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玫
知道陈逸飞先生是因为他的画。
记得15年前的一个春天的午后,那一天正下着迷蒙的细雨,我们走进一家画廊,赫然看到那个吹长笛的金发女人。我立刻就迷上了如此优雅的画面。那是令人难以拒绝的一种美,浓重而又沉静,给你很多的思绪。那是一幅很大的复制品,并且复制得无比精美。我们当即就买下了那幅画,用当时来说很昂贵的价钱。那幅画被带回家中时已经落满了无声的雨滴。
于是那幅画便被悬挂在墙壁上,从此就有了一个永恒的浓重而忧伤的所在。吹长笛的女人眼睑低垂,按在长笛上的手指是那么美丽而修长,就如同她吹奏出的寂静而哀婉的乐章。
便是如此诗一般静美的一幅画,从此在我们的感觉中无处不在。这幅画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幅画,而且成为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部分,甚至成为了某种诺言,某种期冀和理想,抑或弥漫在我们生命中的一种精神的存在。
这幅画也不仅仅是一幅单纯的油画,因为从此你会经常听到,长笛声突然在你的身边缓缓响起,那么哀婉而动人,充满了长夜与苍穹。那是一种哭泣着的悲伤,宛若弯月穿过云层。那是一种朦胧的欲望,倾诉着爱的执着与疼痛。从此我更加喜欢在夜晚静谧的黑暗中倾听长笛曲,并固执地希望演奏长笛的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这幅画所带给我的冲击不仅仅是视觉的,因为它几乎影响了我日后的创作。以为从此我的语言所要讲述的,就应该是画中吹长笛的那个女人的故事。古今中外很多作家作品的启示,许多就来源于那些带给他们震撼的绘画。于是这幅画作的基调无形地渗透在我的很多作品中,于是便形成了我的生活态度和语言的感觉。后来我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天国的恋人》,不知道为什么素未谋面的那位美术编辑,竟然就用了一个吹长笛女人的影像作了我那本书的封面。
从此便开始关注陈逸飞先生的每一幅画作。从《西厢待月》到《玉堂春暖》,到《浔阳遗韵》,总是喜欢的。
真正见到陈逸飞先生是在去年秋天。那一次,我们陪美国朋友来上海观看F1比赛。到了上海便必然会去新天地,而到了新天地也就自然要去陈逸飞先生的“逸飞之家”。从前我已经几次来过这里,对店中的艺术品也总是情有独钟。以为那所有的艺术的所在必然是陈逸飞先生的创造,所以哪怕是看一看也能领会到陈先生的追求。不能忘记那个晚上见到陈先生时的景象。那些照片依旧在提醒着我们曾经的历历在目的瞬间。当我们刚刚走进“逸飞之家”,陈先生竟翩然从楼梯上走下来。是那么神奇地,甚至令人不可思议地,我们终于和陈先生面对面了。那一刻陈先生和美国朋友尽情地交谈着。他认真地倾听着,高兴地微笑着。他是那么温文尔雅,谦和善良,甚至是轻松而闲适的。那个晚上的背景是“逸飞之家”四壁柔和的灯光,还有玻璃器皿发出的晶莹剔透的光斑……
然后在4月10日的晚上就听到了陈先生谢世的消息。那么令人惊异,不敢相信。那一刻我们难过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描述。只是长久地停留在网上。只是找出与陈先生相关的所有物品,那些他的画册,那些他的光盘,那些他的照片,那些Layefe的服装,来缅怀他。
后来在人们的一片叹息声中,得知陈先生竟是谢幕于他正在导演的电影《理发师》中。尽管我们并不了然这个一波三折的电影是怎样的故事,但是陈先生在其间所倾注的心血乃至于最终的生命,却是可想而知的。于是《理发师》是否完成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陈先生已经将他的满腔热血,毫无保留地浸透在了他的每一个完美的镜头中。
于是人们开始感慨,“可惜”“何苦”这样的惋惜之声不绝于耳。人们都说陈先生不该如此无视疾病,甚至无视生命,艺术就那么重要吗,乃至要付出如此生命的代价?
是的,陈先生早已功成名就,蜚声四海,何苦还要追寻那永无止境的艺术的未来。他难道不知道他所创造的艺术,有一天也会谋杀了艺术家吗?他难道不知道凡·高在太阳落山之前,是根本追寻不到那最后一抹金黄的吗?
但是陈先生早已把自己绑在了艺术的战车之上。战车一经启动,便没有任何人再能阻挡车轮的转动,甚至陈先生自己。只要生命在,就永远不会停下来,不会终止对于艺术的追寻与创造。于是,在他最热爱的那个岗位上,在他最辉煌的那个艺术的巅峰,一切戛然而止。在结束了他的艺术的时刻,也就完成了他的生命。
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死,陈先生应该是无愧无悔的,因为他是死在了他最热爱的电影中。陈先生曾反复说过他是那么喜欢电影。电影是他从16岁就开始的梦想,所以他永远不会停止追梦,也不会不以生命为代价。他便是死,也是死在了自己16岁的梦想中。
在梦中死去的人应该是欢乐的吧?也应该是死得其所的吧?
于是我们所要探求的,就不再是陈先生是否尊重了生命,而是,他是怎样超越了生命。
于是陈先生便汇入了那个让生命本身成为艺术的非凡艺术家行列。他没有庸庸碌碌地生,更不会平平淡淡地死。他的死是将生命淋漓尽致地泼洒在艺术中的死,是为了追寻他深爱的电影的死。所以,这似乎也该看作是陈先生对自己生命的一个主动的选择,他做到了将毕生献给艺术。
陈先生如此乘鹤而去,谁说这不是完美的告别?
4月12日是陈先生60岁生日。听说这一天的上海细雨纷飞,于是我们听到那悠远的长笛声再度响起。那如歌般的,那呜咽般行走着的,那凝重的低沉的,但是慢慢地,在高音区,长笛辉煌了起来,那么璀璨而激昂……那是为逸飞先生送行。
(选自《中华读书报》)
【赏析】
这篇文章首尾照应,浑然一体,结构非常严谨。
作者在首尾部分都写到了笛声,那寂静、哀婉的乐章,那呜咽般行走着的璀璨而激昂的笛声,构筑了一个迷人的背景、一种余韵悠悠的氛围,象征了陈逸飞先生的完美告别,传达着一份如诗般忧伤缠绵的情感。
(唐惠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