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闹钟滴答滴答,也不知啥时起,这个屋里的节奏慢得像蜗牛。今天是正月初三,天气不错。张惠美从阳台上晃悠进来,尖着嗓子咳了咳,表示有要事相告。
大男人刘志刚歪在沙发上用IPAD看韩剧,嘴巴一张一合。少年刘乐乐皱着眉盯住电脑屏幕,突然大喊一声:杀了他!然后拍打着鼠标,像公鸭一般嘎嘎叫着,亢奋、凶狠,所向披靡。他正在玩一种叫做英雄杀的游戏,已经连续四个小时没有抬过头了。
无人理会张惠美。父子俩全神贯注的像是一对科学家。张惠美语不成句的,就像吐出来一群蝌蚪,离水缺氧,气息不均。她不敢冲撞儿子,却敢对志刚发威,突然对他吼道:可湄请吃天鹅宴!你去不去?
志刚还沉浸在剧情里,两眼愣愣地望着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于是张惠美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并对他好言相劝:可湄去了趟韩国,说要以新面貌示人,顺便要请我们吃天鹅宴。你们父子俩连着做了一个月的宅男,干嘛不出去逛逛呢?
张惠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番喉干舌苦之后,等待着父子俩的回应。志刚的眼睛不时瞟向那个IAPD,好一会儿才从韩剧里还魂,变回了那个有板有眼的理工男,语调虽慢,却是斩钉截铁:要去你去,我可没时间。
张惠美发急了,说,你以为你是军机大臣?不就是看个破电视剧吗?人家昨天就开始邀请了。你们父子要是不去的话,改天我见到可湄怎么好说话?
女人是天生的煽情专家。张惠美当初不过与可湄一起唱了几回歌,便把那个业余诗人当成亲姐妹了。父子俩不由得同时摇头,撇嘴,嗤笑。儿子还冒出一句混账话:不就一个天鹅宴吗?又不是吃人肉,有啥了不起的。
张惠美气笑了,连连点头道:好,好,你们不去,我去!
说罢,迅速换衣,拎起包就走。却被一只手拉住。儿子笑嘻嘻地挡在门口,瘦高的身材像根竹竿,似乎这会儿正在紧急窜个,关节咔嚓暗响着,让做娘的不由得背脊发麻。儿子说,拿钱来!张惠美嚷道,除夕那天给你五百元红包,才三天就花完了吗?儿子满脸鄙夷,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张惠美,你别混淆概念!我不去吃饭,已经替陈可湄省下一个座位了,压岁钱她总得给我吧?
一番理直气壮,把张惠美听得一愣一愣的。此刻,儿子的手顽强地伸着,指尖几乎戳到母亲脸上。知道抵抗是徒劳的,张惠美也不啰嗦,迅速掏出一张红钞票递过去。但是儿子不接,声音陡然抬高:她不可能只给一百块吧?
张惠美气得两眼发昏,却不敢惹毛这个小杂种,毕竟是正月里,何必闹得不可收拾呢。于是装模作样在钱包里翻一翻,说我再找找看,就又抽出一百给他。儿子这才接了,瞬间笑得见牙不见眼,向父母做了个飞吻,便登登登地下楼了。他这一走,便是去向不明。
张惠美知道问了也是白搭,于是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转头去看志刚,志刚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对接,竟然齐声干笑:人到中年不容易,乐呵一天就胜利一天。孩子不听话,做父母的更得齐心啊。走吧,走吧,管他娘的,吃天鹅宴去!
志刚把IPAD搁下,慢慢站起来,一米七八的个头,发福的肚子,实在是伟岸得很。他还是那么帅,就因为这么多年一路帅过来,被他母亲惯着,被张惠美惯着,被女同事惯着,俨然一个骨子里生锈的绅士,架子好看,却经不得风雨,拿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男人家容易收拾,随便搭条格子围巾就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现在,帅哥志刚极严格极仔细地洗了一番手,洗完手之后,笑得满脸将就仁慈,说管他天鹅宴还是蛤蟆宴,不就是吃个饭吗?
张惠美心情陡然明朗,便梳头洗脸涂脂抹粉搽口红。打扮停当,找出一条金色披肩裹上,再去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她,是这样的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与刚才那个蓬头散发的怨妇简直判若两人。她看看志刚,志刚却看手表,催道:走吧,走吧。
两人肩并着肩,如神仙眷侣般走出家门,却被一道红光挡住。电梯口站着个瘦骨嶙峋的阿姨,是隔壁的陈老师。年近七十的她全身艳红,像个风干了的老辣椒,呛得张惠美鼻子发酸。
陈老师是可湄的姑母,也是张惠美在这栋楼里的忘年闺蜜。她退休后没几年老公便过世,从此敲木鱼养鸽子打发时间。无儿无女的她,平时有点头疼发热,说个家长里短,都非得找张惠美不可。此刻,她将张惠美扯到一边,很突兀地感叹,你儿子虽说有点暴躁,还是蛮讲礼貌的,生得又很靓仔。你老公轮廓也靓,只是这几年到底老相了,五十岁差不多了吧。
张惠美顿时窘得红了脸,弱弱地辩解道,他才四十出头呢!
陈老师有点发蒙,不服气地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四十出头,就是不到五十嘛,难道我会算错?
四十四岁的老帅哥刘志刚咳了一声。张惠美求饶地对陈老师说,陈老师,你又是一个人过年吧?要不,跟我们一起去吃天鹅宴吧,是可湄请客呢。没想陈老师瞬间拉长了脸,摆手不迭,坚决得像是抗拒糖衣炮弹:不要,不要!她昨天也打电话邀请我来着。可我是信佛的,不杀生,更不会吃天鹅!
