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津源
一片青瓦,一弯小溪,一口井眼,一个水缸,一只烟袋……这些老物件记载着老一代人刻骨铭心的生活和情感,承载着一个时代特有的文化记忆,是“乡愁符号”。
然而,它们如今大都淡出人们的视线,消失在记忆边缘。拾记忆碎片,续乡情血脉,是我们应有的历史责任和文化担当。
写“乡愁符号”文,不是就物写物,而是将物与人、事、情结合着写,将看似零散的材料,指向“物”的文化内涵及传承价值。《水缸》的这些笔法值得我们借鉴。
一、一线贯串,乡愁在“新鲜”的农家生活中
线索“水缸”不仅连接与之相关的人与事,而且连接着过往与当今的生活状态。这条叙写“链条”,闪亮着的是作者浓浓的乡愁。特别让年轻读者感到“新鲜”的,正是“链条”上那些渐行渐远的农家生活。挑水,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本是寻常事,可是作者笔下的描写却令年轻读者感到异常“陌生”——不须说“母亲”挑水得开五道门才能过,就是那“使水桶平行于大门”后“拨一下暗杻”开门的特殊姿态,就已经让人趣从中来。作者不惜笔墨详写这一场面,就是为了让读者在“陌生”中感到新鲜,一开始就感受扑面而来的浓浓乡愁,而“一天、一月、月月年年的日子都是从水缸开始的,它是日子的源泉”这一句,又引导读者的乡愁感由外在“新鲜”进入老式农家生活的内核。
二、由物及人,乡愁在“平常”的情趣细节中
文章状物写人的细节看似“平常”,却有情有趣,乡愁也就沉淀其中。“院子里地上一个圆圆的黑圈,那是母亲刮锅留下的”“烟囱意犹未尽地拉着一两缕炊烟……”这两个细节倾吐着作者对母亲辛劳的赞美;母亲起早挑水,安排早饭后留下一个“白煮蛋”,这又是一个多么有情的细节!写“我”也是这样,“我”用小桶一路走一路洒地挑水,“双手拎起水桶”才能倒水,以致“大汗淋漓”,这些细节分明有着“我”对母爱的回报之情;至于“我”在炎夏时将剩菜、西瓜置于缸中盆里等细节,用惯了冰箱的读者的感受不能止于“新鲜有趣”,因为其中蕴含着作者对这段农家生活的深情留恋。正如作者所说,“这朴素的智慧来自对生活的体悟”。当然,童年的“我”自有发现趣味的天性,谛听水缸周围泥土中的虫鸣声,“对缸里‘啊……地长啸”等待回响,都是令当今儿童难得一“听”的稀罕事了,如此充满乡土趣味的“乡愁曲”,怎么不叫人留恋呢!
三、物中有“我”,乡愁在“质朴”的文化传承中
儿时的“我”“终于离开了,把水缸和乡村留给了母亲”,但“我”是乡愁的忠诚守望者,“我”执着地让乡愁“留根”,让水缸“依然在我时光里”,装满“乡土中国质朴的回忆”。当然,“我”也有些许怅然与迷茫,因为“它在老去,我也在老去”。如何让乡愁得以传承,永远不“老”?“水汽朦胧了我的眼睛”一句语意含蓄,留给读者深沉的思索。
董改正
水缸在灶台对面,老釉彩,粗腰身,盛满了日子。母亲清晨就去挑水,开一道门,又一道门,再一道门,还有两道门等着她开,一道是东厢房的耳门,她要走过天井边的长长窄窄的过道。这时候她必须侧身,以使前后水桶在一条线上,莫碰到了板壁,然后再是大门。大门两道栓,栓下有一个暗杻,母亲此时要横过扁担,以使水桶平行于大门,才能拨一下暗杻,把门打开——再高明的窃贼,也无法用薄薄的长刀片从门外拨开它呢。我迷迷糊糊的,通常听不到水倒在缸里沉闷的回响,就又睡着了。
母亲要挑好多水,鸡、猪、牛,洗、刷、喝,都要用水。扁担在母亲肩头两头翘着,水桶吱吱呀呀地唱着。启明星在天,日轮也在天,前一桶晃着微微朝曦,后一桶摇着淡淡月色。一天、一月、月月年年的日子都是从水缸开始的,它是日子的源泉。舀水的瓢是葫芦锯开做成的,它吃了水,便很有分量,漂在水缸里,像一条摆渡的船。它把母亲挑来的水渡到锅里、盆里,渡进院子里桑、槐、桃、李、杏的身体里,渡进鸡、猪、牛、羊的血液里,我们的日子就润泽着、丰富着。
我总在梦里恍惚感觉木格窗里泠泠月色和微微晨光,还有恍惚迷离里的鸡鸣犬吠,醒来时,院子里地上一个圆圆的黑圈,那是母亲刮锅留下的。烟囱意犹未尽地拉着一两缕炊烟,母亲不见了。她或许在溪头洗衣,或许在菜园摘菜,或许走过夜露未晞的田埂。水缸边照例是新鲜的水印,灶台上照例一边是猪食,一边是稀粥或干饭,吊罐里突突地冒气,可能会有一个白煮蛋。她是放心我的。我从水缸里舀水,洗漱,清碗,叫起弟弟妹妹吃饭。
缸边总是潮湿的,水桶倒水、水瓢舀水都会溅出来。于是就有各种虫子来了。它们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的,自顾自地唱着,以为这老屋子里人都走了。我俯下身去,它们却忽忽齐齐停下,只余老墙斑驳,日影恍惚。面对矮小的我,水缸静穆着,把这些神秘藏在它的影子里。
我渐渐地长高了,水缸就矮了。我趴在缸沿上,对缸里“啊——”地长啸,缸也嗡嗡地回响,这样的游戏我时常做。在老屋里,我是个孤单的孩子,水缸安静地陪伴着我。我也给它挑水,用的是小桶,一路走,一路洒,到家就剩小半桶了。我必须卸下扁担,双手拎起水桶才能倒进缸。做这一切让我大汗淋漓,因此知道了母亲的艰辛。我学会了做很多事情,比如说炎夏我会在缸里漂一个脸盆,将吃剩的菜摆在脸盆里,第二天吃就不会坏,这朴素的智慧来自对生活的体悟;会在父母回来之前剖开西瓜,切片,摆在缸中的脸盆里,等着凉气深浸进去。时光是一棵树,枝丫总会旁逸斜出。我终于离开了,把水缸和乡村留给了母亲。
新居有自来水,但大缸里依然放满了水,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水呢?漂在水缸里的过夜饭菜,没有一点放在电冰箱里的气味。我打开盖子,对着里面“喂”了一声,水汽朦胧了我的眼睛。水缸是我曾经“在”过的物证,它依然在我时光里,装满了过去的、即将过去的日子,装满了乡土中国质朴的回忆。它在老去,我也在老去。
(2015年10月27日《扬子晚报》)
(编辑 孙世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