酸梨耐储运,也适宜做果醋,做的梨醋甜酸有味儿、鲜美。
在各种大梨都断季以后,还想吃梨。我奶奶很神秘地又从谷仓里“变”出了两个酸梨,我吃得极香,连手指都嘬了。对酸梨的感情,是奶奶的谷仓梨给养成的!
毛泽东著作中一句经典,震烁古今: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他老人家学识广博,熟悉乡村,熟悉乡情,想来多种梨子的滋味,是尝过了的。以带有普遍性的梨子做譬,灌输了深刻道理。伟人之于伟人,原因也在此吧。
酸梨、白梨,就食用来说,最大效能是解渴!南方的梅子,北方的梨,同为止渴生津之品。其他方面的医学知识,不用我宣讲。我说一点经验,梨木的木质细腻,可以刻印章,可以刻版画,京西名刹云居寺收来的千年经版有很多就是梨木的;农家使用的擀面杖、大锄杠、老秤杆儿等等,也是梨木的最好;梨木的气味佳,烤出的鸭子味道香;一只梨,亲人吃不切,切分了犯“分离”的忌。
我再要说的,也不为废话,以民谚说点知识。“桃三杏四梨五年”,是说家梨的结果期;“桃花开,杏花谢,谁给梨花做满月”,谓之花期。再者,更要说,它们的原产地都为我国,冲着这一国字号,我们也要对它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