志刚又咳了一声,说,电梯上来了。张惠美便趁势逃进那个小小的空间。电梯门合拢了,陈老师那满身艳红与满脸寂寞被迅速挤成一条缝,而后消失不见。
志刚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嘿嘿一笑。张惠美说:陈老师太孤独了。在这里住了三年,没几个人来看她,她好像又不欢迎可湄登门。志刚脱口而出,她那个老孤婆性子,可湄乐意与她捆在一块?她倒是挺心疼你的嘛,把你当女儿呢。张惠美说,那你岂不就是她的女婿。志刚嗤道:算了吧,那我宁愿单身。
话一出口,志刚便知错,却已来不及收回。张惠美的笑容瞬间凝固,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谈点高兴的。志刚咬咬牙,说行吧。
走出电梯的那一刻,两人异口同声地抒情感叹:真美啊。
他们所在的小区,内景甚是雅致。其亭台楼阁,假山喷泉,长椅雕塑,处处独具匠心,一步一景,堪称园林设计的典范。小区被龙华的房产中介们称作豪宅,但大多数业主却并非富贵。毕竟,房奴的身份时刻提醒他们不可自欺欺人。多家阳台上悬挂的腊肉,空气里飘着的酒菜香,显露出的是一种属于平常人家的富足。也只有在新年正月,他们才敢任性地消费几天。
走出小区没多远,张惠美的手机就唱起歌来,是可湄打来的。可湄说,地点定在地铁口附近的新龙酒家。咱们好久不见了,趁着这个正月好好聚聚。张惠美问,还有没有其他人呢?可湄笑道,有啊,还是个大美女,你们学霸哥的女网友哦,想约着他一道私奔呢。学霸哥就是指名校毕业的志刚了。张惠美于是转述给志刚听:不晓得是哪位女网友要约你私奔呢。她朝志刚咧咧嘴。志刚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眼皮子却耷拉下去,表示对这话题不感兴趣。
难得天气如此晴朗,该有好的心情才对。两人随后不约而同地昂头看天。
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色果冻,几乎没有一丝杂质,又像一个巨大的湖,清澈透明波光盈盈。志刚素来是专注之人,工作专注,看电视关注,此刻观察起天象来也是心无旁骛。他在一家美资公司当管理,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十几年下来,由木讷青年混到了半死不活的稳重中年。他的举止总是慢吞吞的,丝毫不见所谓的深圳速度。张惠美常催他快点快点。他却说,我就是喜欢慢生活。
他不急,张惠美替他急。虽说他是个部门经理,薪水也不错,可现在外企不景气,到处有公司裁员。万一轮到他了可怎么办?上有老下有小的,怎能坐吃山空?就算可以省吃俭用啃老本,但儿子刘乐乐以后怕是要与人拼爹的。当爹的已经人到中年,继续打工横竖会走下坡路,不如现在就开始学着创业。张惠美恨自己嘴笨,一直想跟可湄说说这事,请她来帮着启发一下这个不接地气的神仙。
此刻,志刚正在悠然自得地仰望蓝天,举起手机咔嚓咔嚓地拍照。正当他迷醉于镜头里的美景时,突然有一些黑点越来越近。一群鸽子叽叽喳喳进入了志刚的镜头,有一只还在他头上眷恋亲吻。志刚吓得伸手乱抓,鸽子们便扑腾着翅膀惊慌逃走。志刚满脸崩溃,扬着手掌展示着脏兮兮的鸟屎,说都是陈老师的鸽子害的,我得马上回家洗头去!张惠美连忙掏纸巾,说我帮你擦干净就行了吧。志刚急叫,不行的,不行的,要去你自己去,我反正是不去啦。说罢,趁势转身就跑。
一股火苗顿时从心底喷薄而出。张惠美冷笑道,好不容易把你这个菩萨请出来,为着这么点事就不讲信用了吗?说罢,便揪住志刚的呢大衣,说你今天不去也得去!
她的嗓门奇高,像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志刚惊愣住,说不就是吃顿饭吗?你何至于嘴馋到这个地步?张惠美厉声尖叫:是的,我他妈就是嘴馋了,我就稀罕吃天鹅肉了!说罢,眼泪簌簌直流,说今天如果吃不上天鹅肉,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志刚说,你他妈的发疯了?
