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第二届“浙江省十大校园新锐写手”金奖得主。2010年毕业于嘉兴一中,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在读。
1
春光,春光,听起来好像是个开心人的名字,实际上,春光一年四季总板着面孔。
天气晴,春光坐在自家花园里,像株生在低谷里的树,一声不吭地做着他的木工活。
有大人领着小孩路过,自己打了声招呼,又拍拍小孩的背,叫啥,叫啥。小孩闷声不响。
现在回想起来,怪就要怪春光长得凶。刚开始我也犹豫很久,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声蚊子叫,春光大伯伯。
春光应一声,哎,侬好呀,然后继续干活。春光有一副听起来比大家洋气很多的上海口音,这给他平添了几分特别。
春光凶,多半要仰仗他那又粗又浓的眉毛,这种眉毛长在周总理脸上显得一身正气,长到春光这里就可怕了。他一低头,只看见光秃秃的额头底下吊着两条黑毛虫。做活到吃力处,两条虫一蹙,甚至要往眉心蠕动起来。这样子,小孩子看了要吓哭的。
春光老了,眉毛粗是粗,却不浓了,看过去干巴巴的。大人说,这种眉毛好,叫长寿眉。我不晓得好不好,只是觉得眉毛淡下去,面相竟善了几分。
2
无数个清早,太阳还没照到屋里,春光的锯木声已经不知从哪条墙缝里漏进来了。咔哧,咔哧,那声响笃悠悠的,不躁。和别人家放半导体的声响,水塘边捶衣服的声响,脚踏车在过道上打铃的声响,奇异地融在一起。那种十分渺远的混响,如今再难听到。
春光就住在我家后面一栋,只不过我家住六楼,他住一楼。每次推开窗,都能看见春光的那座小花园。枇杷树和无花果树,长着长着就要歪到路上去,春光常常修剪。有一株茶花树,春光嘴上不说,但谁都晓得那是他的心头肉,入了冬要拿膜裹起来。花是栽盆里的,有时也用小缸。凤仙和夜来香他种,映山红和茉莉他也种,都是些普通品种。即便如此,花园里也挤得落不下脚了。
有人不服气。每次卫生大检查,社区狠心把大家的自留地端了,春光这里却从来免拆免检。问起来,社区里讲,你们是自留地,春光是小花园,不一样的,我们还要专门带领导过来视察呢。
那人讲,有啥厉害的,不就是搭得像样一点,又没啥稀奇的品种,弄得这样金贵。有人趁机补刀,春光么,就欢喜弄一身行头。
我知道,他们又在讲春光的领子了。
自留地好不好看,就好比穿衣服一样。春光的衣服不花哨,但是穿得很讲究。穿一件也好,穿羊毛衫也好,一年四季脖子底下总要露出一个雪白雪白的衬衫领子。有人说,上海人的假领子呀,装装样子。可是谁也没见过春光阳台上晾出过他们口中的假领子。
我也没见过。我只是觉得春光厉害,每天穿着白衬衫劳动,却不见领子弄脏。不像我的校服,穿一天回来,贴脖子那一圈不是灰的就是黄的。
我羡慕春光那雪白的领子。我想他肯定洗衣服很勤快,可一想到他像妈妈那样蹲在卫生间里,用粗毛板刷刷着领子,就觉得这画面与他并不相称。
3
我第一次和春光真正说上话,是在小花园里。
小学的时候,早晨要爬起来跑步。绕社区一圈差不多五分钟,每趟路过小花园,都会瞥见春光直着身板做活。他不抬头,我也不敢打招呼,只闷头朝前跑。
拐角处若是跑快了,很容易被野狗追。你逃得越快,它追得越紧,这种狗叫欢头狗。
春光从木工活里抬起头,他说,不要怕,拿钥匙丢伊。
春光教我装出一副扔钥匙的动作,野狗一惊,欢劲吓去了大半,掉过头跑了。
我向他道谢。春光讲,今朝,三刻钟,十圈。原来他一直帮我数着呢。
春光讲话的口气很严肃,像他的衬衫领子一样带着距离感,好像跟你很熟,又好像跟你没关系。更要紧的是,他说的话很简短。
春光讲,今朝,少跑一圈。我偷懒,被他戳穿了。
我开始习惯跑完步去小花园休息,看他做木工活,有时同他一道拔杂草,也渐渐习惯了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
4
礼拜天的上午,跑完步是没事情做的,春光就带我去南门河滨的二手集市。
春光说,小旁(朋)友,带侬见见世面。
我们穿过批发市场,经过火车站和立交桥,从四季园抄条近路,再走过一片草地,就看到了河边的人群。
每周只一天早上开几个钟头的二手集市,是大伯伯老爷爷们社交狂欢之地。做纸的,做木的,做五金的,时髦一点做电子产品的,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玩法。小贩们垫一张旧报纸坐在地上,面前杂乱地堆起一座座小山,拨开来看:半导体、大哥大、风扇叶、打火机充气罐头、各式各样的工具、一包包的螺丝螺帽……千万种宝贝,越稀奇的越好。一群人围着看,伸手拿。
春光和其他人一样,游走在旧货摊前,偶尔蹲下来,拎出几样把玩。淘到几样好东西,春光就会有些兴奋,一路走一路讲,这用来做什么,那用来做什么。双手划来划去,好像他脑子里早就有图纸了。
