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
不再做暴政的同谋犯
请先听我说,这是个挺复杂的问题:
假设你是位作家,刚好四十岁;
假设你不愿意妥协,又有深入事物的洞察力;
假设你一直描绘人类在剧烈冲突中遇到的威胁,而你正处在日益紧迫的威胁之中;
那么,假设你将要被当作一个叛国者,你会不会痛下决心,选择叛逃?
下一个问题就简单多了:你真的有机会逃走吗?
切斯瓦夫·米沃什,就是这样的作家,并且以他的外交官的身份,容易找到这样的机会。
他出生于1911年,出生地是欧洲东部的维尔诺,据说它曾是立陶宛的古都,遍布巴洛克建筑,历史刻勒在每一块石头上。它还是一个拥有四十座罗马公教教堂、许多座犹太教会堂的城市,被犹太人称为“北方的耶路撒冷”。米沃什还说到它所包含的特质:一种彻底的无政府主义、一种可使激烈的争吵瓦解于无形的幽默、一种有机的社会观、一种对任何极权的不信任。
“最近半个世纪它曾轮流属于不同国家,人们在街道上见过各国的驻军,每改变一次政权,油漆工的工作量就增加很多,因为他们要把政府门前的牌子和名称刷上新的官方语言,”米沃什在一本书中写道,“城里的居民又得换上新的护照,努力适应新的法律和禁令。维尔诺的统治者依次为俄国人、德国人、立陶宛人、波兰人,而后又为立陶宛人、德国人、俄国人。”
如果米沃什一直留在他的出生地,也会加入经常换护照的人群,看着不止一种占领者的脸色,寻找坦克大炮缝隙中的生存空间。实际上,他这位在出生地读了大学的诗人,曾建立过一支抵抗法西斯的地下武装,但对于强大的法西斯,他的力量太小了,微不足道。
我记得,好像是米沃什在法国留学期间,听过法国诗人瓦雷里的演讲,内容与持久的审美经验有关。那时候,坐在听众席上的米沃什,想到的是另一种审美场景:
他头发倒竖,
耳朵听见搜捕的尖叫,
他逃过冰冻的原野,
而他朋友和敌人的
灵魂留在了
结霜的铁丝网后面。
“二战”时期,米沃什对诗歌写作有了新的启示。他曾经在一户人家的门道上爬行,眼前地上的鹅卵石被机枪子弹打得蹦了起来,就像豪猪身上的刺那样直竖。他在惊骇中突然感到:
鹅卵石的景象无疑是真实的,根据同样朴实的真实经验写出来的诗,无疑会胜过人们幻想中的审判之日,它的生存也会更长久。
真实事件的悲剧使臆想出来的东西黯然失色。
“二战”时,他去了波兰首都华沙,成了有名气的波兰诗人,通过作品中一个虚拟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世界而审视人类的历史和苦难。
总算熬到“二战”结束,米沃什成为外交官,先后去了波兰驻美使馆和驻法使馆工作。在他四十岁那年,即1951年,在驻法使馆负责文化事务的米沃什,突然向法国申请政治避难。这在当时的波兰政府看来,是叛国投敌,投向了西方帝国主义的怀抱。
米沃什叛逃西方的原因,是他忍受不了在极权社会里的文学写作。
1945年,被米沃什称为“东方帝国”的苏联战胜和取代了德国法西斯,将波兰等东欧国家纳入其势力范围,强制推行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体制中,人是集体的一部分,并且只能是革命机器上的一个细小零部件。
米沃什举例说,如果他作为学者参加各种大会,必须严格地“按照党所指引的方向”作学术报告,党要他做什么他都照做,就能被批准科研项目,得到一笔资金。如果他是一个作家,在国家垄断出版加上严厉审查制度的情况下,就要写一定数量的诗文为党歌功颂德,这是他为获得写作资格必须付出的代价。
比如说散文家阿尔法。他在“二战”时期创办地下刊物,以文字投入抵抗运动,救助犹太人,反对大屠杀,与种族主义和极权主义为敌。但是,他只能反抗希特勒式的极权,不能反抗斯大林式的极权。
这中间有什么区别?