张惠美叫道,难道我就不能疯一次吗?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志刚则使劲挣脱她的拉扯,后来竟反手一扫。只听得啪的一声,张惠美捂着脸,愣住了。待她反应过来要去追打时,哪里还追得上。他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十八年了,冷战过,争吵过,出走过,但他没有动过手。今天是正月初三,原本走在赶赴天鹅宴的路上的,张惠美却被一记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她不再捂脸,而是捂着肚子,缓缓蹲下。不时有腿从旁边迈过,男腿,女腿,胖腿,瘦腿,黑腿,白腿,略作停留之后,便快速拔走。整个世界都将她撇下了。张惠美把头埋在怀里,就像一只躲避危险的胖鸵鸟。她保持那个姿势好一会儿,直到腿软脚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砖上,拿出手机给可湄发短信,说临时有事,有可能晚点到,也有可能去不成。
然后她吃力地站起,因腿脚发麻不住蹦跳着,这使她显得喜庆又滑稽,像一只快乐的女青蛙。旁人一阵窃笑。她则很快恢复常态,满脸若无其事地拐进商业街慢慢闲逛。
店铺大多数关门歇业:饭馆、书店、文具店、鞋店、服装店、手机专卖店,虽然全都贴着崭新的红对联,门口还摆着金钱橘发财树,甚至挂着气球插着彩旗。刻意装饰出来的喜庆却掩藏不住冷清。平时很热闹的商业街此刻空空如也。这个城市,更多人选择的是回老家过年或者外出旅游。间或有几对少年情侣勾肩搭背地走过,似乎增添了一点人气。也有独自走着的学生,没了书包,没了玩伴,就像蜗牛失去了背上的壳,显得那么单薄羸弱,无依无靠。
忽有一阵冷风吹来。她的眼皮有些起跳,心想左跳财右跳灾,这左右一起跳,是个啥意思?倒不是她迷信,最近实在心神不宁,唯恐有啥差错。出门怕忘关门,在家常会忘记关火。即便是这样,她还得替父子俩操心忙乎。哪怕现在脸上还火辣辣的疼,她仍是一步一回头。
心里正纠结时,有人在她肩头拍了拍。她猛地回头,却看到个披挂得像圣诞树一般的女人。经仔细辨认,竟是可湄。可湄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微笑着顾盼有神,原本平淡的五官突然显山露水,让人惶惑得不敢靠近。
深圳有钱人多,随便掉片树叶挨到的可能都是千万身价。这个街边上吃烤红薯,头上沾着枯黄叶子的可湄写诗很业余,却是一个富婆来着。但她毫无架子,虽比张惠美才小三岁,却一直姐啊姐地叫。据说这个年月,这个城市,相差三岁便是隔了一代。所以,富婆可湄不爱显阔,只爱显摆她的青春逼人。这次露面,她更是有了骄傲的资本,脸上的皱纹消失了,嘴唇变厚了,胸部也丰满了很多,夸张地咯咯笑,像少女一样甩着才做的头发,头发红得像燃烧的火焰,把张惠美烤得头晕目眩,简直要迅速枯萎变老。
一个红薯伸过来,地道的绿色食品透着可湄热腾腾的情义。张惠美慌忙谢了,说不喜欢吃这个。可湄又塞了一盒巧克力过来,说姐姐,啊,不,张惠妹你拿回家慢慢吃去。被高抬成大歌星张惠妹,惠美还是不肯要,推搡客气之间脱口而出,我要减肥呢,不敢吃甜食。可湄赶紧缩手,说你张惠妹化个妆就已经够美了,还减什么肥。张惠美笑着说,发胖对身体不好,我们这个年龄,要防火防盗防三高啊。可湄点头表示同意,说身体健康最要紧,饮食很重要。咱们好不容易熬成享福的专职太太,可要是身体垮了,那就万事一场空了。说到饮食,可湄便谈起待会要去吃天鹅肉,汤里放些天麻慢慢炖,煲它个三小时之后最能入味。天鹅肉很有美容健脑的功效,要不怎会被叫做软黄金呢?女人嘛,就是要舍得。刚到深圳时受够了没钱的苦,现在啥都有了,就应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待会我们去吃天鹅宴时,还得叫上几瓶红酒。不,还要来点白的,吃深水炸弹!人生难得一回醉嘛。又说我们先去订位,我老公随后就到。你们一家子,怎么也才来了你一个呢?
张惠美说,哎呀,我儿子在家写寒假作业,如今长大了,最怕丑,硬是不肯来。我老公出门就遇到你姑母的鸽子送财喜,回家洗头去了。
可湄听得眉毛起跳,说怎么都这样啊,连聚个餐都难上加难。那姐姐你跟我先走吧。你我认识这么久,却难得一起吃饭,今天一定要好好聊聊。说罢,便推着张惠美朝新龙酒家走。
黄昏时段,街灯未亮,但新龙酒家已经华灯闪耀,只是天色尚早,光亮不甚明了。猩红的地毯像酒店吐出的大舌头,恨不得把过路的行人车辆全给卷进去。门口站着穿旗袍的年轻女子,身形窈窕如蛇妖,脖子颀长如天鹅。见有顾客上门,女子立即展开笑容,甜腻得让人简直要打喷嚏:欢迎光临。小姐,请问有几位?
可湄说,我暂时也不知道有几位,有包厢吗?女子说有的,请跟我来。一招手,马上有经理来接驾,浓重的东北口音,招呼得很热切,眼里却满是虚空,似乎要感谢各位来解除她的孤寂:来吧,来吧,大冷天的,咱们这些外地人就凑到一起互相取暖吧。
走进包厢,看到桌上有一束大红的绢玫瑰。服务员要拿走,可湄却说留下吧,就摆在那里,暖暖气氛。张惠美说是的,是的。服务员又拿了菜谱过来,纸巾,几碟小食奉上,并问喝什么茶。可湄问张惠美,姐姐你说呢?张惠美就说随便。可湄咯咯发笑,说这可不能随便,那我就做主了,碧螺春吧。喝点绿茶好。女人喝绿茶,心静,美颜,有福。茶来了,菜谱也来了。可湄点了一份酱卤天鹅脖,一份泰酱天鹅球,又问张惠美,姐姐要点些什么?张惠美仍说随便你好了。服务员说,天鹅宴的招牌菜就是这两样。可湄问,这天鹅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服务员答,绝对是野生。可湄表示不信,说我可是北方人哦,这样的天气,北方还有天鹅在外面飞吗?你们不会弄一只家鹅来哄人吧?服务员说小姐你放心,绝对不会。另外还有其它的野味系列,两位要不要尝尝呢?野鸭,野鸡之类的。可湄说,你们应该安排顾客去厨房看一看才对。张惠美点头附和:是的,是的。可湄不觉一笑,说姐姐真是好性子,凡事只管同意。张惠美也笑了,却赶紧摇头,说我原本脾气不好的,人到中年了,必须得修身养性啊,不然,日子怎么过。你姑母不愧是个信佛的,常教导我说要知足常乐。
可湄就停住了翻菜单的手,撇嘴道,她的所谓信佛,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嘛。西方人信基督,祷告时常常忏悔;中国人信菩萨,却只求保佑。人越老罪孽越多,却没有一个肯思改悔的。
张惠美说,人家老无所依的,你嘴上留情好不好呢?
