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培琛: 逃亡路上 的画家开个展

2016-05-14 08:55
财富堂 2016年7期
关键词:制假艺术家绘画

一场“不寻常”的油画展

今年5月中旬,电话里,钱培琛用一口纯正软糯的老上海方言通知我,他将在2016年5月31日的陆家嘴举行个展,已给我邮寄了请柬。我表示收到请柬后一定会去,想看看他展出了什么?表达了什么?

直到画展开幕的当天上午,我仍旧没有收到请柬,于是给他电话,问明下午办展的详细地址,他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致歉:“哪能一回事体啊,我老早就寄出了(请柬)!”我知道老先生的认真,也没有工夫埋汰邮路的办事效率,吃毕午饭立即打车赶往坐落在陆家嘴金融城、被森林般摩天大楼包围的“吴昌硕纪念馆”。

馆内早已熙熙攘攘,闻讯而来的中外朋友们将原本不怎么宽敞的四间展厅以及馆内的一个天井站得“扑扑满”。

气象台预报要下的雷暴雨迟迟没有光临,或许多少也感佩、垂怜八旬艺术家在人生道路上的坎坷,不忍再用一场大雨浇灭众人心头的热情之火。于是,简短的开幕仪式办得格外顺利,人们簇拥着头发灰白的画家,手里高举着相机、手机拍摄他在自己的绘画作品前娓娓叙事,而我发现他的妻子,优雅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钱培琛在轰动世界艺术圈的“制假欺诈事件”发生后,在故乡上海举办的一场油画个展。这也是他身处国际舆论与司法旋涡、至今仍未摆脱惊恐噩梦的一次公开亮相。

熟悉他的朋友自然会去看展,毕竟钱培琛作为职业艺术家,他们是了解的,也想看看他的新作;也有知道“制假欺诈事件”的读者怀着猎奇赶去看看,去观摩和体会一个仍在“逃亡路上”的老艺术家的心态和状况。的确,这不同于一般的画家个展,在艺术家个人的命运依旧与一件国际艺术圈“重大事件”相联系、甚至他可能随时遭受逮捕的时刻,画家运用画笔表达的,就不仅仅是审美意义,更是面临牢狱之灾的思考及心境。展览以《在那不远的地方》的命名,别有一股惆怅、苍凉的况味,我想,它贴切地反映了此时此刻艺术家心境。

他绝不想要的出名方式

几乎与画家举行个展的同一段时日,美国著名的王牌电视节目《60分钟》对“制假欺诈事件”做了长篇报道,节目中有10多分钟的视频直接聚焦了“制假主角”钱培琛,他的名字与杰克逊·波洛克( Jackson Pollock)、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以及威廉·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等艺术大师相纠缠,他的头像、纽约住过的House以及售获8000多万美元的作品图片等等再度出现在荧屏上。这让钱培琛以及他的家人深感意外。3年多了,钱培琛的名字和肖像时不时地在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美国ABC电视台(American Broadcasting Company)等美国诸多媒体出现,而新近电视专题《60分钟》的报道,在大洋彼岸只是延续“事件追踪”的一次常规报道,然而在上海这边看来,冥冥之中似乎是对钱培琛举办艺术个展的“回应”,它表明,钱培琛以及他所涉及的“制假欺诈事件”,在整个国际艺术界,尤其在国际艺术市场,所造成的影响极其深远、余波不断。

命运就是如此,钱培琛被注定是个备受争议、毁誉参半的艺术家。在相当广泛的人群里,公众对他的“毁”远远多过对他的“誉”,“制假”的罪名如同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这于他个人而言无可奈何。但,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众声喧哗里,有一个观点也越发清晰,即:钱培琛的存在是一个“Amazing”(中文: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现象,承认这个职业艺术家有着非同寻常的绘画才能;他在美国绘画界拼搏了30多年,始终是个知名度很弱的边缘画家,却凭着“涉嫌制假”而浮出水面,震惊国际画坛,一夜之间为世人所知,尽管终究也让人看到了他的才华,却因“搅乱”了顶级艺术市场,为本已神秘莫测的艺术市场增添了诡异一笔。对于其中的“誉”,钱培琛感到“比浓咖更凶”的苦涩,所以当美国记者专程飞赴上海,买了鲜花和水果找到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钱先生,您终于一夜间名扬天下了”,钱培琛表情严肃、不假思索地回答远方来客:“我宁可无名,也不指望以这样的方式(出名)……”注重道德和声誉的他,时常为此感叹:“命运残酷!”