以后我再告诉你。
“现在的问题是,要么突然反抗从而跌入社会的最底层,要么就走进党为他们敞开的大门。”米沃什评述说,阿尔法在一系列拥护党的政治宣言上签字,到处发表演讲。他离开了自己的知识分子部族,变成了一个说教者。他将自己的写作置于书报检查所规定的安全框架之内,为迎合党的期望改变所描绘的事件,因此赢得了党的认可,可以获官方大奖,住进漂亮的别墅。
还有诗人贝塔,1943年被纳粹关进奧斯威辛集中营,得到盟军解救后留在西德生活,又因为波兰革命的感召回到华沙。他之前是诗人,如今是宣传家和政客,为官方周刊写作辛辣的杂文,打击官方认定的敌人。米沃什认为,贝塔与东方知识分子常见的情形一样:自毁才能。他将文字写到纸上时,耳朵就已经伸出去,急于听到党内同志的掌声了。
还有伽玛,新政权成立后,迅速成为斯大林主义者。他的父母和妹妹被流放到极地附近的劳改营,父亲死于流放地。但伽玛有本事把内心掩盖起来,高调发表演说,歌颂苏联人的社会制度,被任命为“波兰所有作家的政治监督员和良心管理员”,职责是“监督文学按照党的路线发展”。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作家的作品能否出版,能否得奖,能否得到住房和其他收入。
伽玛知道自己的国家和人民面临越来越大的苦难,也知道他自己是一个谎言散布者,要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会是他自己的,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负有责任。为此,米沃什说伽玛是一个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的人。
其实他们不是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的人,不过是被新意识形态改造之后的“新人”罢了。米沃什判断说,一个非常可怕的事实是,只要超过几十年,这个叫作“新人”的人种就有可能定型,再也不能回归原貌。 他们从自由走向奴役,成为体制的一部分,反过来又强化了极权的社会体制。
这种社会体制蔑视个人价值,抹杀人性和人的灵魂。米沃什在叛逃之后写了《被禁锢的头脑》(中文译本的另一名字是《被奴役的心灵》),描述了很多糟糕的作家,却说不出一个好作家的例子。
而他自己,在那种社会制度下也做不了好作家,因为写作不再是高尚的工作,作家不再是受尊敬的人。1951年,新政权规定作家必须使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米沃什知道,这样一来,他保持某一程度的思想自由也不可能,于是选择了叛逃。用他的话说,“痛下决心不再做东方暴政的同谋犯。”
《米沃什词典》有了中译本,大约是2005年,或者更早一两年。
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2006年初,我受《米沃什词典》的影响,开始写我的博客词典,写了十几篇后,意气扬扬,感觉很爽。
有些作家具有胸襟,其中装了写不完的素材;
有些作家具有见识,所见所闻所感都可以化为文字;
有些作家具有良知,可以为一大批历史事件作证。
如果胸襟、见识和良知这三项都有了,在理论上他们已经与大师无异。他们最缺乏的,就是像《米沃什词典》那样的开放式写作平台,足够开阔,可以容纳他们长久以来的见闻和思考。
米沃什的独特经历,让他在胸襟、见识、良知这几方面凸显出来。1951年他从极权体制下叛逃,1960年他从法国去了美国,1970年他加入美国国籍,1980年他因为“以毫不妥协的深入的洞察力,描述了人类在剧烈冲突世界中遭受的威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又过了将近二十年,米沃什快到九十岁了,开始写《米沃什词典》。像是一件替代品,它替代了一部长篇小说,一篇关于整个二十世纪的文章,一部回忆录。书中所记的每一个人都在一个网络中活动,他们相互说明,相互依赖,并与二十世纪的某些事实相关联。
爱尔兰诗人西缪斯·希尼在评价米沃什时说,《米沃什词典》作者的伟大在于,他具有直抵问题核心并径直作出回答的天赋,无论这种问题是道德的,政治的,艺术的,还是自身的。
美国诗人哈斯曾这样评价米沃什:他是二十世纪最重要与最恐怖事件的目击者,“我花了二十年时间翻译米沃什,从波兰语翻译成英语。整个二十世纪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体现在他的诗歌当中,他看到了二十世纪那些最糟糕的恐怖。”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米沃什词典》的叙述方式,可以简也可以繁,可以平静也可以激动,可以放得开也可以收得拢,可以参与事实也可以保持距离。
