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坑

2016-05-14 11:38林权宏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铁柱长生小龙

这个故事之所以叫挖坑,是因为它始于一次挖坑。当然,挖坑是农村人的说法,准确地说应该叫挖地基,盖房盖楼的前期工作。不管盖房还是盖楼,首先就得挖坑,这是起码的常识,谈不上多稀罕。包括这次挖坑,尽管算是村委会的官方行为,因为并非前所未有,也不算有多么稀罕。与以往不同的是在这之前,村委会从没有透露过关于盖楼的信息,村里也没有一个人看出这方面的迹象,全村上下几乎全部被蒙在鼓里。人们只是看到民工们扛着镢头铁锹,在新老住宅之间的空地上破土动工,才从施工的规模上恍然大悟:啊?这里要盖办公大楼了?这对于一个拥有百十来户人口的城中村来说,无疑就成了爆炸性新闻,引起狂风暴雨般的轰动和热议。

于是几天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们奔走相告,纷纷议论,带着猜忌和疑虑,同时又乐此不疲。然而却有一个人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就是我们的主人公义民。义民是个直肠子,自从上一轮换届选举后,义民就意识到,不仅村长铁柱会给他挖坑,换成谁都有可能给他挖坑的。要不想让人背地里给你挖坑,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凡是村里的事,就算天要塌下来,只要塌不着自己,就等于和自己无关,就可以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义民家位于新住宅的第一户,和工地仅仅一墙之隔,可是,对于那里的任何动静,他都像和自己毫无关系一样漠不关心。义民所到之处,街头巷尾,店面商铺,不同版本的说法,总是扑面而来,他更是像听天书一样置若罔闻。

义民的沉默不语,很快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他就是斜对门的小龙。作为曾经的死对头,小龙觉得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义民。不声不响,往往因为有一肚子的怨言。最大的不满,就是一言不发,义民越是没话可说,越说明有话想说。要想撬开他的嘴,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上门去,和他认真地聊聊。说到这里,我们仿佛已经看到,小龙正大大咧咧地进了义民的大门,站在院子中间朝屋里喊道:义民在家不?

几年前,小龙也是这样进到义民家里,他没等屁股挨着凳子,便迫不及待地表明来意,他是为大哥拉选票来的。他向义民宣称,村里该去的人家,他都已去过了,经过他的动员,大家都很支持耀龙当选村长,还没有遇到一个反对的。因此,他可以满有把握地以为,就算义民之前和他不是一心,今晚听进了他的话,明天就一定会倒向耀龙。然而,他从义民手里接过的烟才抽了两口,义民就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如果你是来串门的,想聊久就聊多久;如果你是来拉选票,啥话都不用说了,现在就可以走人。”小龙以后才听说,铁柱早就先他几步搞定了义民,而且结成了死党。几年来,他不仅再也没有迈进过义民家的大门,甚至在街上碰见,也装作不认识似地把脸扭向一边。

吸取了从前的教训,小龙被义民让进屋之后,先没有立刻表明来意,而是关切地问:“晚上睡得怎么样?工地就在你家院墙外,不可能没一点影响吧?”

“能有啥影响?”义民说,“只要头一挨上枕头,马上就梦见了周公,两眼一睁已是天光大亮。”

“你快赶上神仙了。”小龙说,根本不去怀疑到底是不是实话,只是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发挥,“我可不像你,自从开工以来,没睡过一个完整觉。”

直至确认义民没有了任何戒心,小龙才把话锋一转问道:“村里为盖楼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看法?”

义民说:“啥看法都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小龙说:“咋能事不关己呢?难道你不觉得,铁柱这是给咱村民挖坑吗?”

义民身子往沙发靠背一仰,很是不以为然:“这话我就不知从何说起?我就不相信,办公大楼盖好后,铁柱能搬到他家去。”

小龙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又问道:“从你分到庄基地算起,已经十几年过去了,这片地就一直闲置着,铁柱好像从来没看见过。如今眼看着任职期限快到头了,却选了这个烈日炎炎的日子,突然盖开了办公大楼,不知他到底动了啥念头,你不觉得值得怀疑吗?”

小龙期待地看着义民,希望得到对方的肯定。可是,义民却把脖子往旁边一扭,不耐烦地说:“他愿意动啥念头让他动啥念头去,我操那么多闲心干啥?”

屋里的空气顿时有点尴尬。小龙到底是有备而来,他干咳了两声,马上又换上新的话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按照这工期推算,该是在选举前竣工吧?”

义民想了想:“差不多吧。”

“这就对了。”小龙说,他向义民预言道:“不信你就走着看吧。到了换届选举的帷幕拉开那一天,咱村的办公大楼往这里一蹲,那些头头脑脑们还不大加赞赏,树为新农村建设的示范工程?这可都是铁柱的功劳呀。”

义民一撇嘴,不屑地说:“倒是蛮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这的确是往他脸上贴金的事,可是他的用意远不止这一点,还有更阴险的一招,咱村不是穷吗?所以工钱只能先付一部分,剩余部分要到换届以后,房屋、土地的租赁费下来了慢慢清。这就等于给上边出了个难题,如果换别人当村长,后续的工作谁去做?这样他们就不得不考虑,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是不是非换掉他不可?”

“真够狡猾了,简直万无一失。”义民感叹说。

小龙继续说下去:“就这样他的村长保住了。至于下一步,以公家的名义盖起的办公大楼,等到城中村改造开始,赔偿费不明不白地转到他的名下,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义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照你这么说,还真给咱挖了个大坑。”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小龙赞许地投过一眼,又趁机试探道,“全村上百户人,眼睁睁地往坑里跳,你难道就没一点想法?”

“全村人都没办法,我又能怎么样?”义民没听明白似的,稀里糊涂地说,然后自嘲地一笑,“闲事少管,打好麻将就行了。”

“那不把你义民亏了?”小龙进一步提醒他。

“这说的是哪里话?”义民懵懵懂懂的,似乎更糊涂了,“人家给村里盖楼,用的是村里的地盘,又没挖我家的墙根。”

小龙说:“你俩以前的关系谁不清楚?不是因为你,铁柱能有今天?”

义民被揭了疮疤似的,痛楚地摆了摆手:“说这话啥意思,扯得太远了吧?”