艺术市场本身就是个信仰与欲望冲突、声名与利益纠缠的名利场,也是戏剧性高潮迭起的“化装舞会”,千百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奇怪角儿层出不穷。从我多次与钱培琛的私人谈话以及频繁交往中,我感到钱培琛是个真诚、儒雅、低调的知识分子,尽管他的作品充满了狂野不羁的能量和气息,却并非一个存心喜欢捣乱的“坏小子”。

这个一个文质彬彬的艺术信徒,被一股奇怪的商业暗力推入了“化装舞会”的中央,他以自己的拿手好戏造成一次“8级地震”。由于他的“仿作”不是停留在参照原作而惟妙惟肖,几近是完全“入戏”形神皆备,以致骗过了许多行家的眼睛,连一些权威机构和资深专家也一度认可仿作就是“原作”。艺术就是如此魔幻,钱培琛深思熟虑所独创的麻布艺术,在美国艺术市场完全被各种喧嚣和泡沫淹没了,而他化身波洛克、罗斯科、德·库宁所进行的绘画演绎——不是亦步亦趋的仿制而是演绎性再创作,这些作品,连美国最牛的博物馆、美术馆、收藏家等统统给予“放行”,受到上流人士的炫耀。最终“露出马脚”,主要不是因为作品本身表现力苍白软弱,而只是绘画颜料、画布的生产年份存疑。这究竟是“制假”还是“再创造”,实在耐人寻味。

我细看钱培琛涉嫌“制假欺诈”的一些作品,尽管只是印刷在铜版纸的图片,不是原作,但我的感觉与“随大流”的人们的看法有所不同。我承认这种演绎也是“仿造”,却不同意有些评论家泛泛地称“仿作一定拙劣,仿作掌握不了原作的密码,总会少了灵魂”等等。有意思的是,恰恰相反,我读出了钱培琛在画此类作品的时候,并未受制于一笔一笔而生硬地追求酷似,他完全钻入了原画家的脑袋,以异常“入戏”的状态进行看钱培琛式的演绎,而这样的演绎之所以“骗过”许多资深行家的眼睛,绝不只是技艺高超导致画作多么逼真,而是作品的灵魂似乎也被大师附体了,彼时彼刻,或许钱培琛就是波洛克、就是罗斯科、就是德·库宁!这类创作现象是世上罕见的,却与张大千仿石涛有着相似之处。

钱培琛的行为本身是不是构成“制假”,最终自有法律界判定,但法律也不是艺术的唯一裁判,艺术家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不管如何,在我看来,钱培琛对波洛克、罗斯科、德·库宁的演绎,是对前辈大师的致敬,也是对艺术市场的巨大嘲弄,不可以吗?!

传奇的艺术家人生

钱培琛是个经历传奇的艺术家,他的成长史里充满了曲折和误读。他外表文静柔弱,但内心狂野执着,尽管在大学读的是数学系,大学毕业还当了10多年数学教师,但他骨子里、血液里十足地当自己是个画家,一个职业画家!张国荣在《霸王别姬》里所演的程蝶衣,完全将自己认作虞姬,钱培琛也是笃深地信仰艺术,玩命地画画,甚至在社会环境不允许画女模特的年代,他跟画友多次聚众在自家三层阁楼对着全裸女青年写生。因此,谁要是敢在钱培琛面前说他专业是教数学,业余才画画,他肯定会咬牙吐出两个字:断交!

钱培琛“出道”很早。他是1979年“上海十二人画展”的参展艺术家兼发起人之一,这个画展有力地推动了当代中国新美术运动,日后被中国绘画史论反复提及,著名评论家栗宪庭曾如此评析:“‘十二人画展作品以风景、静物、戏曲人物为主。风格上吸收了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给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如钱培琛的《不夜城》,用碎片似的闪光色块表现上海苏州河灯光灿烂、水波荡漾的夜景,风格上有自己的东西,很难说受过西方哪个流派的影响”,彼时这个大学数学系毕业的数学老师,已经将现代主义绘画玩得风生水起,在绘画江湖名气不小,一些工人文化宫、文化馆纷纷邀请他参与创作组,有的还邀请他给学生开设绘画讲座,有个教师进修学院还邀请他这个数学老师给本区美术教师进行绘画培训。

钱培琛带着国内的声誉前往美国,在诞生了多名抽象表现主义大师的“纽约艺术学生联盟”与陈丹青、木心等成为同窗好友,他们在位于纽约第57街与第7大道交会处的校园里一起研习和创作当代艺术,午饭时分共同插科打诨,分享创作体会。而钱培琛师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师Richard Pousette Dart,深得真传,作品多次受到学院表彰,也被纽约画廊选中而与雷诺阿、安迪·沃霍尔的作品挂在一起,但他始终只是少人问津的少数裔群的艺术家,没有资本做推手,没有媒体做宣传,靠零星卖出一些作品维持惨淡生活,但这能说明他没有才能吗?不!当他遇到来自西班牙的“小老板”(木心给起的绰号),轻轻松松发挥一点儿绘画演绎才能,就刺激起艺术市场鳄鱼般的贪婪性。

西班牙裔“小老板”迪亚兹(Jose Carlos Berganti os Diaz)和他的女友罗萨莱斯(Glaflira Rosales),与曾在纽约曼哈顿上东区的诺德勒画廊(Knoedler &Company)任主管的安·弗里德曼(Ann Freedman)等等一起,“利用”了钱培琛的天才演绎,编造了一个瑞士“神秘收藏家X先生”的故事,造就了现代世界艺术市场最为奇特的“欺诈事件”。我非常同情花了830万美金为这一“事件”买单的美国名流德·索尔夫妇(Domennico and Eleanore De Sole),以及花了1700万美元为“制假”买单的伦敦某金融家,但他们讨伐的对象不应该是仅仅获得微薄报酬的钱培琛,而应是以此谋得暴利的艺术中间商们。