大学教给你错误的东西
米沃什获诺贝尔奖的1980年,我正在大学读中文系,读一门很糟糕的课程,叫外国文学史。
我不是说教课的女老师不好。她年约四十,圆脸略胖,面容和善,语言清晰。她用的教材也不错,上下两册《欧洲文学史》,算是国内最好的了。但我说这门课程很糟糕,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
问题是我不好,我的口味高了一大块,降不下来。
读大学之前我读过一些书,知道了上一朝代,也就是中华民国时的大学,许多课程都没有教材,愿意讲什么就讲什么,这样一来,教授们只能讲他最有心得的东西。比如徐志摩,二十七岁时就是北京大学教授了。他和学生坐在有阳光和金丝雀的草坪上,春天的暖风吹过,他所喜欢的外国文学作品,让学生们和他一样如梦如幻。
但我读到的大学,已经是这个朝代的大学了。区别在于,我们出于无产阶级革命的需要,往往用“革命”还是“反动”这两条标准,重新评价世界上的作家和作品。教材里,课堂上,一些影响了世界的伟大作家被省略了,不会出现;许多光芒四射的作品成了反动作品,需要批判;而一些被革命者喜欢的作家,成了讲授的重点。
比如讲俄国文学,省略的是契诃夫的小说和喜剧,当成反动作家批判的是托尔斯泰,重点讲的是高尔基等一批革命作家。
再比如,这一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米沃什,上一年获奖的埃利蒂斯,再上一年获奖的辛格,以及从1901年以来获奖的好大一批作家,都不会受到关注,因为在新的意识形态看来,诺贝尔奖是资产阶级的、反动透顶的东西。
把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当成反动透顶的组织,是从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苏联官方就想把他们喜欢的肖洛霍夫推上诺奖领奖台,结果呢,1958年的诺奖颁给了他们不喜欢的帕斯捷尔纳克。他们把诺奖狠狠地骂了一顿,还把帕斯捷尔纳克逼迫死了。到了1965年,肖洛霍夫真的获了奖,苏联官方又换了一副嘴脸,开始说诺奖的好话。
这件事让我怎么说他们好呢?
至于我学到的中国古代文学课,也被重新编写了,同样很糟糕。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中国文学原本就在专制社会受奴役,像一棵好品种的枫树,由于不适合生长的气候,失去了完美的形状。
中国最好的古代文学,是专制社会之前的,也就是说二千多年之前的,比如周朝时的《诗经》和庄子的散文,心态上的自由、文化上的优雅,都让我羡慕得不得了。而此后的文学,在奴役中顽强生长,即使成为名著,也是好的坏的都有。到了上世纪下半叶,按照新解释,中国古代的历史成了农民阶级暴力革命的光辉历史,这样一来,又把好的、比较好的淘汰了一批,剩下也有好的,但劣质品就太多啦。
它像掺了沙子的小米煮饭,有了耐心,总能挑出小米来。
可是大学的文艺理论课,几乎挑不出小米,都是沙子,掺上水泥就能砌墙。
本来这世界上有了挺好的美学体系,有偏重哲学的,有偏重心理学的,也有偏重社会学的,大都可以说清楚以往的文艺现象,也可以领着大家深入鉴赏,学会分享。可是这些,我们都没有学到。
我们学的教材叫《文学概论》,也是国内最好的文学理论教材。
我能看出,它走出了苏联文学理论的影响,把苏联提倡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观念,发展成“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我还看出,它是收集了阶级斗争领袖们散落的文章和语录,从国外到国内,从前一代到接任者,组合成一个封闭的理论体系。这都是它的特别辛苦之处。
这门课程结束,考试成绩还好,我赶紧把这部教材和笔记扔到窗外,不想让它们留在我的身边。
实际上,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清醒过来。比如说,我的头脑晕乎乎的,有一个问题想不清楚:不管是革命现实主义,还是革命浪漫主义,只要作为一种概念,都要有相对应的概念才行。那么,反革命现实主义是什么样子?反革命浪漫主义又是什么样子?反革命现实主义与反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又是什么样子?这都是我想不清楚的。
至于我以后可能当个作家,也只是在挣钱谋生的时候,才会让自己写那些为政治服务的作品,其余的时候不会。写那些作品的时候,我也不需要那些文艺理论指导我,而是需要市场上的物价来指导。如果一个月有五十元钱就能活下去,我可以写为官方政治服务的作品,一定不会超过五十元钱。
人不能饿死自己和子女,你说是吧?人活着才能做事情,比较重要的事情,你说是吧?