每到炎热的夏天,村里的男人们,晚上都喜欢睡在楼顶。这个晚上,义民像往常一样去楼顶睡觉。可是从他到了楼顶的第一刻起,便觉得和往常很不一样。他第一次感到了工地的存在。大灯的强光照到了楼顶,干活声夹杂着民工说话声,漂浮在他的周围,竟然浑身感到不自在。他启开一瓶啤酒,想稳定一下情绪。然而,几口吹了喇叭后,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倒越发烦躁不安。那些平时不愿意再提的旧账,这时竟翻肠倒胃似的,全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是啊,不是我义民,你铁柱能有今天?不是你三番五次地请我到酒店里,好吃好喝款待,拍着胸膛对我说:只要能继续把这个村长当下去,这个村今后就是咱弟兄的天下,村委会哪怕只有一个委员,也非你莫属。我能给你那么卖力吗?怪只怪我这个人太相信你了,从此我就像喝了迷魂汤一样,你指到哪里,我就赶到那儿。你对谁不满,谁就是我的仇敌。结果连我都没想到,那么多曾经支持耀龙的人,会因为我的缘故,接二连三地倒向了你这边。这其中大多数是我一起上过学的发小,他们从小就对我言听计从,还有才出校门的愣头青,因为大都喜欢三五下拳脚,自然都把我当成偶像,他们甚至可以不听父母的话,但无不把我的话当成了圣旨。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竞选刚一结束,你就卸磨杀驴了。两委会名单公布后,我没等看完就傻了眼。因为在村委会三人成员中,连建柱都赫然名列其中,却根本找不到我的姓名。我不知道是建柱为你出的力大,还是我义民出的力大?难道就因为你们是堂兄弟,你就可以随便地让他取代我?我跑到你家找你,想让你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你先是解释说,村委会的人员是由上边指定的,你只是代为公布一下,充其量不过一个提线木偶。接着又吊我的胃口,说是村里还需要一批工作人员,尽管没有委员好听,但是一样的在村里拿工资,待遇也差不到哪儿去。我不但又信了你的话,甚至一厢情愿地想,好歹先有事儿干,日后把威信树立起来,铁柱哥自然会把我拉进村委会。后来一些八竿子打不上的人,都摇身变成了村里的工作人员,也没人来通知他去上班。我硬着头皮再去找你时,你又换了另一套说辞,按照上边的要求,水工电工得持证上岗,你也想到了给我办个假证,可是时间哪里来得及呀?至于其它打杂的,挣钱不多,还到处招人骂,就算我愿意,你还替我觉得掉价。我一肚子的怨气就这样被你堵了回去,你说我还有啥话可说呢?你这时还继续骗我,说什么以后有了肥差,肯定少不了我的。可是,当我接下来问你,这肥差究竟要等到啥时候呢?你却把两手一摊:这谁能说得准呢?得有合适的机会呀。敢情这还是有年没日头的事情。如今已经三年过去了,你给我找的肥差在哪里?莫非有人取代了你,才会有我合适的机会?

凉席上,义民辗转反侧,无法睡着。当楼下吵杂的声音再次传来时,他总算有了发泄的目标。“这哪里是在干活啊?简直是有意和我过不去。”义民嘴里抱怨着,突然从睡铺一跃而起,几步跨到防护栏前,冲着楼下的民工喊道:“下面的听清了,都不准干活了。”

可是,民工们却没人理他。大概工地上太吵了,他的喊声没法听到。他又把两手围成了喇叭口:“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

还是没人理他。他从墙头捡了半块砖,在手里掂着。投得近了,可能会砸伤民工,投得远了,没人能看见,等于白搭。突然,他看到了阴影处的一堆啤酒瓶,不禁眼前一亮,办法有了,就是这么着。

义民顺手抓起一只空酒瓶。瞅准挂着大灯的电线杆,卯足劲儿投了过去。

随着一声脆响,啤酒瓶在电线杆上撞得粉碎。大灯被震得左右摇晃。

“怎么啦?”民工们纷纷惊呼着,停下了手中的活。发现地上的碎玻璃,一起仰起了头,一个民工问:“这位大哥,是不是喝多酒了?”

义民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握成拳头挥舞着:“像你们这样干活,还让人怎么睡觉?”

又一个民工解释说:“白天热的干不成,晚上再不让干,这活就没法干了。”

义民声嘶力竭地喊:“你们能不能干活,不关我的事,影响了本大爷睡觉,你们就干不成。”

第一个民工说:“不让影响你睡觉可以,可是跟我们说没用,你找村长说去,叫村长和我们工头商量。”

让我找别人还好商量,你们拿村长压人,就别怪我不客气,不是冲着村长,我何苦找你们的茬。义搬来了多半箱啤酒瓶。民工们似乎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在下面劝着他:“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商量嘛。”

义民也不答话,只管拿起一个啤酒瓶投出去。

“别这样,先听我说。”民工话没说完,又一个啤酒瓶落了下来。

义民发疯似地,一边投着啤酒瓶,一边嘴里喊着:“我让你们干活,我让你们干活。”

空酒瓶时而砸在砖堆,时而碰着电线杆,时而落在路上。工地的周围,放鞭炮一样噼啪炸响。

在他拿起最后一个酒瓶时,下面终于有人求饶道:“大哥,别扔了,我们不干了,还不行吗?”

敬酒不吃吃罚酒。义民犹豫着,收回了没来得及投出的啤酒瓶。

有人关了大灯。工地立刻黑了下来。义民隐约地听见下面有人说:“大家找工头去,就说有人拿啤酒瓶打我们。”

就算找阎王老子,我也不怕。义民得意地想。

“干的好!”第二天早上,小龙一进来民家,便挑着大拇指兴奋地说,“在咱们村,也只有你敢向铁柱叫板了。”

义民平淡地说:“我并不想向谁叫板。因为民工影响了我睡觉,我才不准他们干活的,换成谁都会这么做的。”恐怕小龙到处张扬,义民又特别叮嘱道,“这事到你这儿就算完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这还用你交代?”小龙表示完全理解,“只要不再影响你,不跟他们完了还要干啥?”

小龙告辞后,义民接下来要去听戏了。出了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好几摊自乐班,一家赛一家的热闹。义民因为没事儿可做,常去那里打发时光。他推起自行车刚要出门,却见小龙急匆匆地又进来了。义民为难地说:“真不凑巧,我有事要出去了。”

小龙好像没听见一样,只顾骂骂咧咧地往里进:“这帮狗日的,昨晚才被你赶走,这阵儿又来干活了。”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总不至于不让人家施工吧?”义民笑着说,“那就叫人家干吧,反正白天也不影响什么。”

小龙却把脖子一梗,气呼呼地说:“那怎么能成呢?昨晚你刚挡住了人家,白天人家又来了,难道不是向你叫阵?啥叫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挡了就要挡到底,不然就干脆别挡人家。”

义民沉思着说:“凡事儿都得有个度,晚上我不让人家干活,还情有可原,白天又碍不着啥,凭啥不让人家干活呢?”

