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前不久,上海市长海医院的进修医生宋巍因突发脑干出血去世,就在同日,他捐献的器官挽救了4名病患的生命,让2名病患重见光明。医生也会死,而医生面对死亡仿佛显得豁达很多,不少医生都会选择时候捐献器官,与普通国人要“完完整整”的观念不同。其实,面对死亡,同其他大多数人相比,医生的与众不同之处并不是他们得到了更多的治疗,相反是更少。国内外的不少医生都倾向于选择以一种安详而优雅的方式离开世间。
医生更容易放弃治疗?
这不是一个我们喜欢谈论的话题,但它却无法回避——医生也会死。同其他大多数人相比,医生的与众不同之处并不是他们得到了更多的治疗,相反是更少。
医生们穷其一生去帮助人们抵抗死神,但是当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却往往会表现出出奇的平静。他们确切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知道要面临的选择是什么,而且他们通常有能力得到他们希望得到的医疗措施。然而,他们却倾向于选择以一种安详而优雅的方式离开。
和其他人一样,医生当然也不愿意死去,但是他们对现代医学的了解太充分了,所以对医学的局限性也了如指掌。同样,他们对死亡了解得足够多,因而他们知道人们最害怕什么:在痛苦中死去、在孤独中离开。正因为如此,医生希望确保在自己的大限到来时,不会有任何过度医疗手段实施在他们身上。比如,他们不希望在自己的最后时刻有人在为他们实施心肺复苏术时折断他们的肋骨,而这正是心肺复苏术正确实施时,可能发生的情形。
几乎所有的医务工作者都目睹过那些“无效治疗”在病人身上实施的情形,此时,医生会把最先进的技术用于施救垂死的病人。病人身体的某些部位会被切开、插上管子、与各种机器连上、用上各种药物。重症监护病房里所发生的这些,每天要花费数以万计的美元。而这些病人花钱所买来的,是恐怖分子也不至于对人采取的手段。甚至于有的医生同行们悄悄说,“假如某一天我也落到那个地步,你记得把我杀了。”在被送入重症监护病房后,甚至有些同行在脖子上挂着“不要抢救”的牌子,来避免这样的结局。在对病人实施“非人的”医疗手段时,医生自己也备受折磨,医生的职业训练,要求他们和病人交流时不应透露自己的个人感情,但是医疗业的同行们会在私下里议论,“谁愿意在自己家人的身上做那些治疗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医生在病人身上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和治疗,却不愿意将其施予自身?答案说起来复杂,但是,说简单也简单,它无非包括三个方面,那就是:病人、医生、体制。
不少决定都很无奈
先来看看病人所扮演的角色。假如某人失去意识后被送进急诊室,通常情况下,在面对这类突发事件时,家属们会面对一大堆突如其来的选择,而变得无所适从。当医生询问是否同意采取“一切抢救措施”时,家属们往往说“是”。于是噩梦开始了。有时家属所理解的“一切措施”意思是指“一切合理的措施”,但问题在于,他们有时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合理”;或者当沉浸在巨大的迷茫和悲痛中时,他们想不到去仔细询问,甚至连医生的话也听不进去。在这种时候,医生们会尽力做“所有能做的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是“合理”。
医生不可能要求每位病人家属都能冷静下来,专心致志配合医疗。很多人可能会以为心肺复苏是种可靠的生命支持方法,但事实上,它可谓成效甚微。几百名先被施行心肺复苏术,而后送到急诊室的病人们当中可能只有一位健康的、没有任何心脏疾病的男性是最后走着出院的。
如果一位病人曾患有严重的疾病、或是年事已高、或有不治之症的话,那么,他即使接受心肺复苏治疗,身体复原的几率也很小,但所要忍受的痛苦却是巨大的。病人的知识不足、期待被误导,是导致他们做出糟糕决定的主要原因。
实际上,医生扮演着更主动的角色。即使医生并不想进行“无效治疗”,他们也必须找到一种能满足病人和家属愿望的方法。再想象一下急诊室里的情景:那里满是悲痛的,甚或是发疯的病人家属。医患之间互不认识,在这种时候,想要建立信任是很难的。如果医生建议不采取积极的治疗,家属很有可能会认为他是出于省事、省时间、省钱等方面的动机。
有些医生善于交流,有些医生非常坚定,但他们面对的压力都是差不多的。有医生曾收治过一位律师病人,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循环功能很差,更糟的是,她的脚逐渐变得疼痛难忍。主治医生权衡利弊后劝她不要去做足部手术。但是她最后还是找了位外院的专家,后者并不很了解她的状况,决定在她有血栓的双腿上做旁路手术。这次手术没能恢复她的循环功能,同时由于糖尿病,她的创口无法愈合。很快,她的双腿开始坏疽,最终截肢了。两周后,在那个为她做了手术的著名医院里,她去世了。