读了大学,我才知道,小学和中学教给我的许多东西都错了,而大学呢,会把那些错的东西再教一次。
它们的不同,是大学教得深入一些,系统一些。
比如说,有篇小学课文告诉我们,一个农民租种地主的地,交不起租子被关在水牢里了,于是我们应该仇恨地主阶级。有篇中学课文说,某个革命领袖扛着一根扁担,和士兵们一起下山去挑粮食,于是我们应该崇敬革命领袖。
大学教材则告诉我,为了符合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向,为了完成团结、教育人民和打击敌人的任务,作家和艺术家必须编造出一个水牢,或者一根扁担。我们能做的工作,只是为这个目的服务、发挥想象力,把水牢的事情写成文字或制成泥塑,在挑扁担的那个革命领袖犯了错误后,换成另一个领袖的名字。
有一天在课堂上打了个瞌睡,醒来后特别清醒,忽然对文化有了自己的看法。我们平时把大学毕业的某人,叫作某人大学文化,那不准确。实际上,某人可能只有大学的知识罢了。
中国人的文化与世界的不同。周朝时,中国人认为,“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说的是观照前人诗书礼乐的文明积淀,推广到天下百姓那里去,形成一种规范。而世界范围的文化,含义更广,是与自然存在的事物相对而言的,说的是耕作、培育、教育、发展出来的事物,引申为对人的性情的陶冶和品德的培养。
在我看来,不管是中国周朝时的文化,还是中国之外的世界文化,都有一个向善的、有良知的、符合人类共同价值观的方向。那么,我在大学里学的一些东西,可能会把我拉到与人类发展相反的方向。
小百姓也有好运气
真没想到,我的好运气说来就来。
“叔叔,看电影吗?”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我面前,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
左边二十步以外,是东山宾馆的礼堂,有人正在门口收票,放一些人进入礼堂。小男孩手里拿的,正是宾馆礼堂的入场券,非卖品。我再仔细看看,门口没有海报,看不出是放映电影。
“看电影?什么名?”
“内部电影,不知道名。”他补充说,“看门的人说我小,不让我进,大人领着就能进去。”
从一个小男孩口中说出了“内部电影”这个名词,这让我惊讶。东山宾馆有一片造型漂亮的建筑群,有许多品种很好的树,还有午后的阳光照着它们,是我画水粉写生的好地方。还有,宾馆附近的建筑,是扇形排列、造型别致的别墅群,它们的历史比这座城市的历史还长——上个世纪初,日本人跑来建钢铁厂时就建了它们,分配给高级员工居住,二十多年后才有了这座城市。现在住着的,当然是这座城市最高级别的官员。
不用问,小男孩肯定是官员的后代,手里才会有普通百姓弄不到的内部电影票。在1980年的中国,政治有些宽松了,那些叫作“内部电影”的老影片,才从电影拷贝库里拿出来。它们从不在电影院里放映,人们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实际上,如果我不是在暑假里画一幅水粉写生,就不会来到这里,也就不知道还有内部电影上映。
十分钟后,小男孩和我已经坐在礼堂里了。
那一个下午,礼堂里放映的电影,第一部是国产戏曲片《十五贯》,第二部是苏联影片《钦差大臣》,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电影了。
不看那部电影,我也知道十五贯的故事。
大约有一千年的时间,十五贯的故事在中国流传,写入小说,编入戏曲,并且在故事的原型上不断改变。我五六岁时已经识字,看过一本连环画《十五贯》,清楚地记得它的人物,有丢钱被杀的尤葫芦和偷钱杀人的娄阿鼠,有错判死刑的一对年轻人。
我还记住了它的情节,尤葫芦借了十五贯钱带回家里,与女儿开玩笑说把她卖了。当天晚上女儿逃出家门,与恰巧带着十五贯钱的一名青年男子同行。可是那天晚上娄阿鼠杀死了尤葫芦,拿走了他的十五贯钱。后来他的女儿与青年男子被抓住,当成杀人凶手判了死刑。在把这一男一女砍头之前,有个官员查出真正的凶手,那两人保住了性命。