“咱们不讨论这些。”小龙说,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怕得罪人,那就由他们去了。”

“我怕得罪人吗?”义民冷笑着反问道。他想,你哥耀龙的势力够大了吧?尽管不是村干部,谁不知道他财大气粗,也算数得上的人物,一旦得罪了他,早晚会没好果子吃的。我不是照样把他得罪了,至今连一根汗毛也没少。

“怕不怕得罪人,只有你自己知道。”小龙说,不知不觉将了他一军。

“这就让你看个明白,我是怎样得罪人的。”义民说。他隐隐地觉得,一团怒火悄悄地燃起。

“你冷静点,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小龙不动声色地,往火上浇一把油。

“你不用多说了。”义民放好了自行车,一双眼睛在院子扫视着。

“你这是要干啥?”小龙佯装不解地问。

“到工地玩一玩。”义民说。

“你真要这么干?”小龙又问。也豁出去似的,咬着牙说,“好,咱弟兄俩一块干。”

“算你够意思。”义民说,转身从楼梯间拎出一根茶杯一样粗细的腊木棍。当初,为了让他对付耀龙和小龙,铁柱专门托人从山里捎了这根腊木棍。选举开始不久,耀龙鼓动了村民代表,清查铁柱任职期间的账务,他就是提着这根棍,借酒发疯冲进会场,哄散了村民代表,也留下了一笔糊涂账。选举进入白热化阶段,小龙在村里放出话来,说耀龙要雇人放铁柱的血。他也是提着这根棍,左右不离地陪伴着铁柱。不管铁柱是外出办事,还是会朋访友,甚至去歌厅找小姐。

义民冷笑着抖去棍上的灰尘,说:“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用你来对付铁柱了。”

义民提着棍到了门外。对门儿小卖部前,几个房客正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看见他气势汹汹的架势,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小龙紧跟身后出来,看了看脚上的拖鞋,对他说:“稍等一会儿吧,我回去换双球鞋。”

“随你的便。”义民说,头也不回地往工地而去。

小龙换好鞋从家里出来。义民正用棍头指着民工骂道:“赶紧放下手里的家具,谁也不准干活了。”

民工们都没停下来。他们以为,这个黑脸汉子不是来耍酒疯的,就是脑子出了毛病。

“想挨打了,是不是?”义民纵身跳进坑里,就近夺下一个民工手里的铁锨。那个民工拔腿就跑。别的民工见他动起了真格的,也都纷纷扔下镢头、铁锨,向四处逃去。

小龙这时正好赶了过来。他抱歉地对义民说:“晚到了一步,没赶上一块动手。”

“芝麻大个事儿,一个人足够了。”义民不屑地说。

刚才还在聊天的房客,发现这里有人打架,转眼就围了过来。还有远处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争先恐后地赶来看热闹。

义民正要对小龙说:“见好就收,赶紧撤。”一眼瞥见,建柱的身影在路口一闪,躲进了活动报刊亭。

建柱是这次施工的甲方代表,只有稳住了他,才不会节外生枝。义民向报刊亭挥着手,用玩笑的口气说:“躲躲闪闪的干啥?我不会吃了你的。”

建柱显然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钻了出来,一边说着“没有的事儿”,一边一路小跑而来。到了跟前,他笑嘻嘻地说:“义民哥,谁惹你生气了?兄弟替你出气。”

“没谁惹我,是我自己闲得慌。”义民不慌不忙地说。他问建柱:“咱弟兄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觉得哥的为人怎么样?”

“刀子嘴,豆腐心,为朋友两肋插刀。”建柱连忙奉承道。

义民叫了声兄弟,然后说:“今天这事和你无关,我不管是谁派你来的,也不管你来干啥,只想奉劝你一句话,闲事少管。”

建柱鸡啄食一样点着头:“当哥的尽管放心,这毕竟不是给我家盖房,我操那么多闲心干啥?”

打发走了建柱,义民四下找寻着,却不见了小龙的踪影。他走也不是,等下去也不是,正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听到小龙在身后叫他,义民一下就来了气。他正要发脾气,又见小龙手里拎着一捆啤酒,不禁大惑不解:“你这是干啥呢?”

“咱弟兄俩喝几杯啊。”小龙顺手抽出一瓶,在砖沿磕开瓶盖,递了过来。

“这儿哪是喝酒的地方?”义民没有伸手去接,他说,“真想喝酒的话,你弟妹和孩子都不在,咱到家里去,再弄俩凉菜。”

“这一摊子就先不管了?”小龙说,仍往过塞着酒,“咱们前脚刚走,民工后脚又来了怎么办?谁有闲心和他们打游击?”

义民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们。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也不能让人觉得胆小怕事。工地旁正好放着一把藤椅和一张方凳。他指着那边豪气地说:“好,咱弟兄俩坐下来,慢慢喝。”

趁着来民和小龙喝酒的空当,我们再来了解了解另一位人物,长生。在现实生活中,长生身为支部书记,无论如何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色。村里的大小事情,都是由铁柱一人说了算,根本没人找他商量。包括这次盖办公大楼,铁柱也和往常一样,事先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仅仅在破土动工之前,才象征性地给他打了声招呼。他似乎也正好乐得一身清闲,把精力用在了自家的几分地里,一心一意地舞弄着庄稼。今天早晨,在义民挥舞棍棒赶跑民工的同时,他正甩开了膀子锄去地里的杂草。然而,值得一提的是,长生绝不是甘于寂寞的人。他暗地里处处都在和铁柱叫着劲。稍有机会,他就要竭尽全力地展示自己,哪怕一丁点权力也要发挥到极致,以此证明给人们看,他的两把刷子其实并不在铁柱之下。在这个故事中,他尽管像在村里一样很少露脸,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因为每到关键环节,他总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好了,先介绍这些吧。此时,别在长生腰间的手机已吱哩哇啦地叫开了。

见是铁柱的电话,长生马上意识到工地遇见麻烦了,不然,铁柱是不会打电话找他的。他在接还是不接之间很是迟疑了一番,眼看着铃音快要停下,才摁下了接听键。

“长生哥,你这会儿忙啥呢?”

“啊,是铁柱呀。”长生有意地摆着谱,不急不慢地说,“我趁着这会儿凉快,把地里的杂草锄一下,反正闲着也闲着嘛。”

“好我的书记呢,工地上闹翻了天,你咋还有这闲心?”

“工地出啥事了?”他看似吃惊地问,但不无幸灾乐祸,好像在说,能有多大的事啊。

“义民不准民工干活,提着棍把民工打得乱跑。这工期都是有限的,耽搁了谁负责。你这侄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除了你谁能拦得住?你赶紧过去看看,把你侄子劝一下,别闹了,又不为啥的,何必招人骂呢。我这会儿在外边还有点事……”

铁柱左一个你侄子右一个你侄子地叫着,很容易就扯进了长生和义民的关系。放下电话,长生哪里还想得起来,这个远房侄子,什么时候把他放在眼里?铁柱的话怎么说的,耽误了工期,势必造成经济上的损失,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言外之意还不是让义民负责?凭你义民的家境,拿啥给村里负责?长生把锄头就地一扔,跺着脚骂抱怨:“义民呀义民,你这不是没事找事?”

