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军
魏晋时代,世家大族把持着选人用人的权力,实行九品中正制,其实际执行过程中则只重门第,结果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即一个人在官场的仕途通达与否是由其出身门第决定的,这种机制下,只要编写好自家的族谱,证明自己出身于高贵门第即可。但是唐宋科举制度兴盛起来,取士不问阀阅,入仕后能否升迁,从制度设计看,就要看官员个人的政绩和品行了。因此,从唐到宋,朝廷开始重视官员的履历档案。尤其实行了官员任期制,通常三年或两年为一个任期,官员任满必须到吏部等待新的任命。而吏部任命待缺官员时,待缺者的资历、举主、前一任期的功过便成为吏部主要的参考依据,而资历、举主、政绩功过主要体现在官员的个人档案中。于是,为了晋升或获得美差,在官员档案上动脑筋的事便多了起来,直到今天,人事档案造假之事仍没有绝迹。中国古人档案造假有一个雅称,叫“司同之助”,这源自宋朝下面一个档案造假的经典案例。
话说宋孝宗淳熙年间,有一位姓张的官员在广州下辖之增城县做县尉(约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局长),当地有一位人唤刘花五的江洋大盗,聚结党徒,剽掠乡里,但官府悬赏通缉多年,一直未曾抓捕归案。忽然有一天,张县尉得到密报,说刘花五正在邻县一豪民家休息,只因为该豪民家深沟高垒,还养着恶犬,防守甚是严密,当地官吏都不敢硬闯进去捉拿刘花五。得此密报后,张县尉本想亲自出马,前去将刘花五缉拿到案,好为自己的县尉生涯书写下辉煌的一笔,但他手下一名姓陈的弓级(约相当于今天普通的公安干警)自告奋勇说:“此是危道,不烦亲行,我得三十人饶取之。”张县尉听姓陈的这么一说,便放弃了最初想亲自抓捕刘花五的冲动,转而派了姓陈的弓级带了人前去缉捕刘花五。姓陈的一干人不负众望,当夜就抓获了横行乡里多年的巨盗刘花五,同时还抓捕其同党十多人,进而起获了他们刦掠的赃物。
此案告破,要论功行赏,张县尉却遇到了麻烦。该案的结案报告是由增城县令来写的,而张县尉以前因其他事得罪过县令。这次捕获江洋大盗刘花五等,县令亲自审问,并据实书写了该案的破获经过,写明了刘花五等盗匪不是张县尉亲自抓获,按照奖赏办法,张县尉不符合获得奖赏的条件,因此,破获该案的报功人员名单上没有张县尉。该结案报告上报时,张县尉才得知这一情况。眼看着一件重大功劳与自己擦肩而过,张县尉真不甘心,于是他便找到州衙门的掾史,请求改写结案报告,掾史却说:“案已具,府视县辞而已,事且奏,不容增。”拒绝为其改写结案报告。张县尉仍不死心,正好广州知州是他的朋友,于是他又去求知州朋友帮忙,没想到知州也是个不徇私情的主,也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至此,张县尉对此事也感到绝望了。又过了一年,张县尉任满,买了一条船要回行在临安(今杭州),到吏部等待新的任命。路过韶州时,他决定拜见一下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司(约相当于今天的省级政法委书记。宋朝为防止路级机构的官员串通一气对抗朝廷,在相当于今天省一级的路设置了转运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提举学事司等监司机构,并且不像今天让省级几大班子集中在一个省会城市,而是让路级监司分别设置于不同的城市,宋朝广南东路的提点刑狱司就设在韶州),就在提刑司门房等候接见时,“有它客,纵谭一尉事,适相类,漫吿之,客曰:‘是不可为,然于法,情理凶虐尝悬购者,虽非躬获,亦当免试或循资,盍试请一公移,傥可用。”张县尉正在担心自己还没有凑足高官的荐举信,到吏部待缺时会遇到麻烦,闻听客人此言心中暗喜。待见到提刑官后,他便请求提刑官为自己出具一份其任增城县尉时指挥陈弓级等捕获巨盗刘花五的证明材料,提刑官命下属“以成案录为据,付之。”