从这类故事里想挑出医生或病人的失误并不难。但在很多时候,医患双方都是这个推广过度医疗的庞大体系的受害者。有一些医生在按服务付费的医疗体系中,只顾尽量赚钱。而在更多情况下,医生们只是出于害怕被诉讼,而尽量满足病人的要求,不去把自己的专业意见反馈给病人,以避免日后官司缠身。
不过,医生们不会对自己过度治疗,因为这种治疗的结局他们见得太多。他们中几乎所有人都能宁静地离去,疼痛也可以被缓解。和无效治疗相比,临终关怀更注重为病人提供舒适和尊严感,让他们安然度过最后的日子。值得一提的是,研究发现,生活在临终护理院的终末期病人,比患有同样疾病但积极寻求治疗的病人活得更久。
医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死神抗争,用手术刀、导管、针头和药丸挽救他人生命。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轮到他们自己时,有的医生选择其他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点。
更加了解药物局限
美国医生肯·默里发表文章表达了这一观点。他在文中写到,尽管医学不断取得最新进展,但不少医生选择安静地死亡,放弃粗暴、无谓的外界干预。
尽管并非人人赞成他的看法,但文章发表后在网络上走红,默里收到同行发来的几百封赞成他看法的邮件。
默里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说:“我相信医生足够了解现代药物的功效,因而更加清楚它们的局限。几乎所有医生都见证过对病人采取所谓的‘无用治疗。”
默里特别举例说明,有时候为了挽救病人性命不惜冒着折断肋骨的风险挤压病患胸部;为了在呼吸道插入导管而施行穿孔;在病人身体不同部位插入静脉针等。运气好的话,这些措施可以让病人多活几小时,但大部分时候以失败告终。
无法决定病人选择
但是,医生毕业时庄严宣誓守护病人生命,怎么可能对病人采取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接受的治疗措施?医生在最后时刻让病人经历被默里称为“一个人对自己最恨的敌人都不忍采取的”治疗方式,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对此,默里的解释是“问题在于,医生无法决定对病人采取哪些治疗手法,这是病人自己的选择”。
病人及其家属则往往在过度相信医学和忽视其作用之间摇摆不定。最后,他们把责任转嫁给医生,“尽可能采取一切手段挽救病人生命”。
默里承认,从某种程度上讲,“医生对此负有责任”,因为“医生在解释病情时做得很糟糕。他们富有专业色彩的措辞让人难以理解,导致病患对接下来的进展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另外,电视节目的影响力,特别是描述不真实场景的医学类连续剧的泛滥,让医生很难说服病人相信某些医疗手段的真实成功几率。
默里说:“例如,人们很难相信心肺复苏术并没有那么神奇。”心肺复苏术是指在人体血液循环突然中断时,为维持人体关键器官的氧气输送所采取的医疗手段。
2010年,东京大学针对这类医疗手段进行的一项研究显示,95000个案例中仅8%取得成功,“但电视75%的心肺复苏术结果良好,跟电视对抗,困难重重”。
事先说明临终意愿
虽然默里的理论以他30多年职业生涯的临床观察为基础,但2003年,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约瑟夫·加洛等人发布研究结果称,在生命垂危之际必须做决定时,64%接受调查的医生通过书面形式说明了自己在没有决策能力时愿意和不愿意接受的措施。
相反,普通大众中仅20%的人这么做。
《更好的结束》一书的作者、医生兼政界人士丹·莫海姆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表示,有的医生决定与自己的疾病“抗争到底”,但更多人留下书面说明,“因为他们目睹过不这么做的后果:病人被迫接受令人痛苦和饱受折磨的抢救过程”。
关于医生尊重患者意愿的义务,莫海姆说:“有时候我因为对病人采取我不愿采取的治疗手段而感到愧疚,但实际情况中不能不这么做。”
为此,莫海姆发起一项活动,鼓励公众在一份表格上说明自己临终前的意愿,这种做法或许可以为盎格鲁文化所接受,但会让拉丁世界的人觉得匪夷所思。
像亚历山大·弗莱明研究所和法瓦洛罗基金会阿根廷籍肿瘤学家胡安·奥康纳这样的医生已经适应在职业范围内和超越医学范围对待濒临死亡的病人。