长生骑着自行车,一溜烟赶到了工地。义民和小龙正坐工地边上,你一口我一口对饮着啤酒。在他们俩身后,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工地上,镢头、铁锨横七竖八的乱扔着,民工们早已不见了踪影。长生没等自行车撑稳,便大步流星朝着义民而来。听见周围人喊:“倒了,车子倒了。”急忙转过身时,自行车已重重地倒下,扬起了一片尘土。他扶起了自行车,笑声立刻在身后响成一片。让他气恼的是,这其中笑得最响的竟是义民,那简直不是在笑,而是喝倒彩。再次走过来时,长生那张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脸,更是变得黑里发紫:“你这是咋回事呢?为啥不让民工干活?”

义民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既然长生如此不客气,他也绝对不会有好脸色。这里没你的盐没你的醋,放着地不好好去锄,急死忙活地来凑哪门子热闹?他把脸一沉顶撞道:“不想看见民工干活嘛,我高兴这样,咋啦?”

长生用长辈的口气教训道:“你高兴这样,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听说你还动手打民工了,你再打给我看看。”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又缓和了口气,“赶紧回去,看媳妇有啥要帮忙的,把家里收拾好,这儿还要干活呢。”

可是,这话让义民听了,就更不是滋味儿,好像讽刺他不务正业,只配帮老婆干些收鸡蛋关后门之类的家务。马槽里多出来个驴嘴。义民心里骂着,同时尽量客气地说:“没你的事少掺合。”

别人不听长生的话,他好歹还能接受,义民作为他的侄子,竟然也这样对他,就让他实在有些想不通。他把脸板得铁皮一样:“咋没我的事呢?好歹我还是个书记吧?村里的事就是我的事。”

“和你这人说不清,我给你留个面子,这儿没你的事,你赶紧走吧。”义民说。他担心和长生纠缠的时间一长,引起别的麻烦。

“你让我走我就得走?我还偏不想走了,耽搁了工期你负得了责任?”长生倔强地说,同时善意地提醒义民。

然而,义民并不明白他的用心。“我认你这个叔就是我叔,不认你,狗屁都不是,把老子惹急了,连你一块打。”他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拉出一幅打人的架势。周围的人忙将他拦住。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长生说,脸上被气得青一阵紫一阵。他一边走向自行车,一边回头警告道:“你可记住了,我不收拾你,早晚会有人收拾你的。”

义民和小龙继续坐下喝酒的时候,太阳眼看着爬到了半空,因为没有了树荫的遮挡,工地周围已是酷热难当。看热闹的人们,大概觉得,高潮已经退去,下来就没了热闹可看,于是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受他们的影响,义民也感到了一丝轻松。他一开始就在担心,万一铁柱出面的话,不仅彼此都不好下台,甚至会彻底撕破脸。这时他觉得,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铁柱真要想来,恐怕早就来过来,哪里会还有长生的机会?义民仰脖子喝干了瓶底儿的酒,对小龙说道:“再来一瓶。”

倒是小龙丝毫不觉得轻松。他用毛巾不时地抹着脸上的汗水,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也不知铁柱在玩啥花招,到底能不能对付得了,他可没有一点把握。“咱们一动不动地坐到这儿,都汗流浃背的,民工们还咋干活?”他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先走吧?等民工再干活了,咱们继续来撵。”

义民又和他暗暗叫起了劲。刚才我想走你不让我走,这阵儿你让我走,我凭啥就得听你的?看咱俩到底谁能拗过谁。他说:“你要有事就先走,我今天非得弄出个你高我低来。”

“你说这话,不是把当哥的看扁了?”小龙听义民的话很不对劲儿,只好硬着头皮说:“既然你都不走,哥还有什么事撇不下的,舍命陪君子,多大个事啊!”

他俩你一口我一口地灌着啤酒。突然,刚刚散去的人们,像被驱赶着的羊群一样,又你涌我挤地返回来了。义民皱起眉头,不解地问:“怎么回事?”

小龙胳膊肘轻撞他一下,小声说:“来了。”

义民还是没明白:“谁来啦?”

小龙往十字路口一努嘴:“自己看呀。”

“有啥好看的?”义民的话没说完,已经望见人群的后边,铁柱正背着双手,面无表情地走来。铁柱似乎同时感觉到他的目光,也抬头望了过来。义民不但没有避让,反而倔强地迎了上去,像是在说:你终于来了,可是,能把我怎么样呢?

在距离十来步的地方,铁柱招呼了一声:“义民。”他的声音低沉,但仍然不失威严,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来。“到底喝了多少酒?咋醉成这样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堆起笑脸, “到这阵儿酒还没醒?”

义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颊,不像喝多酒时那么发烫。他满不在乎地仰起脸:“谁说我喝多了?一口酒都没喝。”低头瞥见脚下的啤酒瓶,飞起一脚踹进坑里,自嘲地说:“骂民工骂得口干舌燥,喝几口啤酒解解渴。”

小龙忙给义民帮腔:“义民可是海量啊,喝啤酒跟喝凉水一样,一瓶下去还不够塞牙缝。”

“喝醉酒的人从来不说自己喝多了。”铁柱仍旧笑呵呵的,但又十分认真地说。他始终面朝着义民,不拿正眼瞧小龙,好像小龙不存在似的。

义民踢着脚下的土粒,琢磨着他的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药。“有啥话尽管说,扯这些有啥意思呢?”

铁柱压低了声,半是体贴半是责备的样子:“咱弟兄说句心里话,不管喝醉没喝醉,欺负民工有啥意思呢?他们都是下苦人,挣的可是血汗钱啊。”

义民抬眼看了看铁柱,好像还有些道理,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不说这些了,小事一桩。”铁柱大度地挺了挺腰杆。他把手往义民的肩上一搭,“走,跟哥喝茶去,给你醒醒酒。”

“我不去,也没那闲功夫。”义民说,晃动着肩膀,想甩脱那只手。

“你要这样说,当哥的可就要怪你了。”铁柱暗中用着力,不让义民甩脱,脸上依旧笑着。“看不起呢?还是不给哥的面子?”

义民求救似地看着小龙,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小龙似笑非笑地回了一眼,好像在告诉他,人家又没叫我,你看着办吧。

他感到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脚下不由顺从地挪出了半步。

“走么,还愣着干啥?”铁柱催促着,他的手从肩膀划下来,顺势拉住义民的一只手。

义民被控制住一样身不由己,跟着铁柱从小龙眼前经过时,用眼神为自己做着辩白,都看见了吧,这可由不得我呀。小龙吃惊地半张着嘴,想叫住义民,却没法叫出口。

在村民们后来的议论中,接着又增加了新的话题。

“来民把工地闹得一塌糊涂,铁柱啥话都没说,还请人家去了茶秀。”

“别看平时凶巴巴的,跟老虎一样,遇见厉害的主儿,还不蔫成了病猫。”

“看来村长也是欺软怕硬的。”

“咱这村,本来就是恶人当道。”

义民还是保持着沉默,心里却美滋滋的,别提有多得意了。

一天,义民骑着车子经过小龙家门前,小龙从身后叫住了他:“这几天都在忙啥呀?怎么不见人,彻底失踪了?”