可湄就更不服气了,说深圳的老年人够享福的了。他们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房子发愁,逛公园坐地铁还可以免费。挤车时像牛魔王,上了车便扮起了林黛玉。我姑母就像千年狐狸成了精,可厉害着呢。我刚到深圳那会,她生怕我占了她的便宜,硬是对我一毛不拔。老太婆有两套旧房的拆迁款握在手里呢,你竟然还说她老无所依。
张惠美被她驳得一愣一愣,只好老老实实地问,那得怎么说才对呢?
是啊,怎么说才对呢?可湄也难住了,两道细眉紧皱着,为深圳老年人的品德操心,以至于迅速上升到忧国忧民的境界。过了好一会,她才幽幽长叹,我觉得应该这么说,人到中年最不易。张惠美看着她没有一丝皱纹的脸,说得了吧,你这样的中年必须另外一说。
没想到这话竟让可湄摇头不迭,说我的难处你不知道罢了。然后哈哈一笑,老太婆说不能杀天鹅对吧?我今天偏要大吃一顿天鹅肉,待会你可别被我吓住了。张惠美笑道,你吃,你吃,我替天鹅念经超度。可湄说,你念,你念,我明天再节食减肥。两个女人齐声笑起来,夹了几颗油炸花生米慢慢嚼。吃着吃着,可湄突然把杯子一顿,对服务员喝道:拿酒来。语调铿锵有力,激情悲壮,像是戏台上的告白。张惠美吓了一跳,说人还没到齐呢,菜还没上呢,咋就喝上啦?
服务员应声而至,开了一瓶长城干红,倒满两个高脚杯。可湄端一杯递给张惠美,说姐姐,我们对酒当歌吧,你那金嗓子也该亮一亮了。张惠美赶紧摆手,说这几天嗓子发哑,还提不上气。可湄也不勉强,仰脖子喝了半杯,徐徐站起,软软腰,朝张惠美施了一礼,那容我唱几句给姐姐听。也不等张惠美反应,她屏气,提神,闭眼,睁眼,双手扪住胸,摇头晃脑地唱将起来:
春光中你的笑容,暖暖的让我感动
告别那昨日的伤与痛,我的心你最懂
声音颤颤的,眼里含着泪光,文艺腔越泛越浓,似乎要哭诉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故事。歌声歇罢,可湄搭住张惠美的肩,突然红了眼圈:姐姐呀,今后我俩一定要互相关照,一起面对人生风雨!她说得如此悲壮,让张惠美唬了一跳,说可湄你最近莫不是又看闲书了?又写诗了?
女诗人摇头,不紧不慢地说,是出轨了。张惠美不由得噗嗤一笑。可湄却很严肃,把头发反复盘着,反复拨弄着其中一缕,说就算出轨又怎的?女人四十,再不出轨就老了。然后突然问张惠美,你出轨过吗?张惠美笑得几乎呛住,赶紧说,我是老古董嘛。可湄瞥了她一眼,说你这个张惠美呀,真可惜你的好名字了。那个歌星张惠妹跟你年纪差不多,却是花儿正艳呢。哪像你这么老气横秋的。不是我说你,你就不怕你老公有外遇吗?
张惠美瞪大了眼睛,随即又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不会的,就凭他那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才不舍得去劳神费力。
于是可湄问,他抽烟吗?张惠美说不抽。可湄又问,他喝酒吗?张惠美说不喝。“那么,”可湄一拍桌子,朗声宣布:“他是个自私的男人。”张惠美顿时无话。可湄得意洋洋,说要不要我再分析下去呢?
张惠美继续愣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用分析了,你说得有理。
可湄便乘胜追击:如果他真有外遇呢?张惠美摇头,又点头,也喝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说:不就是找女人吗?权当他找鸡而已,我可以不计较的。可湄顿时止住,沉吟好一会儿,嘎嘎发笑,伸出大拇指说:“算你狠!”然后说我就差远了,眼里绝不揉一粒沙子的。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背叛。假如你需要我半夜三更帮着去捉奸,我必定前往。这年头反正大多数夫妻都是凑合,拆散一对算一对嘛。
张惠美顿时收敛了笑容,说你今天设宴,莫非就为了胡闹?你再这样,我可要走了。
可湄赶紧又搂又抱,还给自己掌嘴,说要自罚一杯。服务员慢慢地开始上菜了,但最关键的主菜却还未端上来。张惠美说,少点一些,免得吃不完浪费。可湄却将桌子又是一拍,说老娘今天偏要浪费一下咋的?然后又嘻嘻笑,说好在才来了两个女人,在老公孩子到齐之前,我们自我解放一下,尽兴闹一闹吧。他们一到,我们两个女人算个屁啊。说罢,掏出一包烟来:你要不要抽烟?不抽?唉,真受不了你的正经!
可湄只好自己点了一根,猛吸一口,表情迷醉,姿势甚为撩人。但她很快就被呛住了,也不敢再抽,将烟夹在手指间任其自生自灭,倒显出几分派头。
张惠美瞥了可湄一眼,笑笑,把视线投向窗外,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正打闹着往前走,其中有一个长得很像乐乐。若是乐乐才好呢,与同龄人玩在一起,哪怕是打打群架,也比沉迷网络要强些。她的要求实在很低,只要孩子接上地气,活在正常的人生轨道里。
一张嘴凑到张惠美耳边,可湄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知道我今天想跟你说啥吗?张惠美摇头说我哪晓得你的花花肠子,女诗人就是与众不同,整天神经兮兮没个准。
可湄将烟头掐灭了,吃吃地笑,你呀,就因为太过较真,才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黄脸婆。我俩刚认识那会,你可是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女哦。张惠美说,算了吧,岁月不饶人,你以为谁都能像你这么长生不老?