在他看来,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奥康纳说:“可能经常听到医生之间的如下对话,一人说:‘如果我自己沦落到这个可怜人一样的境地,我希望他们什么都不做,让我安静死去。但这仅仅是很多医生从(病人)直观状态所产生的看法。当死亡降临到他们头上时,哪怕知道存活几率渺茫,却跟普通病人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有些医生抵制得更加彻底。当同行告知他们病情时,很多人回避诸如自己还能活多久这样的问题,不愿深入细节。
尽管接受采访的医生观点不尽相同,但他们在一点上看法一致,即希望自己平静和有尊严地离开人世。医生,这群“与死亡较劲”的人,他们面临死亡的态度极具参考价值。
像普通患者一样接受治疗
肯·穆雷(Ken Murray)医生曾在《医生如何死亡》(How Doctors Die)一文中写道,他所认识的医生会选择异于常人的死亡方式,往往避免使用自己为晚期患者开的治疗处方。这篇文章被译为多种语言在全球各大杂志、报纸、网站发布,甚至引发了一系列关于医生临终关怀偏好的调查。
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的一项调查显示,88%参与调查的医生表示不愿进行介入性治疗,也不愿使用机器来延长寿命。但2016年1月份最新发布的两份研究称,现实中,医生与普通人所选的临终治疗方式差别不大。大概在生命无多的时候医生也无法免俗,很难遵从先前意愿吧。其实,很多患有绝症的医生愿意接受治疗,但会避免过多的介入性治疗。
其实人们真正感兴趣的并非医学治疗,而是在死亡面前医生靠什么样的力量生存。
领悟生命 陪伴家人
内科医生简·波尔森(Jane Poulson)罹患乳腺癌,时日不多的她在《加拿大医学期刊》(Canadian Medical Journal)这样写道:
“我知道这很矛盾,但此刻我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生机……来日方长的执念会让我们忽略很多珍贵的东西,比如亲人、朋友以及自己的毕生所学。如今我找到了该做的事:那便是与我亲爱的家人、朋友在一起,好好分享所剩无几的美好时光,不再错过。我不禁会想,为什么要经历这样大的灾难才能领悟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乐享爱与被爱 完成未竟之事
比尔·巴萨罗穆(Bill Bartholome)是堪萨斯大学(University of Kansas)的儿科医生兼伦理学家,确诊患食道癌1年后他写道: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坦然与快乐。此刻,再也没有俗务缠身;此刻,我真切感受到自己活在一张温暖的关系网中,大家相互依偎,共同应对网外的黑暗,这也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什么是无条件地爱与被爱。”
巴萨罗穆医生认为死亡之前的这段时间是一种“馈赠”:
“这段时间让我有机会去了却未完之事。我得以与教过我的那些人重新联系,感谢他们与我分享、给我启迪。我也得以为曾做过的错事道歉,为犯下的过失寻求原谅。”
以积极的方式反抗到底
有些医生面对死亡,则选择以恰当的方式反抗。赫伯特·毛雷尔(Herbert Maurer)和莱沙·米尔斯(Letha Mills)夫妇均为肿瘤医生,两人结婚多年。在赫伯特与癌症搏命的那段时间,他们毅然决然地在亲友见证下重新宣读誓词。
在《当呼吸成为空气》(When Breath Becomes Air)一书中,神经内科医生保罗·卡拉尼蒂(Paul Kalanithi)被诊断为癌症晚期,他与妻子露西·卡拉尼蒂(Lucy Kalanithi)医生仍旧决定生育孩子,尽管他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无法陪伴女儿成长。面对死亡,这些夫妇表现出的坚定并非不愿接受现实,而是反抗,是与不可抗力斗争到底的决心。
心存感恩
感恩也是临终医生常抱有的生存态度。身患绝症的心理医生皮特·兰蒂斯(Peter Rodis)曾写道:
“死亡消息带来的震惊已然褪去,悲伤只是偶尔。多数时候,我内心深处感到宁静而快乐,充满期待与好奇;感恩活着的每一天,爱身边的所有人。我是幸运的。”
神经内科医生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在《我这一生》(My Own Life)一文中这样结尾:
“我在这个美丽星球上作为一个有情感、会思考的生物存在着,这本身就是极大的福祉与冒险。”
这些医生的经历就像印象派画家画布上的一抹抹油彩,从中我们能欣赏死亡与幸福并存的艺术。尽管死亡会带来悲伤与痛苦,但生而为人,爱、感恩、快乐这些潜能则与世长存。医学方法难以周全之处就由这些源于医生的正能量来处理,简直完美!医生们面对死亡的态度恰恰教会我们:好好把握活着的每一分钟。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健康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