义民若无其事地说:“还能忙啥呢?赶场子打牌呗。”

“我算服你了。”小龙说,带着责备的意味,“自从去了趟茶秀,咋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哎,十有八九是让人家收买了。”

义民说:“兄弟我就那么容易被收买?”

小龙说:“戏坊茶坊,乱性的地方。谁不清楚那种地方,除了喝茶以外,别的啥不能干,不只是茶好喝,小姐更不错,而且,你们一大早进去,日头偏西才出来,能干净得了吗?”

义民一心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便老老实实地说:“铁柱确实说过,那里的小姐,长得漂亮,身材也不错,而且还有大学生。可是就算我想找小姐,也不能在家门口找呀。这种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万一让你弟妹知道了,还不跟我闹翻了天?”

小龙却不依不饶:“那么,铁柱再没给你意思一下?”

义民哈哈大笑说:“你想可能不?铁柱凭啥拿钱奖励我?我是给他立了汗马功劳,还是挣了和氏璧?”

小龙说:“咱们是搅合了工地,不过他能请你喝茶,就说明已经认输了。”

义民说:“可是,他不把话往钱上面引,我总不能张口要吧?”

小龙说:“有啥不能张口的?铁柱也是试探一下,你到底想干啥。你不要反倒不对,他还以为你有别的想法。”

义民问:“会这样吗?”

小龙说:“你自己想想,会不会这样?”

“哦……”义民沉吟着,原本不错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

“你要是后悔的话,我倒有个办法。”小龙说,转眼计上心来,“抓紧时间找铁柱去,二话不说,张嘴就问他要钱。”

“这咋能行呢?”义民说,显然不能接受。

“要不这样,你看行不?”小龙又出了另一条计策,“赶明儿咱俩继续挡民工,把铁柱逼出来,你再和他谈条件。”

“这恐怕更不合适。”义民说,仍然不能接受。

“你这样不行,那样不合适,可总得有个办法?”小龙着急地问。

“让我考虑一下。”义民看了看手机,抱歉地说,“打牌的时间到了,不然会错过场子的。”

和小龙分手后,义民就近去了一家麻将馆。他掀帘子进来时,靠墙角一桌马上有人招手。那边正好三缺一。他绕过一张张椅背,坐上去补了空缺。由于老想着小龙的话,手里码着牌就心不在焉。几圈下来,身上的钱已输得净光。麻将馆是可以赊钱的,但是因为手气不好,他也就无心恋战。找了借口退下来,对周围的人说,你们上吧。可是,周围的人都跟没听见似的,都不肯坐过去。

出了麻将馆,义民忽然反应上来:妈的,又让人给鞭了。那个空座位,不正是预先挖下的坑吗?这种伎俩其实并不高明,义民几年前没少给别人用过。他玩腻的手段反而蒙蔽了自己,放在往常,立马就要冲进麻将馆,讨回被骗的钱。这时,义民仅仅自言自语道:玩鹰的老手,也有被鹰叼了的时候。情绪由此变得更加低落。

义民回来时,砌墙的民工还没有收工。建柱看见了他,打着招呼过来:“这么早就收摊了,手气不错啊?”

“哎,别提了。”他把麻将馆的遭遇告诉了建柱。

建柱劝他消消气:“赌场嘛,本来就这样,今天你赢,明天他输,哪有光赢不输的道理?谁见过靠打牌发家的?”

“是这么个理。”义民点着头称是。

建柱推心置腹地说:“你我都和小龙不一样。小龙就算整天闲着,在家里坐吃山空,日子也比我们殷实。”

义民说:“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可是,我不打牌能干啥呀?”

建柱说:“找个挣钱的事儿呀。”

义民突然无话可说,直愣愣地看着建柱,像是在告诉他,别假惺惺的装好人,我倒是想和你一样,找个挣钱的事儿,可是你有你铁柱哥,我又能指望谁呢?

一个雨后的黄昏,义民想出去散散心。因为不愿意被谁撞见,尤其不想看见铁柱那张脸,他在门前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往右一拐上了工地旁的小路。经过一场大雨的浇淋,路旁的建筑垃圾全成了烂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另一条街,已是两腿泥泞。他在一片水洼处冲洗着脚上的泥污,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说:“你看这地方邪不邪?刚说要找义民,就碰见了义民。”

原来是铁柱像炸开的菊花一样,满脸堆笑到了跟前。

义民满腹狐疑地打量着铁柱,指着自己的鼻子尖:“你是找我吗?”

铁柱说:“不找你又能找谁?”

“找我有啥事?”义民不无敌意地说,他恨不得加上一句,别皮笑肉不笑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铁柱收起了笑脸,郑重地说:“建柱办事能力有限,把工地交给他一个人,显然有些力不从心。这不,我刚和你长生叔商量过,想让你和建柱一块管工地去。村里发工资,乙方管吃管喝管烟酒。至于有没有别的好处,就看你的能耐了。事前也没顾上问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没有开玩笑?”义民仿佛跌到云里雾里一般。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这种好事还能轮到他。

铁柱说:“你看我像开玩笑吗?我啥时候跟你开过这玩笑?以前我就说过,你要耐心等着,得有合适的机会,这不,机会总算来了。”

来民往街道深处看去。前边不远处,门前蹲着一对石狮的便是长生家。他依稀觉得,铁柱的确是从那里来的。如此说来,他的确不是开玩笑。但就算这样,也不能全信他的话。义民看似漫不经心地又问:“那么,啥时候上班呢?”

铁柱爽快地说:“你要是没意见,明天就可以上班。建柱负责监督工程质量,你的任务是维护现场秩序。别的也没什么交代的。”

义民这才打消了疑虑,喜出望外地说:“这还有啥不愿意的。”

铁柱亲热地在他胸前锤了一拳:“你的事情,我啥时没放在心上啊?”

义民在工地上班不久,建柱让人做了一块警示牌,写上“施工现场 闲人免进”几个大字,立在入口处。

义民觉得实在太好笑了。因为能来工地来,都是村里人,而且除了入口处,到处都能进来。仅凭一个木牌,咋可能挡住乡党们?他对建柱说:“快叫人把这玩意儿摘了,免得叫人笑话。”

处处由着他的建柱,这次却没听他的话。建柱认真地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见有的人,有事没事总往这儿跑,都快把工地当成他家了。”

“你是说小龙吗?”义民把脸一沉,不高兴地说:“小龙是来找我的,我愿意就行了,用不着你指手画脚。”从义民上班的第一天起,小龙就成了工地的常客,几乎一有空就来和义民聊天。可是,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既不妨碍正常施工,也没有影响现场的秩序,而且大家说说笑笑的,也活跃了工地的气氛,连民工们干活都更卖力了。有的民工见他俩形影不离,甚至以为小龙和他一样,也是来维持秩序的。

建柱陪着笑脸劝他别介意,可是,接着又提醒他:“咱俩都要在这儿混饭,你跟铁柱哥不喜欢的人走得这么近,对你我会有啥好处?”