可湄头发一甩,站起来转圈,说我这长生不老可是付出了代价的,女人嘛,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张惠美说,知道,大眼睛是画出来的,高鼻梁是垫出来的,好身材是饿出来的。
可湄咯咯笑,说:嫉妒!你这绝对是嫉妒!
张惠美却不笑,正色道:你今天有点奇怪啊,到底有啥事要说的?
可湄却抿了一口酒,缓缓吞下去,摆手道,唉,算了吧,有些事咱要守口如瓶。
可湄一贯以来精力充沛,既是做媒说和的里手,又是造谣挑拨的专家。此刻,她神秘兮兮的样子,让张惠美哭笑不得,说你何必吊人胃口呢?
可湄的眼圈陡然发红,把椅子挪近,准备窃窃私语。就在此时,张惠美的手机响了,是志刚找她。张惠美瞥了一眼,迅速挂断,看着可湄,你怎么啦?可湄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呀。
这时,手机又响了,仍是志刚打来的。张惠美再挂断,他再打来。于是张惠美就站起来朝走廊里走,站在窗边接电话:你什么意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道歉吗?
但是志刚并未道歉,他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你要吃到什么时候才回来?乐乐的几个同学在外面拍门,说是要他还钱!
张惠美听了立即窝火,问道,你自己就不能处理这事吗?志刚答得理直气壮,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整天呆在家里的是你,孩子是你生的,由你带大的!
张惠美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正想着如何回复时,那头已经挂了。于是她迅速拨打乐乐的电话,却发现乐乐是关机的。这孩子,只怕又要在某个网吧熬通宵了。她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头抵在窗户上,隔着玻璃朝下张望。
马路上有一对老夫妻挽着手慢慢走。他们穿着体面,仪表优雅,步伐平稳。他们这一生,一定过得很成功,一定老来有靠。他们有好几个孩子吧,必定有一个成器的。如果自己也有这么好命,宁愿快点老去,可以在这个劳碌多年的地方松懈下来,自由喘息。
当她被乐乐气到极点时,曾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她绝对不会要孩子。她南下打工结婚生孩子,好不容易在深圳站稳脚跟。一个人投胎到这世界不容易,受了那么多煎熬,难道就是为了最终当一个孩奴吗?
志刚也是不容易。在深圳,对一个四十四岁的男人,仁慈一点可以说他是年富力强,现实一点的,就会把他当老家伙了。他要是被裁掉,该怎么面对现实过日子?多年来他完全是个甩手掌柜。孩子、家务、人情,甚至家庭规划,都该着由张惠美操心。老乡们都说张惠美好命,不用出去劳碌奔波,万事不愁,有房有车有存款,老公还这么帅。早几天碰到一个初中同学,人家还打趣,说你如今丑小鸭变天鹅嘛,让我羡慕嫉妒恨呢。此时的张惠美,对着玻璃看着自己,不觉有些吃惊:怎么就显得这么有福呢?
愣神了好一会,突然向那个十八九岁的服务员招手。服务员走过来,说话稚声嫩气的:阿姨有什么吩咐?张惠美冲她一笑,那笑容里饱含慈爱:可以带我去看一下天鹅吗?服务员为难地说,厨房重地,不是随便可以进去的。张惠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包塞到她手里,说大吉大利。女孩犹豫了一下,正月里客人给个小红包不算什么,但张惠美的绵软笑容让她无法拒绝。于是就说,那您跟我来吧。两人一前一后地顺着走廊走,又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厨房门口。服务员示意她别说话,就在这里看一看就行了。待张惠美点头答应了,服务员才一路小跑回去招呼客人了。
厨房里并不是太忙,但热气腾腾的还是显得有些喧闹。几个厨师一边忙着,一边说笑。后门边上有一只笼子,里面关着一些野物。野鸡野鸭野兔等,全都脏兮兮的。一个年轻的厨工拖拽着一个什么过来。张惠美定睛一看,果真是天鹅。在这个逼仄拥堵的场地,它显得那么蠢笨丑陋平淡无奇,深灰色的羽毛卷曲着,灰白色的腹部。黑色的蹼,橘红色的嘴,长脖子被厨工麻利地从椅子下面绕过去,翻到椅面上。它的翅膀划拉了几下,随即停止了挣扎,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张惠美张着嘴,不由得浑身紧张。
厨工利索地在天鹅的脖子间拔去一些绒毛,准备在那里切一个口子放血。就在他操起尖刀时,一声断喝在空气中爆炸回荡:“住手!”
厨工猛地抬头,停住了动作。几个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张惠美自己也吓住了,脸上发烧,难以置信这声音竟是由自己发出的。我这是怎么了?我要疯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她转身就跑,倒不是临阵脱逃,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尿意驱赶着她,让她不得不用最快的速度往洗手间狂奔。
不顾清洁工的诧异眼神,她连隔门都来不及关,将呢裙撩起,蹲下去,只听得沙沙沙,一股尿花倾泻而下,势不可挡。尿完之后,她全身发抖,排空之后的虚空感几乎将她淹没。蹲了好一阵子,足部有些发麻了,才站起来跺脚,却听到有人在旁边的蹲间里打电话,竟是可湄的声音:喂,这个孩子你他妈到底要不要?都怀孕三个月了,你再不离婚我就不客气了!
电话的另一头好像在解释什么。但可湄不管,大喊大叫起来:你不是说过,你的人生不能让一个问题儿子永远捆绑吗?