那部电影的情节和人物,与连环画一样。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十五贯故事的最早的文本。
那个文本名叫《错斩崔宁》,说的是刘贵从岳父那里借了十五贯钱,酒醉归家,开个玩笑说把小妾陈二姐卖了十五贯钱。陈二姐当晚偷偷逃往娘家,途中遇一年轻客商崔宁结伴而行。不料在她走后,有盗贼偷走十五贯钱,还杀了刘贵。邻居发现后追上陈二姐,发现崔宁与她同行,身边也有十五贯钱,就把二人扭送官府。官府认为人赃俱获,将二人严刑逼供后当即处死。巧的是,一年后刘贵的妻子同那个盗贼结婚,从他口中得知真相,于是到官府告发,平反了崔宁冤狱。
一千年前留下来的短篇小说(也叫宋代话本)不多,《错斩崔宁》算是其中的代表作,作者不可考。据我猜想,那时大都把真实事件写成小说,很少虚构,这样一来就需要像十五贯钱那样的巧合,按照当时的小说理念,叫作“无巧不成书”。
这篇小说在讲述了事件经过后,加上写作者的直接评论,借着错斩崔宁的官员被削职为民这件事,劝告做官的人,不可太草率地判案,不可以随意用刑,一旦砍错了脑袋,就再也接不上了。
“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小说中,这句关心到民众生命权的评论,在古代文学中很难见到。
这种劝告的用意挺好,希望做官的人不做糊涂官,做个清醒官,小百姓们就少一些悲剧发生,至少是能够活着。
中国文化人带给百姓的“反对糊涂官员,欢迎清醒官员”的梦想,从那时起,延续千年。
一千年里的中国文化阶层,没有太大的进步,或者说没有进步。
比如说,他们对类似错斩崔宁的大量冤假错案的认识,仍然跳不出被糊涂官错判错杀的思维。
他们不知道,真正错杀崔宁的不是哪个官员,而是整个社会,是从秦始皇开始的专制社会;以维护社会秩序为最高原则,就会把民众当成奴隶,漠视民众的生命权。
到了错杀崔宁的宋代,官府立法中对盗贼的处罚程度,三倍超过此前唐代。盗贼的赃款赃物达到了五贯(一千钱为一贯)就可以处死,其家属要被流放,其邻居也要受到处罚——当时官府创新的保甲制度,有个联保连坐法,十家为保,“一家犯法,九家举发,若不举发,十家连带坐罪”,这让百姓们生活在互相监视与告密的环境里,他人就是监狱。
于是,在错斩崔宁的故事中,我看到了左邻右舍追捕、扭送崔宁和陈二姐前往官府的情节。他们还争着向官府证明,这一男一女就是罪犯。我理解他们,那是由于心中对官府的恐惧。
在我看来,这与现代社会的舆论影响司法裁判的情况有些相似,但古代可不管什么司法裁判程序,也没有控辩双方和真假论据之争,只有一名非法律专业出身的官员居高临下,当场发挥,包括审问案情、严刑拷打、逼迫认罪、立即宣判,一口气完成。
简单点说,你跪在低处,本身就像有罪的样子,如果喊冤你会招来大刑伺候,直至打死。那你就认命吧,说你有罪,你就有罪。
专制社会的冤案就是这样产生的。
那种法律制度,就是为专制社会的利益获得者专门设计的,并且为延长专制社会的寿命提供保障。在那种制度下,糊涂官员与清醒官员,他们能做的事,实在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为什么还有“反对糊涂官员,欢迎清醒官员”的梦想呢?细想一下,那个梦想挺像麻醉剂的,让人在被奴役的生活里,不那么感到痛苦。所以这一千年里,十五贯的故事不断演变,经过一次次改编,遮蔽了两个无辜者被官府杀害的事实,出现了一个虚拟的官员,比较清醒,比较正直,为百姓办事。
这种改编,让奴役者与被奴役者都很高兴。
被奴役的小百姓为什么高兴呢?他们在专制社会里苟活,没有摊上法律事件,没有被无辜地砍掉脑袋,可能是最大的好运气了。
原来是一颗螺丝松了
有一个商店,老板的房间,一罐子糖果放了几年没卖出去。喜欢贪占便宜的市长来店里视察,趁老板没注意,抓起几颗糖果塞进衣袋。下一次来视察时,他又做了同样的事情。其实老板都看见了,不好意思阻止他,也不好意思把过期糖果都送给他。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细节,带有合理的夸张,却做到了极致。几天前,想起我看过的电影《钦差大臣》,它又从记忆里跳出来。它曾经在不同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跳出来,转悠一圈,再返回我的记忆深处。