众所周知,所谓“制假欺诈事件”于2013年春天败露后,彼时正在中国探亲的钱培琛一夜之间闻名天下,也一下子成为“惊弓之鸟”。他自己也被“风暴”深深震撼了:自己所画的作品在美国卖出8000多万美元,而且被著名的顶级收藏家购藏、珍爱,又突然间被“揭穿”,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他感到了深深的伤痛!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冲天巨浪里的一叶小舟,依靠一己力量根本无法驾驭命运走向,他无论白天黑夜,常常有掉入无底黑洞的失重和恐惧。家里上下老小一辈子都是在相对平静的时间河流中度过,谁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世面。怎么办?经济并不宽裕的他,只能花巨资邀请了美国知名度很高的华裔律师、纽约市警察总局前副局长莫虎做自己的“辩护人”,自己则“躲”在上海,远离媒体和圈外人,慢慢疗伤。

疗伤的过程中,最大的伤痛不是过去的事件,而是心理折磨。相关案件至今仍在纽约高级法院审理中,他不敢回到纽约,他的身份在中国也待不安稳,他常常有“大限”将突如其来的恐惧、困惑、迷茫、失落,于是,只能将全部精力投注到绘画上。他每年一早7点就出门,坐公交,去一个僻静的工作室独自绘画。午餐的规格常常就是一二十元的盒饭。只有在工作室里,一个人在音乐的亲密陪伴下,他运用画布、色彩,尽情挥洒,无声地述说着自己的郁闷和思考。

唯艺术之爱是一种强大支撑

在两点一线、简单至极的绘画生活中,他与艺术结伴,与命运抗争。只有在绘画过程中,他才感到自己没有沉沦,没有退缩,而是一如既往热爱生命,热爱每一天的生活。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命运一定驱使他去美国坐牢,他也不怕了,自己已经78岁,无论漂泊何处,只要有一沓白纸,一支笔,他就能继续自己的绘画生涯……

我在“吴昌硕纪念馆”仔细看了钱培琛的画作。此次展览并没有选择钱培琛倾注了大量心血独创的麻布艺术系列,而是选择了近30幅风景油画,均为首次展出。作品有着一些具体物象的影子,却完全不受物象制约,而是画家自身彼时彼刻情景交融的产物,或者只是钱培琛自己的“心象”。他的笔触、色彩、块面、构图等,貌似混乱、狂野,但丝毫没有刻意,而是情至笔至,技艺完全融化在饱满甚至汹涌澎湃的情感之中。或许是基于目前画家的特殊处境,钱培琛笔下的风景,没有流露阴沉,几乎每一幅都充盈着明朗和欢乐的情绪,深深感染着我,感染着了解他的朋友们。多么豁达乐观的生命精神啊,在绘画世界里,他驱散了命运带给他的所有阴冷与雾霾,给世人展示的只是人世的美好,积极的情绪。

在此,得说说钱培琛自己独创的艺术。他的艺术涉足广泛,早在1960年代就创作了大量风景、静物以及人体作品,1970年代在中国创作了一批深受后印象派、表现派和野兽派影响的风景作品,在当年显示了非常前卫的姿态。1981年去美国,纽约纷繁的艺术浪潮猛烈地冲击了他的艺术观念,受到长达八年的当代艺术熏陶后,他毅然抛弃以往的创作方法,别出心裁地运用麻布等材质,采用划痕、缝缀、拼贴、拓印、皱褶、崩裂等手法,加上圧克力和油彩的挥洒涂抹,既保留材质本身偶发的粗犷、野性,又带有自己探索的斑驳色彩之印象表现,由此创作的一批以马、仕女、鱼、西瓜等为题材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史诗感。它们犹如色彩瑰丽、口味醇厚的葡萄酒,观后令人无比陶醉。

在创作麻布系列的间隙,他时常即兴画些风景和静物“换换脑筋”。因此,有一条创作线就像涓涓细流,在钱培琛的创作生涯里从未停息,那就是后印象风格的油画风景。如果说,麻布艺术系列是钱培琛的恢宏交响乐,那么,风景画就是他的抒情小提琴曲。这次在“吴昌硕纪念馆”展出了近30件风景画,反映了他在光影表现、色彩运用以及点线面构图方面的天赋,他的情感不是低沉的柔板,而是激越、昂扬的小号,甚至是铿锵的锣鼓,充满力度和厚重,艺术面貌独特。

钱培琛可谓是笃信艺术的信徒,他像热爱生命一样去热爱艺术,他在追逐艺术的道路上经受了旁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包括前不久发生的“制假欺诈事件”,但他最终得益于淡泊名利,体悟到自然的滋养,从而使得自己的艺术受到生命和灵魂的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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