这话是如此耳熟,让张惠美忘了跺脚,发麻的神经牵扯着,竟一头歪在墙壁上,顿时眼冒金星。她把隔门推开一条缝,看到了可湄。可湄刚走出格子间,站在洗手盆前对镜梳头,描眉,压腿,扭腰,摆胯,动作利索得很。
等可湄走后,她才跨出去活动发麻的双足,不住地来回蹦跳,对着镜子注视自己,面色发青,张着血盆大口,样子狰狞丑恶。她赶紧梳头,洗脸,掏出化妆盒来。很快,那个端庄体面和蔼如春的女人又回来了。
回到包厢时,可湄正自斟自饮,显得若无其事。张惠美问,你老公怎么还没来?可湄一笑,说这天鹅宴怕是要冷清了,他刚打电话说已经跟人去东莞了。东莞是个敏感的词汇,可湄眨眼,摇头,嘻嘻笑。张惠美说,你居然笑得出来?可湄却把杯子一推,语调快活地说:我要离婚啦。张惠美一愣,傻傻地望着可湄。这让可湄有些冒火:姐姐你别这么看我,好像你没离过婚就特别纯洁似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扮起端庄来特别显老哦。离婚算个屁啊,无所谓的,我跟他又不是结发夫妻,没个孩子拖累,只有一点财产纠纷,就算再闹,也不会伤心伤肺。
然后可湄又开始抽烟,说男人无论有钱没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你也不容易,夫妻间恐怕也有问题吧。
张惠美截住她的视线,说给我一支烟吧,今天不想谈男人。可湄笑道,算了吧,你这个贤妻良母。说罢,掏出一根烟递给她,还替她点燃了。张惠美猛吸一口,竟吐出一个青色的烟圈,完整齐全,煞是美观。可湄有点意外:老烟民?你不是一个贤妻良母吗?
张惠美微笑着说,如果抽烟也算过失,菩萨都会原谅我。青烟袅袅,她停顿了一下,喃喃自语:可我不能自我原谅,我这人吧,总归是,太失败了。
到底有什么失败,她不提,可湄也不问。这年头,这地方,各人的情绪各人消化,没有谁来安抚你的脆弱心灵。
倾诉到此为止,张惠美唯有默默地吞云吐雾。一支烟吸完了,思绪也断了。她对可湄说,我得上班去。可湄眼光一闪,笑着说,你脱离社会这么多年,能做什么呢?
张惠美就变得吞吞吐吐了:实在找不到事做的话,去站柜台当清洁工都行,或者,我可以当钟点工。我做家务还行,你姑母一直就是由我照顾的。
可湄眯缝着眼睛看着她,耸耸肩,说你不会是图她的钱吧,再怎样,你都是个外人。此话一出,张惠美的脸色陡然变了。可湄赶紧打哈哈,说我开玩笑你别当真啊,我的意思是,你何必这么悲壮呢,你也算有房有车了,还不至于那么缺钱。过了中年危机这个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算为了你儿子,你也得打起精神来。
儿子?张惠美摇头又点头,不知从何说起。夫妻不和可以离婚,孩子不听话,却无法了断母子关系。他就像一根针,扎在妈妈的心坎上,疼,却不忍拔除,还无法对外人倾诉。与其让人认定儿子有毛病,她宁愿说他不听话;与其说他不听话,不如说是父母教育失败,一切都是父母的错。是的,她太失败了。她喃喃自语道,儿子好我就好,儿子不好,万事皆休。
但可湄挥手打断了她,冷不防问道:我有闲有物业又有钱,算中产阶级吗?
张惠美点头说,应该算吧。可湄又问,我算骄傲的天鹅吗?张惠美仍旧点头:算吧。可湄脖子一缩,叹道,我哪算天鹅啊,我如果离了婚,也只能重头再来。这次大张旗鼓在脸上动刀子,就是为了变得年轻漂亮点以便搭个男人。女人四十,必须面对现实,要么重新找老公,要么重新去打拼。我上个月不仅去了韩国,而且还去了广西北部湾,在那边发现一个挺不错的生意。过几天我就准备去那边发展。说着,她咳咳嗓子,又唱起来: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面有车,后面有辙……
歌声上气不接下气,显露出中年女人的尖利虚弱,又像一个金属盖子在水泥地上刮,既折磨神经又掏心掏肺,令张惠美听得眼眶发热,于是也跟着唱起来:
春夏秋冬忙忙活活,急急匆匆赶路搭车。一路上的好景色,没仔细琢磨,回到家里还照样推碾子拉磨……
她的嗓子比可湄的清亮很多,没有枉费张惠妹这个名号。可湄连连拍手,再次搭住张惠美的肩,说亲爱的,家庭生活就如温水煮青蛙,时间久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真的需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去掉满身的霉气,为自己活一回。只有把自己活好了,你才真正能为孩子活。因为你儿子需要的不是保姆,而是榜样。榜样,OK?
她这洋腔洋调的一个“OK”,令张惠美顷刻间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简直满身都是愚昧落后的冻疮。
然后可湄又谈起她即将全身心投入的那个生意。那是个潜力无限,受国家政策支持,有利于千秋万代,国富民强的伟大事业。到底是什么事业呢?她秘而不宣,说放心吧,绝对不是拐卖妇女。张惠美顿时发窘,说我哪会这么看你呢?可湄翻翻眼,一撇嘴,说姐姐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被拐卖的价值了?做女人要有自信嘛。张惠美气得啐了她一口,作势要打时,可湄接住了她的拳头,很严肃地说,你要是参与这个生意,说不定可以彻底翻身做自己的主人呢。投入六万九千八百元,最终可能有一千零四十万元的回报。拿到这笔钱,你不就扬眉吐气了吗?
是的,张惠美咬牙,握拳,说很想也去试一试,恨不得即刻远走高飞。但是,可湄,真有这么好挣钱的生意吗?
可湄一听,顿时迟疑不决,说我其实是听我同学介绍的,你觉得可信吗?
张惠美一笑,说我不想怀疑。你呢?
