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黄昏后没有落雨,却起了风。风不烈,淡淡的,刚够摇动窗下一棵榆树。月出前,清风摇树,树就是一棵暗处的荡树,像美人对你起意,就暗地里施了脂粉,扮了妆容,襟怀荡漾在疏疏远远的灯影里,但人却还是那个旧人,本性仍然好,让你觉得她倏忽美艳,却能够放心。
太原城里槐树甚多,而榆树少,少到让你打灯笼去找也难得见,冷不丁遇到一棵就有些稀罕。而我窗下不远不近就正有一棵,细细的,却一年一年长到了比四层楼还高些,尖尖的树冠摩着几根远处来的电线,每日过电一样催着自己长。那树旁的电线杆却不长,它天生就只是一把水泥质的尺子。但每天戳在五楼阳台上着,看榆树立在电线杆两米开外绿绿黄黄,却也不觉得特别稀罕,但一逢风来雨来就不一样。这棵榆树,它一润泽起来,一摇荡起来,就会特别好看,一叶一叶有情,就让你觉得它变了一个样子,和你拉开了些距离,像潜随了风雨同来的一个故人,来你窗下,等你多看它一眼。
而这一向,我心里有事,让我颇感神秘又久久放不下的一件闲事,那便是一到黄昏便常常路逢故人。这似寻常,细想却又一定不寻常的。你想啊,你在一条老路上好干无事地走着,走着,就有这么一个人从一扇门里、一个拐角、要不是就一个人堆里突然呈现出他(她)自己,并以一个你必须去注意的体积、形象、姿态与气味撞到你的眼前,让你必须迅速地通过大脑的有效运算飞快地、特别地辨别出他(她)来。这么偶然的事情成串地发生,还不意味着有什么不寻常正暗暗地在你的生活中滋生成形吗?但惊愕的是,这些路遇的故人,却并不带来多少干扰——不等你从干渴的嘴里掏出那个曾经熟悉的饱满树液般的名字,那个名字所象征着的人体便以他(她)出现时的突兀感急急地低下头慌慌张张地远去了。当然有时候,也会有这么一个人朝着你的脸打个招呼,但不等你多说个一句半句,这人便举起巴掌努出笑脸对你吐出两个字——再见,或者是三个字——再见啊!
人走了,而一些陈年旧事,总会随着这些熟人的背影回到心头,像一个游子没有进门,门却自动开了,就照见往昔明明灭灭的一截影子,一些痕迹。但让我惊讶的还是,自己竟然还没忘那些事,而且枝枝蔓蔓记得格外清晰牢固。比如,在柳巷逢见的一个十五年前的小个子女同学,在她旧日的一篇文章中曾写道,自己十岁时便把八个手指甲涂满了猩红的指甲油,留下两根小指甲不涂,用来掏耳朵洞。比如,在迎泽桥头路遇的一个诗人兄弟旧日的女朋友,五年前与诗人一起来我家做客时,手里的塑料袋里满满提的是红焖的羊蹄。而羊蹄是我所不吃的,一切与蹄子、爪子有关的骨肉皮我一概不吃。再比如,再比如,总之是这些个草蛇灰线、蛛丝马迹,却成了我心里浓浓淡淡、波光潋滟的山水。而这些故人意外的出现,好像就是来测试我的记忆的,就像一些水上隐伏的鱼钩,摆出来测试一个水面以下的部分,看那里面是否还藏有他日的游鱼,试一试那些傻傻的鱼儿是不是还一如昨日傻傻的,会一见钩影便来咬食。而这又让我强烈地感到,在活着的路途上,我正是个自己的养鱼人啊,今日养着昨日的鱼儿,明日又养今日的鱼儿,一条一条,养成了群。而在那些五颜六色的鱼儿中,自己又正是那一条最傻、最恋旧、最贪食的有情伤心鱼,
饮水不饱,只想找一只钩子来吞。
而让我颇为困惑又不甘的是,这一向遇到的那些钩子似的熟人,三钩五钩,十钩八钩,却都不是我一见就想真正去重咬一回的那一钩。如果真能遇到这么一钩,这么一当年曾钩破我肚肠又让我拼命逃窜掉了的利器,我怕是要拼着再肚肠不要一回也要跃起来狠命去咬吧。只为那一口,尝过就忘不掉的毒药!
但是偏偏就遇不见!由此可知,老天弄人,也爱人。他老人家爱你,就像爱一棵好树,就让它躲着刀斧悄悄走。他知道你肚腹的柔软,知道你肠子的曲曲长长,也知道那铁钩的毒性妖冶,所以就偏偏不让你遇见,甚至不让你经过那钩子出没的水域。但我还是不甘心,我一天到晚在路上走啊走啊,走得掉皮掉肉,失魂鱼一样东西游荡,看似无谓,实则心有所图,图与这钩子似的故人的劈面一遇,一钩,一生死。
写到此处,月亮偷偷上窗来,以它银色的尖脚朝我心上暗暗一钩,这处了三十多年了的小故人,它也清浅寂寞,就来与我玩一把淡淡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