5
春光老了,木锯声响渐渐稀疏了,他的劲道都转到修东西上去了。他勤快地去二手集市,跑大大小小的五金铺修理棚,搬回的东西越来越多,家里摆不下,就借了小区西边一间朝马路的矮平房专门放东西。
那里原先是个租碟店,谁家的东西坏了,人们就说,拿去租碟店修修看,实际上就是叫春光修修看。很多人拿过去修,修完却不要了。我想他们大概没期望能修好,把东西扔到春光这里,说是让他修,实际上和扔掉没什么两样。
可春光还是会修的,每一样都会修。有时半天就修好了,有时耗上几天。人家下班回来的时候,春光朝他喊,修好啦,侬来拿噢。
人家就说,好好好。结果好几天不来拿。再问起,人家说不要啦,不要啦,家里买新的啦。
春光的杂物间就越来越拥挤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有一个这么乱的房间。他的自家花园总是整整齐齐的,连长凳上的工具都是朝一个方向摆开的,而这里竟乱得踩不下脚。三轮车模型、老式台灯、串起来的外国国旗、浮着油光的画像……我想着如果把这些搬到集市上,春光那里肯定是人最多的!可是他每次只带一两样东西过去,换一两样东西回来,房间里的“冰山”不断膨胀,从来没有消融过。
6
吹着凉风的夏日,春光又搬出了自己的三把交椅:一张矮方凳,一把空藤椅,一条长凳上工具一式排开,久违的木工活又做起来了。
春光总是坐在矮方凳上干活,那把空藤椅,他从来不坐。碰到消闲的人走过来,一屁股就坐进去了。那是一把很老的藤椅,有着那种睡了几十年的老篾席才能散出来的凉意。大人说,这种凉是靠人的皮肉一日一日磨出来的。
闲人一坐上去,哇,这张藤椅子适意,真适意啊,春光,你哪能从来不坐的啦。
春光不响,他也不凶,看起来并不介意。我却晓得这桩事。
在春光还是个大伯伯的时候,我隐约记得藤椅上坐着一个阿婆。我记不清她的长相,只知道每次春光干活,她就和他面对面坐着。阿婆不说话,就这么坐着,身上披着小毯子。有时,春光会推着轮椅带她在小区里走来走去。
路上碰到,大人让我打招呼。我就喊,春光大伯伯。
大人说,还有一个呢,我看了一眼,就喊,阿婆好。
大人很尴尬。春光说,不要紧的,随便叫。我不明白,大人在尴尬什么。
某个清明,在奶奶的坟墓开外几排,我看到阿婆的照片和春光的名字,被刻在同一块石碑上。
小区里没人说起过阿婆。年纪小的,根本没有印象。大家看到的春光,就是那个每天坐在那里默默干活的孤老头。他们看到藤椅空着就坐下了,没有人会去多问一声。
我从来没坐过藤椅。我总替那些大人羞愧,我想那时春光心里肯定很不高兴。我会从杂物间搬出一张小木凳,坐在春光旁边,我们就变成了两株长在低谷的树,他做他的活,我看他做活,或者拣一些他没在用的工具玩。
7
去年冬天,在天气预报说南方要迎来30年来最冷的冬天之后,春光把花园的旧木栅栏拆掉,一块块重新做,重新装。那株山茶树,春光加摞了一圈薄木板作支撑。这件事情只在夏天台风来之前他才会做,但现在也要防范西伯利亚的寒潮了。
极冷的日子终于来了。西北风从没有像这样凶猛地吹过,每个人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几天之后,好多户人家的水管结冰了。大家携着脸盆脚桶,从没停水的熟人家里提水,从河里提水,像几十年前一样。
再过几天,那些结冻的水管开裂了。几户人家屋里开始漏水,水漏到楼下人家的天花板上,一塌糊涂。维修队的电话打爆了,一家一家来不及修。春光帮同楼的一户人家暂且包好了水管,就有下一户人家来找他。那几天,他就不断地在修理铺和别人家之间来来回回地赶。
挨过那个冬天,很多人都叫骂着房子破,喊着要搬出去。可他们也只是喊喊,哪里有钱。
天气渐渐回暖,人们搬出椅子,坐在没有风的太阳底下聊天。春光却好几天都没有出现。有人说他回上海探亲去了,但直到“五一”放完假,春光都没有出现,小花园开始衰败起来。
谁也不知道春光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的上海亲眷过来,匆匆办了丧事。他们说着一口和春光一样的上海话,却很大声,而且絮絮叨叨,和春光完全不同。春光多么严肃、简练。
我想起那个夏天追过的国产电视剧,电视台一直放,很是火了一把。春光却说,这有啥好看的。
我不理他,等看完了电视我接着唱歌,边唱边盯着春光,好像在操场上开大会的时候,司令台上的老师报到哪个同学的名字,我们全体就回过头去看他,把他看到不好意思为止。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我把脑袋凑过去,冲着他笑。
春光终于忍不住了。板着的脸皮上,忽然裂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