可湄也笑了,说我也是不想怀疑,不就是六万九千八百块钱吗?千金难买姑奶奶高兴,是吧。张惠美点头道:那是,你活出境界来了。
服务员已把所有的菜都上齐了。面对满桌佳肴,两个女人却顾不上多吃。她们谈兴渐浓,童年的懵懂,学生时代的激情,婚姻的不容易,以及今天新绽放的梦想。
不知不觉,菜凉了,夜深了。她们结完账,勾肩搭背地走出酒楼。此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一部的士停下,问她们去哪里。可湄说,我俩一起上车,先把你送回去然后送我吧。但是张惠美摇头,呵呵直笑,打着嗝,满嘴酒气地说,有的话只能对自己说,有的路必须独自去走。可湄说,哟,灌了几杯猫尿就成哲学家啦?说罢,也不勉强,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便坐车走了。
夜色阑珊中,张惠美独自走着,一会抱住双臂,一会将手插在口袋里。多年以前,志刚问,你为何爱我。她回答:我喜欢你思考的样子。是的,那时的志刚,总以双手插在口袋的样子示人,显得特别聪明特别心中有底。可多年过去,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不过是一根筋罢了。
淡青的雾霾在低空中浮现,无数盏路灯像一串绚丽的珍珠,突破黑暗很励志地伸向远方。不时有车辆从身边疾驰而过,把她迅速地抛在身后。行人如此稀少,倒有间或几对少年情侣迎面走来,他们挨挨擦擦,为这个平淡无趣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诡秘;他们促狭的窃语,为这条寂寞的马路增添了一点温暖。但他们出口的竟是:这个女的这么老了出来遛跶干啥?说罢他们捂着嘴猫着腰迅速溜走。四十岁的张惠美宽容地笑了,这些孩子,他们大多是独生子女吧,或者,是因为寂寞而找个伴?
然而这一切都与乐乐无关。乐乐沉迷在电脑游戏里无法自拔,两耳不闻窗外事。有时被乐乐通宵上网气急了,简直巴不得他早恋。相比网瘾,早恋算什么呢?反正男孩子又不怕吃亏上当。只要他肯回到现实中来,哪怕是马上结婚生子都行。就当是回到古代好了,古人十四岁就可以婚嫁。古代多好啊,没有电,也就没有网络,也没有独生子女问题的困扰……
就这样,边走边想,离家不过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张惠美竟在深夜十二点时才到家。
屋里放着音乐,是李玉刚在寂寞地唱他的《嫦娥》……
沙发上窝着个寂寞的男人刘志刚,仰脸看着天花板,泪眼婆娑。这副样子,多年前曾经打动了张惠美的心。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竟会为了一条小狗的死亡哭得稀里哗啦。可是多年以后的此刻,他的眼泪让她彻底厌烦了。张惠美凶巴巴地说,你哭什么哭?他叹息,摇头,不明白她为何变得如此冷硬似铁,当年的温柔难道是装出来的?张惠美又问:乐乐呢?他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于是张惠美使劲一推,他就慢慢垮下去,像一滩烂泥瘫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她,饱含惊讶。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迅速地冲进主卧,把门一关便无声无息了。
第二天她照旧早早地起来,铺床,洗衣,拖地,浇花,洗碗,把橱柜、茶几、沙发都整理得熨熨帖帖。
乐乐天亮时回的家。父子俩结束通宵熬夜,此刻正睡得昏昏沉沉。张惠美自个儿煮了点面条吃过,便找出一套最好的裙装穿上,挽了发,化了妆,穿了高筒靴,背了真皮袋子,像个职业女性一样出门去。
她此番出门,凛然决绝,一副要独行千里的架势,但实际旅程却不过三四米。她敲响的是隔壁陈老师的门。门几乎是应声而开,陈老师仿佛随时在门后等候客人的来访。见到张惠美,她自然表示欢迎,却还是难掩失望,说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她的侄女可湄到底没有来。
张惠美咳了一声,说我来帮您包些饺子吧。陈老师马上拒绝:我都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喜欢吃面食。
张惠美赶紧说对不起,啊,我忘了。最近记性不好。健康最要紧,营养必须均衡。完全吃素是不行的。您中午去我家吃饭吧,我好好煲个汤。
陈老师赶紧摇头,说我可不敢去你家。乐乐不好惹。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你可不能听之任之。不然,你当年为了乐乐回归家庭太不值得了。
张惠美笑笑,不语。起身帮着陈老师拖地洗衣喂鸽子,又把垃圾桶清理了。做完这一切,她才正色作答:乐乐没有病,他是个正常的孩子。
陈老师仍是摇头,说你这话我起码听过五十遍了。
是的,张惠美对人强调过太多次,乐乐不过是由于孤独造成性格乖张罢了。只要父母有耐心,他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一个牙尖嘴利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正常呢?再说了,这世上真有一种病症叫感觉综合失调吗?
陈老师叹道,你不如再生一个呢,现在这个状况,山不清水不绿的,将来可得为难了。张惠美哭笑不得,说我这个年龄再生,人家会以为是奶奶带孙子。您还不如劝可湄生一个呢,她多显年轻啊。
陈老师更是摇头不迭,说可湄根本不是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儿,再好的孩子也会被她耽误了。她呀,犯浑了,近来无缘无故闹离婚,还说要去广西做什么生意。我这侄女呀,精明全长在嘴上,心里却是不开窍的。她的话,你千万不能听。
张惠美听着听着,突然说,其实,去试试也没啥,换个活法嘛。难道还会要人命?
