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宇
夜行的火车像一头吃撑的巨兽,它需要长时间的爬行来消化肠胃里的人群。穿过漫长的黑夜,去往明亮的天光里的巢穴。我置身其中,感受着轻微的晃动,像一条困顿的虫。
对面坐着两个小男孩,手里的零食还没吃完就横七竖八地挤在一块儿睡着了,蝌蚪状的饼干从袋子里游出来,碎落满地。我走过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过道里站满了人,烟熏火燎的样子疑似战场。角落里,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戴着眼罩躺在那里,头枕着行李袋,眼不见为净。车窗外是盛夏的夜色,绵延数千公里的黑色长卷,看得人昏昏欲睡。
走出西安火车站,迎面就是灰扑扑的北门城墙。我跳上一辆公交车,到城市的另一端。路边小吃店的第一餐,是肉夹馍和冰峰汽水。食物是最直接的旅行感受。临街的商铺栉次鳞比,我穿过肉一样肥腻的街道,登上城墙。
有人在树荫下打麻将。有人买菜回家。有人坐在墙根处躲避热辣太阳。我在城墙上行走,看着墙下人的日常。绕城一周,几近黄昏。原本想着或许可以听到几声秦腔,并没有,然而走在旧砖新瓦的城市地标上,内心已是极大满足。
发往太白山的大巴,每天只有一班。只知道是在早晨,具体时间不敢确定。我把行李寄存在旅馆。天空是浅浅淡淡的蓝颜色。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车内才勉强坐满人。
汽车停在宝鸡。接下来的盘山公路令人生畏。出租车在一旁虚位以待,司机探出半个脑袋说没有人会傻到步行这一段,上车吧。正犹豫间,走过来一个男孩子,背着帐篷,皮肤黝黑,圆寸。问下来,只有十八岁。西安阎良人,名字也很关中味,叫陈永秦,秦始皇的秦。我和他拼车上山。
毕竟少年性情,陈永秦看到缆车就想坐一坐。于是正式登山前的几公里我们是乘着缆车滑过去的。回头看来时的路,是远景中曲曲折折白色的线条,涂在一张绿色的纸上。阳光明媚。双脚落地后,踏上一条长长的木阶梯,周围的红杉树越来越矮,逐渐变成灌木,最后变成摊在地上的野草。
海拔到达3500米。气温骤降。饥肠辘辘。我包里的巧克力、火腿肠和压缩饼干,早被蚕食殆尽。陈永秦什么吃的都没带上来。石头垒起来的文公庙边上有一所平房,也是这一路走来极少的建筑之一。在这里可以补充水和食物,但是价格昂贵,于是心酸的一幕发生了:我和陈永秦在凌乱的风中合吃一碗泡面,碗状的纸盒子在两人的手里转了几个来回,滴汤不剩。
我们把背包里所有能穿的衣服都扯出来套在身上,还是冷。远远看到几个修路工人像猿猴一样翻下山来。待他们走近,我问还有多久能到山顶,他们步履不停地回应没多远了就快到了,然后矫健地下山去了,留下我们望山兴叹。偶尔也会遇见几个登山者,出现在峰回路转的崖口。又越过几座山头,突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见底的高山湖泊,像一面镜子,布满云彩的倒影。
我和陈永秦在湖边支起帐篷。夕阳掉落谷底。月亮乘人不备从黑魆魆的山背后跳出来,像一只擦拭一新的白盘子,光线洒下来,照得湖面波光粼粼,好像盘子碎了一池。星星仿佛触手可及,既多且亮。我们坐在一条由锯开的树干做成的长凳上,表面已经被磨得油光锃亮。陈永秦聊起去年夏天他骑车去青海湖的经历。为了筹旅费,他在一家超市干了一个月的保安。我很好奇小小年纪的他怎么能够做得了保安。他自信满满地说,我是体育特长生,刚被西安体院录取,身体强壮得很。他打算明年骑行川藏线。
湖对面有一座蓝色屋顶的房子,作为简单的接待站,提供食宿。这日同样爬上来的游客悉数借宿于此。我向管理员租了两条被子,她提醒我把帐篷拉严实些,夜里会有黄鼠狼出没。天寒地冻。躺在帐篷里,浑身打颤,后半夜的时候,果然听到黄鼠狼在垃圾桶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胆战心惊,怕它咬破尼龙布钻进来。一夜未眠。好歹熬到凌晨四五点,陆续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朝山顶平台走去,迎接日出的到来。我和陈永秦爬出如冰箱一般的帐篷,地上的植被结了一层薄霜,一只色彩艳丽的蝴蝶栖息在透出水面的尖石上。等不及初升的太阳将我们的身体烤暖,我们已经决定动身下山。
他的单车停放在西安火车站的员工宿舍楼里。隔天我们骑车按图索骥来到城外的大小雁塔、陕博、大唐芙蓉园、曲江遗址等地走马观花一番。晚上在德福巷吃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明明才认识两天就掏心掏肺地把快乐和失意都说给了对方。旅途上结识的人好比树洞,把秘密收纳填埋。那些遗失和错过都有了容身之处。
分别的时候,陈永秦送了我一本托尼·惠勒的传记,并在扉页上写下了他的名字。他希望我可以记得他。火车站的广场前,夏天的骤雨刚刚停歇,陈永秦推着单车向我挥手。他要回阎良,我要去陕北。
开往延安的列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我被一次又一次地推入黑暗之中,又一次又一次地重见光明。没有去看黄河壶口瀑布,也没有体验住一晚窑洞是什么感觉,只在眺望了一眼宝塔山、吃了一碗凉粉后马不停蹄地奔向榆林。
“十八年前的惊蛰日,大漠飞沙,黄药师带着醉生梦死从东边来,赴欧阳锋一年一度之约。桃花岛和白驼山都是后来的事……”
外面在下雨。我随手掀开窗帘,一只猫出现在屋檐上,又迅速消失不见。雨的声音盖过了清晨的微风。残垣断壁的古老城墙如碎片般镶嵌在这富饶却贫瘠的边陲小城。肠子一般交错的巷子里,是紧密相连的四合院落,静谧美好,斑驳如昔。
我在街边杂货店买了一次性雨衣,然后躲进隔壁的早餐店要了一碗拼三鲜。躲雨和吃早饭的人很快就把店里的桌子占满,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或者更远的远方。
路过一片向日葵,再路过一块玉米地,脚下原本应该是沙漠的地方如今变成了绿洲。红石峡的断崖上筑满鸟巢。雨水将泥沙冲上路面,形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乌云下,一株罂粟兀自绽放。天色渐暗。
车站是喜悦的出口,也是忧伤的入口。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时间是穿堂而过的风。窗外华灯初上,白炽灯的光线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靠在半开的门扉上,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神情落寞若有所思,与周遭平凡的世界极为格格不入。离她不远,几个农民打扮的汉子蹲在地上,大声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传过来沙沙的笑声,像风吹动了麦浪。
2012年夏天里的十来天,我在陕西。走在西安的城墙边,爬了太白山,路过延安,去了拍摄《东邪西毒》的榆林。从流水账般的日记里整理出这两千多字的游记,为了行文流畅删减了一些人和事。
如果人生可以整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删掉一些人与事,让回忆只留下愿意回想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