义民尽管很生气,但转念又想,建柱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这也正是他所顾虑的。可是他又不好对小龙明说,以后不要到工地来了。这样未免会被小龙笑话,也不是他一贯做事的风格,所以他想,以后还要尽量躲着小龙。响鼓不用重锤敲,小龙脑子多灵光啊,几回没见着我,还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真的想找我了,还可以到家里去呀。

果然没过几天,小龙就发现义民在有意地躲他。因为有好几次,他先还见到义民有说有笑的,可是等他去了工地,建柱却说,义民有事儿出去了。在他刚离开不久就发现,义民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然而,他并非像来民所期望的那么善解人意。这么大的工地,就不信你能丢下不管。小龙想,几乎是非常生气。你越是不想见我,我越要叫你不得安生。

小龙因为给耀龙管过工地,当着义民的面,他就喜欢对民工指指点点,以此来炫耀自己更内行。这时义民既然不在当面,他更是以教训民工为能事。他一会儿到了脚手架下,问砌墙的的大工:“发现这墙问题没有?”大工在墙上头也不回地说:“挺好的呀,没啥问题。”他讥笑说:“这能叫没问题吗?你看都斜到哪儿去了。”一会儿他又到了搅拌机旁,问搅拌混凝土的小工:“知道沙灰的比例吗?”小工摇了摇头。他故作惊讶地说:“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还咋盖楼呢?就算盖成了,也是豆腐渣工程。”

民工们因为义民事先交代过,明白他是没事找事,都不去跟他计较。他又挖苦建柱:“好我的大总管,这工地是咋管的?乱七八糟的,跟马踏了一样。”建柱明知自己身单力薄,又没他能说会道,更是懒得和他争辩。你说的话再多难听,只要别吐到我脸上,我都嘻嘻哈哈地陪笑脸。

这样闹过几次,小龙也感到挺无聊的,就又改变了策略。家里但凡有需要的,就毫不客气地问工地要。他要在后院搭一个鸽子窝,来向建柱要二百块砖,建柱二话没说,让民工拉了一架子车送去。鸽子窝搭好没几天,他又说院子水泥地面裂缝了,想要半袋水泥修补一下。建柱不但送去了水泥,还派了两个民工给他补好。

简直太过分了,你以为这是耀龙的工地,想要啥就可以随便拿啥?建柱一忍再忍,终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有了再一再二,绝不能让你还有再三再四,今后,再想从我手里,拿走一针一线,连门儿都没有。

这时,小龙要给家里安装太阳能,来向建柱借折叠梯。建柱却告诉他,折叠梯放库房了。他让建柱给取一下,建柱两手一摊说:“不好意思,我没拿钥匙。”

小龙说:“钥匙不是你拿着吗?”

“以前的确是我拿着钥匙,现在已经不归我保管了。”建柱翻开了裤兜让小龙看,“不信了你看,真的没在我身上。”

小龙被气得哭笑不得,但并没意识到建柱有意捉弄他,又耐着性子问:“钥匙到底在谁手里?”

建柱说:“这个我真不知道,你去找村长要吧,他那儿还有一把备用钥匙。”

“好了好了,这个梯子我不借了。”小龙急败坏地说,“我就不信,不借你们的梯子,太阳能我还不装了?”他终于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建柱之所以敢这样对我,还不是来民背后出的主意?凭建柱那两下子,借他个胆也不敢这样。

说话间就到了上楼板一天。农村人讲究,楼板必须在一天内上完,包工队又从人力市场雇了十几个民工。这时现场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干活的工具明显的不够用。建柱领着两个民工去借撬杠,跑了多半个上午,把借到的散下去后,最终还是差了几根。

建柱开玩笑似地说:“义民哥,你家的撬杠藏起来,不会是等着下崽儿吧?”

义民说:“别瞎说了,我家哪有这玩意儿?”

“义民哥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去给你还撬杠,你和房客正在楼顶唱戏,顺手塞进了隔热层底下,还一边拍着手上的灰尘,一边和我开玩笑说,别看这隔热层破破烂烂的,简直就是家里的百宝囊。”

义民努力回忆着,死活也没记起这件事。不过他确实有个习惯,喜欢把不常用的东西,放到隔热层下面。他说:“你自己看去,有多少拿多少,一根都不要剩下。”

建柱回来时,果然扛着两根撬杠。义民这才猛然想起,这不是小龙家的吗?他家往二楼上边续三层楼那年,他曾经借过小龙家的撬杠。当时村里正传言,城中村改造不久就开始,为了多占面积,全村人都争先恐后地盖楼。他用过撬杠后,还没顾上还给小龙,就被西隔壁借去了,西隔壁用完后,又借给了村东头的一家。如此这般借来借去地转过几圈,到最后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还给了小龙,还是借给了别人。后来他和小龙反目成仇,小龙媳妇两次来问他要撬杠,他翻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找着。他对小龙媳妇说:“好像还给小龙了。”小龙媳妇问:“啥时候还的?”他说:“具体日子记不清了,但应该是还了。”后来,小龙在村里逢人便说,他的撬杠被人昧了。

“我咋忘得死死的了。”义民拍着脑门说,同时提醒自己,这回千万不敢再忘了,今天用完,明天就还给小龙。

建柱把撬杠交给了民工。工地上一切就绪,民工们开始起吊楼板。估计小龙又该到了,义民给建柱交代了一番,就近躲麻将馆去了。

义民前脚走了没多大工夫,小龙后脚便到了工地。小龙这边瞧瞧,那边瞅瞅,想找人搭讪。这时,工地正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小龙走到哪儿,都显得碍手碍脚。那边几个民工正在挪动着楼板,为起吊做准备。小龙便朝他们走了过去。突然,他看到一个民工手里的撬杠,觉得非常眼熟,这不是我家的么?咋会到这儿呢?他从民工手里要过来,仔细地察看了一番。一点没错,我用锉刀做的记号还在呢。他又要过另一个民工手里的,也有同样的记号。

他把撬杠在手上一掂:“这是从哪儿来的?”

民工一指起吊机旁的建柱:“他给我的。”随着起吊机的移动,一块楼板即将落到楼顶。建柱正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

借出去的东西,咋就还回不来了?闹了半天是你捣的鬼。小龙喊道:“建柱,你给我过来。”

“啥事?”建柱看了一眼小龙,并没有过来的意思,他以为小龙又瞄上了什么。

“快点。”小龙催促道。

建柱极不情愿地走过来。

“这撬杠从哪来的,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小龙成心要让建柱难堪,气呼呼地问。

“又不是你家的,凭啥要给你打招呼。”建柱感到莫名其妙,没好气地说。

“咋不是我家的?”小龙说。别背着牛头还不认赃。他把撬杠往空中一举:“睁大眼睛看清了,我做的记号还在上边呢。”

建柱把嘴一撇不理小龙。心里却非常困惑,这才怪了,分明从义民家拿的,咋能有小龙的记号?

