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城市之观城

观城人随身携带一本小册子，里面记录着他们的个人档案，不仅包括姓名、出生日期、籍贯、血型等基本信息，还有生活习惯和对许多事物的观点：喜欢猫还是狗，咖啡还是茶，是保守派还是自由派，乐观还是悲观，宗教信徒还是无神论者，肉食还是素食，更关心粮食蔬菜还是春暖花开，作息规律还是随心所欲，追求刺激还是安于平静，诉说还是倾听，对弱者倾向于同情还是批评，更看重团体和谐还是个人感受……

观城人建立社交关系之前，会互相交换小册子审视对方，不同类型的关系对对方要求的侧重点不同，这也是小册子内容五花八门的原因。交朋友通常考虑的是观念一致，找室友看的是生活习惯和谐，招雇员则要在服从性与独特性之间寻找平衡。如果能够接受对方，便正面朝上交还小册子，反之则反面朝上，这是观城最基础的社交礼仪。

小册子的存在，降低了社交成本，使得观城“人以群分”的现象格外严重。每个社区都有独特的社区文化，各种小众主题俱乐部遍布全城，熟人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相对的，不同群体间的隔阂与偏见也很深。观城能够保持治安良好，多半要归功于人民从小就养成了无视异类的习惯——他们深知在找到一个稳定的社交圈子之前，异类总是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占多数，这些人无关紧要，不值得讨好与关心。他们注视陌生人的神情，与注视一张桌子、一盏路灯、一团雾气没有区别，只有在交换了小册子、互相认可之后，双方的眼神才活起来，有了温度。

除了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每个观城人还有一本册子存放在市政局提供的个人保险柜里，用于记录私密的记忆与感受。有欢娱和欣喜，更多的则是悲伤、内疚、憎恨、欲望与执念。人们相信这些事物塑造了自己的人格，同时也是自己的软肋，因此只会有选择地与密友或伴侣分享，有的人甚至终其一生不与他人分享。一个人去世前若没留下特别交待，这本册子会在他下葬之后由市政厅专人负责销毁。然而有传言说新一届政府开始把它们秘密捐献给大陆心理学会，这也正是心理研究近年来取得突破性成果的原因。

两种册子构成一个观城人的“表”与“里”，确定了他在这座城市的关系网中的坐标，其实还存在第三种册子，比前两种历史更为悠久，只是由于不受重视而罕为外界所知。这种册子用来记录梦境。

显然，与事实和观点、记忆和感受不同，梦的可预见价值很低。它们大多与日常生活相关，乏味，重复，使人昏昏欲睡，偶有精彩的情节，一旦记录下来也是漏洞百出、黯然失色。梦是另外一种语言体系中的诗歌，无法被精准地译入现实，所以梦的记录注定只是一个人的自娱自乐。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记忆的流失，记录者也会越来越难从记录中唤起当时的体验，梦的册子难免变成一堆不知所云的废纸。

我们认识的观城人都是第一种册子里的人，清晰干净，边界分明；观城人眼中的自己是第二种册子里的人，纠结辗转，拖泥带水；第三种册子则与观城人无关，与这个世界无关，它是来自彼岸的呓语和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