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路晨
有位书法家题字写“品”,从来都是将两口置于上方。求字的人问个中缘由,他说现在社会将“品”颠倒了,所以有意将“品”字倒着写。
文如其人,文章的立意取材很大程度上与作家的人品相关,文品即人品。心胸狭小刻薄之人难以写出大气魄的东西,而见识短浅之人就算偷师他人语言结构也会露出马脚。文字好坏是决定文章优劣的一方面,而独到的思想见解则是文章的精气神。
文学创作是一场马拉松,许多作家年纪越大写出的作品越厚重。也有不少中老年为文者依旧倚靠着年轻时用恣意才气写下的文字继续混迹文坛,好似某一些歌星一辈子就靠几首歌闯荡娱乐圈一般,即便偶有新作,但也鲜少流传。相比于歌手与歌曲,作家与作品的关系则亲密得多。歌手大都演绎他人创作的歌曲,而文学作品则真切地出自作家之手,代表着其本人某段时间的心境与状态。
今年五月底的某个清晨,微信朋友圈一时间被一个人的故去刷了屏——他是文坛巨匠、被誉为陕西文学的“三驾马车”之一的陈忠实。我的朋友圈里不全是作家,而他们都在字里行间表达了各自的哀伤,想必其中的很多人并没有完整地读过《白鹿原》,而如此大的反应究竟因为什么?虽然不排除跟风的因素,但相信绝大多数人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接着,与陈忠实先生交往性的回忆文章占据了悼文的主流。内容大都是叙述自己的文学路如何起步、何时见过陈老师,陈老师或题字、或鼓励、或合影并和蔼交谈之类。读着这些文章塑造出的模糊形象,我竟一度有些反感。连续几天,这种文章愈演愈烈直至自我标榜,不少人仿佛将陈老的故去演绎成一场文学盛会,各路英雄好汉纷至沓来书写同题作文进行着同场竞技。
很遗憾,我从未与陈老有过亲切会晤,只是在某个文学场合距他两三米远默默地看他抽烟。再后来有篇散文与他的大作同一版面发表,我的名字近在他文章之下,这件事曾令我兴奋了许久。或许,那些回忆与陈老交往二三事的基层作者与我一样,都对与文学巨匠发生交集的画面耿耿于心,而多数人与陈老也只是几面之缘,他们没有机会真正走入陈忠实先生的生活,却也从他的只言片语以及大量文学作品中窥得这位作家的人生。于是,每个人都似乎成了他的亲人,因为陈老用心创作的文字所呈现出来的世界从未把任何人拒之门外。
陈老去世的这年盛夏,陕西青年文学协会组织举办“陕西青年作家论坛”,邀请全国20家知名期刊的编辑与25位陕西青年作家一道采风创作。那些天西安持续高温,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升腾起滚滚热浪。第二天到达白鹿原时,大家纷纷把大巴车的窗帘拉开,目光追寻着原上的一草一木。坐在我身边的老师自言自语道:“哦,这就是陈忠实的白鹿原。”我望着她,心中有些触动,进而注视着窗外草木如茵的山坳,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
近几年,我去过白鹿原三次,见过它春寒料峭的模样和樱桃成熟的山色,去过陈老的旧居,还在他门前的竹林旁留过影。每次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从未给这里留下些文字。西安与白鹿原相去不远,而我渐渐对这地名习以为常,心中的感慨逐步被消磨殆尽。殊不知还有多少人为此慕名而来,渴望着有一天能踏上这方神奇的土地,幻想着白鹿奔跑而过的模样。
《白鹿原》话剧在陈老过世后开始全国巡演,首场在西安,我有幸前去观看。剧终所有演员谢幕后,主角转身抬起手臂指向台后的幕布,陈老戴着花镜俯望的照片缓缓降下,所有观众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一部《白鹿原》,详写了两个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表现了清朝末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迁。每个中国人的家庭里,都能找到与书中人物经历相似的原型,这取材于人民真实生活的鸿篇巨著,让所有读者都能产生一种亲切感,都认为是在写自己。这部长篇小说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单从选题上来说就不足为奇。它是一个民族的史诗,超越了历史的界限,陈老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了其中的一切,有条不紊地叙述着关中大地几十年的风云变幻。那四年的艰苦创作过程,不知陈老是如何熬过来的。只知道他独自一人回到乡下老屋,在破旧的圆桌上埋头创作,整日饱受着各种人物在脑海中较量的痛苦,与笔下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纠结心情化作一条条皱纹,一刀刀刻在他的额头。
话剧首演这天早上,西安市殡仪馆人山人海,人们在最大的咸宁厅送别陈老。群众们自发举着当天印有陈忠实像的报纸,庄重肃穆地站得整整齐齐,很多人热泪盈眶。这是震撼人心的文学带来的力量,更是对陈忠实先生一生人品的褒奖。
一个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人与己只是泛泛之交,但在公众场合呈现出的状态则是个人涵养的集中体现。陈老参加过无数文学会议,见过无数热情的读者,对每个人都持有尊重亲和的态度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听说过有关陈老的一段佳话,某次会议开始前,一位文学爱好者拉住陈老合影,正巧会议即将开始,于是被陈老婉拒了。被名家当众拒绝令这个人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羞着脸尴尬地听完了前半场。中间休息时,陈老走了过来,说:“来,咱俩现在照张相。”对方一时间被感动得无以名状。回想我唯一见过陈老的那次,也是他在会议间隙出门抽烟,结果被一群大学生围住签名。他左手拿烟,右手签名,烟没抽几口,签着签着便把烟灭掉了,直至每个学生心满意足他才转身回到会场。当时我与那群人相隔两三米,看得清陈老眼睛下面的一个个肉瘤,密密麻麻地缀在那满是沟壑的脸颊上。
心性所致,文章所及。一部垫枕的巨著为陈老赢得了生前身后名,而人们口口相传的好口碑更为这本书作了注脚。无可非议的好作品,无可非议的好老汉,他亲和得像是邻家的爷爷,他用鼓励的话语点燃了每个与之接触过的文学爱好者心中那把希望之火,从而久久不能忘怀,以致在陈老过世后引发了大家相似的回忆。这些人中,有的已经颇有名气,更多的仍在基层坚守着自己小小的文学梦。
搞文字的人,对某个人某件事最大的礼遇便是将其纳入笔底,这也是我们所能做的最真的行动。刹那间,我理解了那些在陈老过世后写就的有些自我标榜意味文章的作者,他们或许身处窘迫的环境,或许饱受着家人的不解,或许被单位视作不务正业而被嗤之以鼻,又或许不堪现实的重负早已放弃了年轻时持有的初心……然而每每想起与陈忠实先生交往的时光,他们的心头总会涌上一股暖流,那是一种对话偶像的激动感,是一种不被嫌弃的接纳感,是一种企及梦想的满足感,更是一种屈服现实的失落感。在那段光阴里,他们离陈忠实先生很近,而在文字里相去很远。相信陈老在天有灵,对身后的各种追思演绎也会报以微微一笑,依旧宽容地面对一切。
而今,白鹿原影视城已经开放,陈忠实先生留下的文化遗产将继续造福于他深深热爱的那片土地。照片中的陈老从来都是腰杆笔直,他站得正、行得端的品格,一如“品”字坚实沉稳的三角结构。而那“品”字的外形,也正如同陈老永远坚挺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