“赶紧给我还回去,”小龙下命令一样粗暴地说:“我还等着用呢。”

建柱不但没有服软,反倒认起了死理。你让我还就还了,我就这么好吓唬?我是吃五谷长大的,不是被你吓大的。他说:“要还也得还给义民,我是从他家拿的。”

“不管从谁家拿的,都得还给我家。”小龙说,狠狠地瞪着建柱,“把义民给我叫来。”

吃柿子捡软的捏。义民没走的时候,你咋不敢来要呢?你等着,马上就把义民叫回来。拨通手机后,建柱有意按下了免提键:

“义民哥,你赶紧回来,越快越好。”

“出啥事儿了?”

“有人在工地闹事呢。”

“谁在那儿撒野?胆子也忒大了。”

“你就别问了,回来自己看吧。”

“我马上就到。”

小龙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气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他对建柱狂叫着:“一会儿我非让义民说清楚不可,当初你不是说还给我了,今天咋又从你家拿了出来,难道这撬杠长了翅膀,从我家又飞到你家去了?”

话音未落,义民已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小龙抢先一步拦住义民,劈头盖脸地问:“你来得正是时候,先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义民看见小龙时,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本想对小龙解释一番,没想到小龙一点也不不讲情面,他不由怒火中烧。义民斜睨着小龙,轻蔑地说:“不就是两个破撬杠嘛,用完了还给你还不行?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你是想吃人还是咋的?”

“破撬杠?”小龙冷笑了两声。“说得轻巧,你把你家的好撬杠拿出来。”

“今天你是来找撬杠,还是来找事?”义民说,言语间就有了挑衅的意味。

“就是来找事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小龙的口气也十分强硬。

建柱先还坐山观虎斗地看热闹,这时眼看着双方已是剑拔弩张,他便有些后悔和害怕。这两个二杆子一旦动起手来,他可是逃脱不了干系的,不但给铁柱不好交待,他俩日后也会找他算账。情急之中,他向铁柱打电话求援:

“不得了啊,义民和小龙要打起来了。”

“别一惊一乍的,行不?”铁柱在电话里训斥道,又压低声音问:“到底打起来没有?”

“暂时还没有,不过要是再没人管,就真的打起来了。”

铁柱沉吟着说:“这是来民和小龙私人的事,我哪能管得了?”

建柱急得直跺脚:“那可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他俩动手,咱们都不管吧。”

铁柱平静地说:“给长生打电话,他会有办法的。”

赶往工地的路上,长生一直在想:在决定让义民上班之前,铁柱也是征求过我的意见的,可以说,没有我的同意,就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义民。到了工地,建柱又添盐加醋地介绍了原委,不觉已是义愤填膺,自然就把过错全怪在了小龙身上。跟义民过不去,就等于和我这个书记过不去。他把身子往两人中间一横,尽量换上缓和的语气,但是不满已是溢于言表:“小龙,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天这里正在上楼板,工地忙成了一锅粥,你为啥非要在关键的时候来添乱?”

“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来添乱?”小龙生气地问。他觉得,作为村支书,长生简直不是解决矛盾,而是来给义民撑腰。

长生一手叉着腰,居高临下地训斥道:“我还没怎么说你,你咋就这么厉害?既然这样,咱就把话说清楚,义民既没有惹你,也没有撞你,你在这里大喊大叫,难道不是扰乱秩序?”

“你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先找我的茬子,到底像不像村干部?”小龙说。他看了看义民,似乎突然明白,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他叫道:“义民呀义民,你真有能耐啊,叫你叔来给你撑腰。”

“我叫来我叔撑腰?对付你还用得上叫我叔。”义民嘿嘿冷笑两声,从腰间掏出手机,一边查找号码,一边说:“一个电话打出去,叫不来十个小弟兄,明天我跟你姓。”

小龙也不甘示弱地掏着手机说:“你不就认识几个狐朋狗友吗?老子谁都不认识,但是,老子有的是钱,照样可以花钱叫人。”

听说小龙要花钱叫人,建柱彻底傻眼了。几年前,耀龙又一次跟人抢生意动了手,花五十块钱雇一个打手,电话打出去不到半个小时,便来了几十个彪形大汉,个个拿着棍棒,杀气腾腾,把半条街围得水泄不通,直至特警队出动才得以平息。

建柱又给铁柱打电话。他万万没有想到,铁柱会出乎意料的平静。“人家都花钱上人了,你叫我过去管屁用,跟着一块挨打吗?”

建柱哭丧着脸,不知所措地说:“真要这样闹下去,说不定会出人命的。”

“这有啥难的?”铁柱依旧平静地说:“报警嘛。”

建柱这时也以为,除过报警,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正要拨打110时,看热闹的人们却替他解了围。人们虽然喜欢看热闹,可是并不希望,邻里之间会因为一点小事,发展成流血事件。在明白怎么回事后,都纷纷劝解着:

“就这么大点事么,何必要大动干戈?”

“都少说两句行了,远亲不如近邻呢。”

义民和小龙也清楚,继续闹下去会是怎样的后果,这时见有人劝架,就正好借坡下驴,各自怏怏地回家去了。

正像小龙所预料的那样,办公大楼在换届选举前如期竣工。对于义民来说,这同时意味着,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尽管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失落,但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几个月来,他总算在村里扬眉吐气了一回。媳妇也不再抱怨他没本事挣钱,反而对他刮目相看。

义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等着铁柱派人通知一声,就不用不再来上班。建柱却向他转告了铁柱的意见,说是以后尽管工地不存在了,办公大楼还得有人看守,铁柱再三考虑,认为只有他最合适这项工作。

他说:“那么大一座楼还用看守,难道还怕谁背走了不成?”

建柱说:“的确没人能把它背走,所以也不是非有人看守不可。”

他问:“那为啥还要让我看守呢?”

建柱回答说:“这还用问,铁柱哥不就是要照顾你嘛,好让你在村里有事干。”

他又问:“既然这样,看守大楼都具体让我干啥呢?”

建柱哈哈一笑回答说:“啥都不用干,就是没事了,多在楼上晃几圈。”

在交工以后,义民又留下来看守大楼。他一个人在楼内踱着步,从一楼上到三楼,又从三楼下到一楼。空荡荡的走廊,散发着潮湿的混凝土气味。整个大楼内,除了没来得及清理的杂物,看不见任何值钱的东西。义民吼了一声秦腔,远处立刻发出沉闷的回音。可见这里的确是不需要看守的。莫非铁柱真是照顾我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一天,他看到建柱指挥着几个蹬脚的汉子,从三轮车上卸下货物往楼上搬,他忙过来想帮一下手,随口问道:“拉的啥呀?”