这个细节来自哪里?我渐渐忘记了。它可能来自我在1980年看过的电影《钦差大臣》,更有可能来自我此前看过的果戈理同名剧本。或者都不是,它来自我的某个梦境。
许多年了,我的梦有时是一部完整电影,有时是一部完整小说,都是新的,有独创性,但醒来不久就会忘记。那些早上,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发明一种科学技术,把梦里的画面和文字,完整地记录下来。第二个念头就回到现实,算了吧,都是被我的意识层面压抑的东西,记录下来也不能公开,如果传播到社会上,那会遭到意识形态的压抑。
记住了这个非常好的细节,不等于说我喜欢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它在世界戏剧史上,应该在三流作品之内。我觉得,果戈理(1809—1852)写作的时候,俄罗斯的文学语言还很生涩,要等到果戈理死后,屠格涅夫(1818—1883)、托尔斯泰(1828—1910)与契诃夫(1860—1904)写出成名作品时,俄罗斯的文学语言才会成熟。
对于写作者来说,文学语言的成熟,可不是个小问题,但被他们忽视的时间太久了。
这里我多说几句。二十世纪中国有个写小说的人,叫王朔,他说过他不喜欢读鲁迅的小说。“鲁迅那种(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正处于发轫期尚未完全脱离文言文影响的白话文字,也有些疙疙瘩瘩,读起来总有些含混。”他说。
中国的读书人大都知道,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从题目到写法,是模仿果戈理的,但没有像果戈理那样细致地描摹事物,而是转身进入了历史空间。在这里,有趣的是一种巧合:在中国的文学语言尚不成熟的时候,模仿的又是俄罗斯文学语言尚不成熟的作品,这会让那篇小说的味道,像一枚没有成熟的橘子,凸显出青涩的风格。
这种选择,可能有他的聪明过人之处。我想过,假如鲁迅(1881—1936)用尚不成熟的白话语言,去模仿法国作家普鲁斯特(1871—1922)的《追忆似水年华》,那真是自找苦吃,难以完成,还有一种可能,把橘子仿写成苹果。
谁都知道,中国古代的文言小说曾经达到语言上的成熟,但是,1910年时弃用文言文,使用白话文字,有一个必需的小说语言成长期。这个成长期的后面,才是成熟期。
文学是要用文字描摹天下事物的,一旦它具有丰富、完整、优越的语言表现,差不多就算成熟了。以现代中文写作的小说,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赛珍珠作品,四十年代的老舍作品,都达到了某种成熟。如果非得有足够的数量和质量才算成熟,那得从五十年代的金庸作品开始。
金庸谁都知道,就不多说了。赛珍珠获诺贝尔奖时,有中国与美国的双重国籍;前朝承认双重国籍,当下不承认,搞得问题挺复杂,这里也不多说她。
有意思的是老舍。他在英国担任教会学校教员那五年,拼命阅读狄更斯的小说来提高英语,也提高了用现代中文描摹事物的水准。我以前曾经说过,在当年中华民国,白话小说兴起不久,即使学到欧洲作家的皮毛,也可以成为屈指可数、相当不错的小说家。显然,老舍学到的,比皮毛的东西多一些。
其实,我是从电影《钦差大臣》联想到老舍的,只是绕了一个挺大的圈子再来说他。在看到那部电影的1980年之前,我碰巧读过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文本,也读过老舍一部不知名的剧本《西望长安》。这让我很容易想到,后者是对前者的模仿,并且是一次不成功的模仿。我敢肯定它不成功,是因为老舍在其后一年写出话剧《茶馆》,确定了他在剧本写作方面的地位,且在那个年月,几乎高不可攀。
如果把《茶馆》作为一流戏剧的标准,《西望长安》仍然在三流以外,或者不入流。为什么同一作者同一时期的写作,差距有那么大?仅仅是它模仿了《钦差大臣》那个三流作品的缘故?