陈老师瞪大了眼睛,咋这么说话?难道你真想去?惠美,你要是缺钱,尽管找我要吧。我还是略微有点家底的,谁对我好,将来就留给谁。
张惠美“啊”地一声,赶紧站起来,说陈老师,邻居互相关照是应该的,谈什么钱呢?我该回去了。
回到家里,她就直接往厨房走,将排骨解冻、红枣洗净,用高压锅盛了准备煲汤。又把鱿鱼干拿出来用热水泡了,切成丝。再跑过去问那个睡得半死不活的男人:鱿鱼是炖在汤里,还是炒来吃?志刚翻了个身,没反应。张惠美就自作主张做了一道炒鱿鱼。
乐乐正忙着用手机抢红包,抢到一块钱便当成巨款,欢喜得大呼小叫。志刚也起床了,胡乱披着衣裳,支起IPAD继续看昨晚的电视剧。张惠美叫道:吃饭啦。用勺子敲了敲饭桌,仍是无人回应。她就只管自己吃饭喝汤了。
汤的味道不错,以红枣入味,稍有点甜,排骨煲得正好,轻轻一嚼即可入肚。
父子俩仍是各上各的网。可上着上着,他们同时回头,看着张惠美。张惠美显然吃得很投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母夜叉不发雌威,气氛有点反常。于是他们从对视变为了对坐,从网络回到了现实。三个人同步吃饭,真是难得。父子俩各舀了一瓢汤,乐乐风淡云轻地说,爸,快点给我买个IPhone5手机。志刚哼了一声。张惠美就习惯性地为他夹了一点鱿鱼丝。不料志刚厉声说:鱿鱼为什么要炒着吃?你是觉得我活该被炒鱿鱼吗?
乐乐在一边朝他爸直撇嘴:神经!他随便吃了几口,又去房间了,门一关,如高僧得道大彻大悟,从此懒理世事。
张惠美望着那道紧闭的门,说不能老这么下去啊,总得想点办法。什么办法?志刚冷笑,说大不了把他养到十八岁,从此互不相干。我受够了,以后这些事别问我,就当没我这个人。你们要是逼急了,我就跟这个家一刀两断!你信不信?
张惠美说,我信,但是才正月初四,餐馆都还没开门吧。
志刚顿时噎住。他在半年前真的离开过这个家。半个月之后却自己回来了。张惠美问他为何回来,他说受不了天天吃快餐,还有一个原因不言自明,深圳的房租,真的真的太贵了。
此刻,张惠美把筷子放下,将一罐啤酒递给他,说如果嫌我们累赘,你完全可以远走高飞,我理解的。态度平静,好言好语,出乎志刚意料。她越这样,越显其中有诈。难道想将他扫地出门吗?高智商男人刘志刚岂能上当,立即回答:我哪里都不去,要走,你自己走吧,爱上哪就上哪!
说罢,伸手去够啤酒罐,却惊讶地发现罐子回到了张惠美手里。
她仰着脖子,咕隆咕隆喝了个底朝天。喝酒竟跟喝水似的,这个女人。而他只好低头喝水,小口小口地抿。喝水就跟喝酒似的,他居然也算个男人。
喝着喝着,他的脸慢慢涨成猪肝色,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杯子里:你们两个女人一起说我坏话了吧?其实,我与可湄之间早已了结。她太凶,我太穷,怎会有结果。张惠美,虽说去年离婚时房子归你,你可不能赶我走。公司在年前把我裁了,补了七十万,都给你们,给你,只要把那间六平米的小房间分给我住……
张惠美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喝酒,对此泪视而不见,对此话听而不闻。喝罢酒,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收碗筷。收罢碗筷,手机大声响起来。她就走到厨房里接电话,居然是中规中矩的办公室腔调:你好,我是张惠美。对方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她回答得有些犹豫,属于家庭主妇黄脸婆的蠢相瞬间败露:我能去哪里呀?
正在抽泣的志刚几乎呛住,侧耳听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不甚清楚,说话的应该是那个居心莫测的女人,正巧舌如簧,喋喋不休,激昂热烈得像一串点燃了的小鞭炮,火花四溅,绵延不绝;又像一股喷薄而出的地下水,汩汩流淌,越泛越多,简直要水漫金山。
半个小时过去,电话结束。张惠美在厨房默立一会,就继续洗碗,擦桌,拖地,还把灶台、阳台也都收拾了一遍,甚至把发财树的叶子也擦得一尘不染。
志刚朝她喂了一声。她没有回应,只木然地端详着手里的抹布,抹布呈大红色,脏兮兮的,却像是一朵花从她手心里自然长出,俨然与她密不可分,命运相连。该抹布经她爱抚良久,终于被扔进了垃圾桶。而她,像是陡然少了一个身体部件似的,僵硬机械,踉踉跄跄地走进卧室。
又过了半个小时,张惠美出来了,提着那个早就收拾好的旅行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就打开防盗门走了出去。
张惠美的离开毫无悲壮感,山不动地不摇,风不响雨不落的,无人挽留,甚至无人注意。倒是陈老师生出几分唏嘘,第二天便按捺不住来质问志刚,惠美去哪里了?志刚慢悠悠地说,难道又去吃天鹅宴了?乐乐这才发现妈妈不在家,嗤笑道:神经。陈老师来火了,便透露一点玄机:她很可能跟着可湄做传销去了,难道你们父子不着急吗?
父子俩异口同声地回答,有什么好着急的呀? 志刚这会儿倒是没有眼泪,很坚强,很淡定,很风度翩翩。他跷着二郎腿不住地晃啊晃,微笑着说,从这个家里出走的每一个人,最后都会自己乖乖回来的。
张夏,本名张春欢,女,生于1970年代初期, 18岁开始发表作品,先后有各种文体散见于《儿童文学》《湖南文学》《佛山文艺》《文艺报》《黄金时代》《江南》《广州文艺》《长江文艺》《陕西文学》《延安文学》《短篇小说》《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以中篇小说创作为主。有长篇小说3部。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