“自动麻将机嘛。”建柱一边打手势让他不用动手,一边兴奋地对他说,“这下你可有事干了。”

“是啊,的确给我找下事干了。”他说,同时心里往下一沉。真让我猜对了,铁柱哪有那么好的心眼,让你不干活白拿钱。

“你误会了。”建柱马上看出他的不悦,“铁柱哥见你闲得无聊,才让把预定的麻将机提前送来,没事儿时给你岔心慌。”

“真的吗?玩坏了可别怪我。”他开玩笑说,心里却在想,工作人员还没开始办公,我能随便带人进来打牌吗?

然而没过几天,他就在大楼内玩起了麻将。那天,正好有几个小兄弟来大楼找他。他领他们到了活动室,向他们显摆新式设备。这些哥儿们加麻友,一见过如此高档的麻将机,就像猫见了耗子一样,两眼直放绿光。有人提出不妨玩上几把,大家跟着就齐声附和。他不好直接拒绝,便以村长不同意为借口:“不行不行,要是被村长发现了,我这个饭碗恐怕保不住了。”他们却不听他这一套,坚持要过过牌瘾。这个说:“在这个大楼,你就是楼长,县官不如现管,别说是村长,乡长镇长来了也得听你的。”那个说:“再好的麻将桌,放到那儿不用就成了摆设,难道还等着人们来参观?”他本来心里就在犯痒,又经他们这么一忽悠,终于一咬牙说:“村长算个鸟?在这儿就是我说了算,洗牌。”

玩过这一次麻将,义民就彻底上了瘾。隔不了三五天,他就要悄悄地约几个人进来玩几把。那次他们刚摆好了牌,突然发现建柱进来,义民正要起身解释,建柱忙按住他的肩膀,笑着说:“没事没事,只要你愿意,就尽管放开玩。铁柱哥说过,放到那儿也是闲着,不如让你解解闷,也算是物尽其用。”

有了建柱的话,他的胆子就变得更大了,每天都会带着哥儿们伙计来玩牌,似乎进了大楼就是为了玩牌,一天不玩牌,他就懒洋洋的,觉着浑身不舒服。他甚至和牌友们开玩笑说,与其说是让他看守大楼,不如直接说,给他提供了一个打牌的场地。直至有一天经建柱提醒,他才忽然想起,就在他打牌打得天昏地暗的同时,竞选也正在紧张地酝酿中。

建柱告诉他:“小龙那双腿本来就勤快,为了耀龙能当上村长,最近就更是不辞劳苦,一会儿去了东家,一会儿又去了西家,刚从张家出来,转身又去了李家,听说近一个月里,他已经走遍了大半个村。”

义民紧张地问:“村长的位子受到威胁没?要不要我运作一下?”

建柱先是说:“因为铁柱哥没交代过,你就不用操心了。看好大楼打好麻将,也就尽到了你的本分。”想了想之后又补充说:“当然啦,要是真能暗中尽点力,也不是啥坏事,就算不是铁柱哥的本意,你帮了他的忙,难道他还会怪罪你?”

义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在竞选的紧要关头,他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我也不能只顾玩牌,竞选的事一点不考虑,我完全可以利用玩牌的机会,给铁柱拉选票呀。况且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举手之劳。

在和义民吵完架后,小龙尽管非常后悔,但是,并没有急于和义民和解。因为他从来不会主动向任何人低头,同时他还想继续观察一下,义民对于竞选村长究竟有多重要,到底有没有争取过来的必要。铁柱虽然安排义来民看守大楼,但对他的态度始终不远不近,似乎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义民又只顾打麻将,一点不关心竞选的事。小龙也就放松了警惕,觉得就算放弃了义民,也影响不了什么。后来他又留意到,那些去大楼打牌的人,无非义民一起上学的发小,近一两年才出校门的小青年,尽管有些纳闷,但仔细一想,很快就释然了:全村就活了这几个人,还能翻起多大的浪?直到这些人开始到几家房客开的麻将馆里,明目张胆地把打牌的客人往大楼拉,他才感到有些不妙,因为这显然不像抢生意。召开选举大会的前两天,村里的麻将馆,一家挨一家已是门前冷落,办公大楼打牌又像集会一样人声鼎沸。接着曾经动员过的人,纷纷来向他表示抱歉,因为要支持铁柱连任村长,就不能再把选票同时投给耀龙,他才猛然醒悟到,上一轮选举中出现过的一幕,在义民的一手策划下开始重演了。然而,他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幕继续演下去,已经丝毫没有回天之力。

铁柱毫无悬念地连任了村长。接着开始有桌椅板凳等办公用品不断送来。因为新一届班子宣布成立后,将立刻进驻办公大楼,义民的任务又该完成了。但是他并不认为,自己不久将要离开大楼。他虽然没有什么奢望,不过在下一步分工中,被铁柱留下负责娱乐室,他觉得还是蛮有把握的。他暗中为铁柱出了多大的力,可以说是有目共睹,铁柱心里自然也有一本账。况且,管理娱乐室的工作,既没有太高的门槛,也不需要持证上岗。他在看守大楼的同时,也算提前熟悉过业务,可以说积累了相当的经验,眼下公司招聘员工,不也讲究有经验者优先嘛。

义民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建柱,希望建柱能给铁柱提个醒,再帮他美言几句。建柱却认为让他转告不合适,他说:“铁柱哥也不是外人,还是你亲口告诉他好些。”

义民把要给铁柱说的话,在肚子反复了几遍,直至没有任何漏洞,才去了铁柱家。

铁柱专门等着义民似的,在他没来之前,就泡好了一壶龙井。铁柱给他倒了茶,满含歉意地说:“按照当初的说法,办公大楼一竣工,你的使命就完成了,以后又让你看守大楼,算是又额外照顾了几个月,当然,这些我是做得了主的,也就不值一提。我原先想让你看守完大楼后,继续留下负责娱乐室的工作,如今看来,就不那么容易做得了主了。”

义民正要问为什么,铁柱摆手止住了他,接着又说:“在你看守大楼期间,我的本意是让你别太无聊,小范围玩一玩牌就行了,也怪建柱没交代清楚,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到大楼打麻将,在村里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以至于有人反映到上边,说办公大楼还没办公,先开成了赌场。险些让我在竞选中失利,好在也同时提醒了我,新一届班子即将成立之际,还有多少眼睛在背地里紧盯着我。”

义民想解释一下自己的良苦用心。铁柱却说:“都是自己人,啥话都不用说了,相互理解吧。”

义民咽回了满肚子的话,改口说:“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仁至义尽,我感激还来不及,还有啥不理解的?”

临出门的时候,铁柱又安慰他:“先这样吧。我还是那句话,你的事我随时都放在心上的,但是得有合适的机会。”

从铁柱家出来,义民越想越不对劲,村里的事情,哪一回不是你一个人做的主,怎么这一回就不能做主了?看来又被你涮了。他凄楚地想,同时暗自觉得好笑,上一回是卸磨杀驴,这回倒好,磨还没顾上卸,就先把驴杀了。

□林权宏,中国电力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一部。曾获中国电力第四届文学大赛长篇小说类优秀著作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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