到了临安并于吏部报到后,张县尉果然面临着因为没有凑足高官的保举信而“当入残零缺”的窘境,也就是其他待缺官员优先选择后剩下的没有人愿意要的岗位,才能轮到任命他去上任。正在走投无路时,他忽然想起了广南东路提刑官为他开具的那份证明材料,于是赶紧找来那份证明材料,交给了吏部的一位胥吏,请其看看可否有用。那胥吏看后不动神色地说:“容我一天,我得与同事们商议一下你这事该咋办。”两天后,胥吏邀张县尉到一酒家相会,两人酒喝到半酣时,胥吏问道:“君欲改秩乎?”张县尉闻听此言,一脸茫然,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次到吏部待缺自己还能升职。看到他一脸的惊愕,胥吏又说:“我不与君剧,君能信我,事且立辦。”意思是说“我不是与你开玩笑,只要你相信我,你升职的事我立马就能帮你办成。”张县尉问胥吏怎么能办得到,胥吏却笑而不答,两人酒足饭饱相别而去。第二天,胥吏又到张县尉的住处,问张县尉考虑好了没有?张县尉一时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就去找他的姻亲耿道夫商量,耿道夫说:“胥好炫诩,志于得钱。然亦有能了事者,不可信,亦不可郤,盍为质而要其成。”张县尉回到住处,胥吏又来相会,说:“君不深信我,我请毋持钱去,事成乃见归。”双方经过讨价还价,达成了如下协议:胥吏帮助张县尉实现晋升,张县尉酬谢胥吏一千缗。张县尉凑不足一千缗,就向亲戚耿道夫借了五百缗,等着酬谢胥吏。两个月过去了,胥吏也不见人影,张县尉越等越失望,最后都后悔自己过于轻信他人了。忽然一天夜里有人来敲门,张县尉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吏部的那位胥吏,忙引进屋里,只见那胥吏满脸喜色,一边说着“幸不辱命”,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公文,张县尉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吏部报批的新任命官员名单,并且自己的名子也在其中。张县尉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第二天他又去吏部核实,因为吏部每任命一批官员都会出榜公示,为防止弄错,还要注明被任命官员的三代宗亲和籍贯爵里。核对无误,张县尉这次竟然被任命为了永福县县令。张县令不仅向胥吏支付了约定的酬金,而且多给了其一份厚礼,想请胥吏透露一下他是怎么办到的,但胥吏就是不肯透露,只是说:“你的事我已经办好了,至于怎么办到的,你就甭管了。”
那么,这胥吏究竟是怎么让保荐信不足、又无显著政绩的张县尉获得县令新任命的?“盖胥初得宪司据,见所书功阀皆曰增城县尉司弓级陈某获若干盗,因不以告人,夜致之家,于每‘司字增其左画曰‘同,则如格矣。笔势穠纤无少异,同列不之觉……而赏遂行”。也就是胥吏在广南东路提刑官为张县尉出具的证明材料上,将“增城县尉司弓级陈某获若干盗”,改成了“增城县尉同弓级陈某获若干盗”。这样一改,当年抓获巨盗刘花五的有功人员中,不仅有了张县尉,而且张县尉还排名第一。即胥吏的一字之改,不动声色地成全了张县尉晋升县令的意外之喜。
这本来是见不得阳光的暗箱操作,只因张县尉的姻亲耿道夫是岳霖的馆客,而(下转第35页)(上接第31页)岳霖当时任职吏部,出于好奇,一再追问,耿道夫才对岳霖谈了这件事。而耿道夫对岳霖的谈话,正好又让有心的少年岳珂听在耳记在心,日后岳珂在其所写《桯史》第五卷《部胥增损文书》中便记下了这则官场奇事,并发出了“以此知四选蠹积盖不可胜算,司衡综者可不谨哉”的感叹。
这次钱权交易、篡改档案的勾当,不仅成全了张县尉晋升县令,也造就了“司同之助”这一专指帮人篡改档案的成语。希望读了这个典故的人,能记住中国还有这样一个成语。南宋吏部胥吏“司同之助”,极其巧妙,难怪吏部官员看不出破绽。相比较而言,当今个别干部的档案被篡改得漏洞百出,比如前几年因争夺大商人王破盘遗产而偶然败露的共青团石家庄市委副书记“王亚丽”,据说其档案除了性别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其漏洞百出的档案,竟然能通过组织部门层层审查,只能说明我们许多组织部门的档案审查流于形式,远远不如宋朝严格,或者当今“王亚丽”及其干爹们使的钱比南宋张县尉的一千缗更多,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