1980年,我正在渤海与黄海交界的辽宁师范校园读中文系。有一次出了校园,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听到收音机里广播的文艺节目,细听几句,不是电影录音剪辑,是一部话剧的录音剪辑。
那时的我,如果在北京读大学(并且有钱买票),就可以看很多话剧了。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是,北京的一场戏剧盛宴,持续了一年零一个月,到1980年2月才宣布结束。一百三十七台戏剧,一千四百二十八场演出,我想,其中会有数量可观的现代话剧,让我喜欢。
那时的电影产量少,电视接收机不多,网络和手机还没有诞生,到剧场看戏是人们的主要娱乐活动。这刺激了话剧大量、迅速的生产。它比歌剧舞剧的制作速度快多了。比如上海的一部话剧《假如我是真的》,编剧用了两个星期,排练用了半个月。从开始编剧到登上舞台,这个周期一个月时间,甚至快于作家写出小说投给期刊杂志发表。
它的意义太大啦。
1977年,中国结束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社会的首要工作是清理废墟,治理创伤,于是,官方意识形态对文学艺术的管控出现了暂时的松动,像一颗螺丝松了,没有拧紧。这两三年里,话剧的反应快于小说,有了大批好作品。等到小说也这样做时,那一道被誉为思想解放的闸门,已经向底部合拢。
许多年后,人们还会想起,那两三年里,中国话剧真是空前绝后的繁荣。我的记忆里也有当时一大堆话剧的名字,它们尊重现实,思考现实,代表民意、反映民心。据说,一些城市出现了半夜排队买票的情景,观众好像潮水一般涌向剧场,反应热烈,拼命鼓掌。
有位编剧,还会想起一件事,1980年2月,北京组织了一个剧本座谈会,主要是讨论他编的那部话剧《假如我是真的》,但为了使这个目标显得不太突出,就拿了几个剧本陪绑,“北京的剧本座谈会开了以后,原来的戏剧很旺盛的,一下子就淡下去了。”
有了重新规定的正确的思想方向,这部曾在内部演出的话剧,当然也禁演了。因为它不光是在浅层批判干部特权,还涉及到深层的体制问题,像这剧名所表示的,也像剧中的骗子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我错就错在是个假的,假如我是真的,那我所做的一切,就都会是合法的。”
一位上海导演回忆说,1980年,他重导了《吝啬鬼》(莫里哀的?),受到观众欢迎。接下来新导了一个荒诞剧《动物园的故事》(阿尔比的?),很快被上级禁止了。“如果当时不让你演这出戏,你还能知道禁止的理由,就算不错的了。”他说,习惯的创作思维还在。比如先要定主题思想,一定要歌颂。你搞出一个荒诞派作品,不懂艺术的就会想,我们社会主义哪来荒诞呢?
这里说一个不荒诞的事情。大约在1980年吧,我所在的城市有个演出团体去上海,演了几场,观众不多,导演急了,告诉年轻女演员上场时一律不穿胸罩,就让那两个小兔子一样的东西在衣服后面跳跳跳。其结果当然也是不荒诞的,从此以后,观众天天爆满。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