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君
一
打死都想不到,那个爱唱歌的女人竟然是她,而且就住在我对面的那栋楼里。
那栋楼有五层,住着几十户人家,有公务员、做生意的、打工的、教书的、还有的租给了进城读书的学生,人住的庞杂。楼是20世纪建的,很多地方已经陈旧,像一块补丁,打在城市的衣服上。
夜晚的灯,像楼的隐私,白炽灯泡与现在市场上卖的灯具格格不入。楼对面是一座办公楼,四层,比住宅楼矮一层。到了夜晚,楼里依稀能看见办公楼里的工作人员。
楼中间是一条巷道,被围栏隔了起来,像一条鸿沟,把两边的人分割成两部分,只有歌声把两边的人紧密连在了一起。
没有人知道歌声是从哪里传出的,时断时续,有时候如空旷的草原,有时候像大海的广袤,有时候似山间清泉,有时候又伤感满怀,有时候低沉,有时候高昂…….每一曲歌中都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女人唱歌的时候,没有多少人在乎,看电视的、做家务的、聊天的,大家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似乎有没有歌声,都无所谓。
歌声大多数时候在周末或者晚饭后开始,晚上十点左右结束,谈不上扰民,可也说不上喜欢。
起初,我也不喜欢听她的歌声。因为一听,总会让我犯困,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虽然并不认识,可是只要她一唱歌,我都会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每次听到她的歌声,我都会想起姐姐。
姐姐的歌声也美,当时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
记得小时候,我在山上放牛,姐姐在山边打猪草。姐姐打完猪草后,就跑到我这边,给我唱歌。悠扬的陕南民歌,绵长的汉调二黄,流行的汉江小调,响彻山谷,姐姐经常唱到下一句,上一句的回音才传回来,听着姐姐的歌声,我的想象就仿佛长出了翅膀,我想姐姐长大了,肯定能成为歌唱家,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成为秦巴山中最美的歌声。
那天在山坡上,我与姐姐的对话就这样开始了。
我:姐姐,长大后,你嫁给我好不好,这样我就可以天天听你唱歌了。
姐:好啊,长大了我嫁给你做媳妇,每天给你唱歌听。
我:姐姐,如果我将来和村里的人一样出去打工,怎么办呢?
姐:弟弟在哪里,我就到哪里。
我:如果我把姐姐弄丢了呢?
姐:你看姐姐的手上有块胎记,看到这块胎记就找到了姐姐。
说完后,我们都笑了,那年我10岁,姐姐12岁。
姐姐肯学,很多歌都是跟村里的刘美英学的,为此,姐姐没少挨打。
二
夜幕降临,歌声又传了过来。
“白涯涯的黄沙岗/挺起棵钻天杨/隔着篱笆有一座海青房/没有的总想有哇。”这首歌,一下就把我带入到歌声中,幽幽的歌声里,好像有很多说不完的故事,一点一点地被歌声拉长。
我记得姐姐也喜欢唱这首歌,而且唱得非常好,每次唱这首歌的时候,我就问姐姐,辘辘是什么啊,姐姐就说,她也不知道,觉得好听,就学了下来。
姐姐比我大两岁,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姐姐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姐姐成了我心中的谜。
那天早上姐姐约我放学后一起去放牛,她给我唱歌,我答应了。可是下午放学后,回到家里我并没有见到姐姐,问母亲,母亲告诉我姐姐到外婆家去了,说完后,母亲就偷偷地转过了身子,我明显感到母亲在流泪,可是又不好再问。
下午,我连饭都没有吃,就跑到去外婆家方向的路口,等姐姐。
天渐渐暗了下来,很快就到了晚上,山里的风特别大,再加上又正是冬月天,本来还能见到星星的,一会儿就乌云满天,紧接着下起了雪,母亲喊我回家,我不走,我说姐姐还没有回来,我要等姐姐。
母亲犟不过我,说姐姐不回来了。
我问母亲,姐姐到哪去了,母亲说,出远门了。
我说,我不信。姐姐不会丢下我。
母亲说,是真的,早上走的。
我一下瘫坐在地上,心里万念俱灰,哇哇的就哭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姐姐就像断线的风筝,在我记忆里越来越远。
女人的歌声,从漆黑的夜晚传了过来,已经是晚上9点,楼上的灯逐渐熄灭,我看了看对面,想寻着声音,去辨别是哪一扇窗户传出的,可是并没有找到。
听着歌声,我又开始构思那篇小说,写着写着,就写到了姐姐,一写到姐姐,我的眼泪便顺着鼻尖流了下来,我想象着姐姐的模样,一直担心她过得好不好。
三
闲来无事的时候,楼里的同事喜欢揣测女人的形象,有的说可能长的楚楚动人,有的说可能美若天仙,有的说估计丑陋无比,有的说也许非常普通,有的认为就是一位中年妇女,每次人们谈及她时,我都会默默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我觉得,她可能像姐姐一样,有着秦巴女人共有的特征,有一双勤劳娟秀的手,一副美妙动听的歌喉,一颗善良的心。
歌每天都唱,几十首歌曲需要一个周打个来回。
大部分是老歌,有明显的时代印痕,这恰恰是我喜欢的原因。我不太喜欢现在的歌曲,什么《忐忑》《小三》之类的,唱了半天没有听出什么内容,听清楚了歌词又那么庸俗,这些被媒体炒作出来的所谓歌曲,让我感到特别的恐慌、烦躁,除了吵就闹,鬼哭狼嚎的。相对于这样的歌,在下班后,能听到一个爱唱歌的女人唱喜欢听的歌,还是让人喜欢。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秋,单位放假,人们蜂拥着回家团聚,可是对我而言,却觉得无比孤独,出租屋里,除了一颗白炽灯泡,一堆旧书,一套洗漱用品,一幅明星的半裸照,什么都没有,墙壁的白和窗户挤进的冷风,常常让我感到寒冷,最让我难受的就是房东老太婆的那张脸了,好像几年前砍过的树桩,在雨水的浸泡下,愈发的肿胀。
月已高挂,举家团圆的时刻,我去往单位办公室,除了准备看看书,更主要的还是期待着女人的歌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按以往的情况,歌声早就唱了起来,可是等了快两个小时,依然没有等到。
难道是回娘家了,还是嗓子哑了,抑或是心情不好,不想唱,我想象着各种可能。
离家后,姐姐从没有回过家,只是每月按时寄回一些钱,除了贴补家用,就是供我读书。
中途也听到过村里的闲言碎语,说姐姐在外面干不正经的事情,我从没有信过。就像很多人告诉我,父亲与刘寡妇有奸情一样。住宅楼里的电视里正在播放中央电视台的中秋晚会,这样的日子,应该是喜庆的,团圆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是我的家呢,母亲年老居于乡下,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姐姐杳无音讯,而我却离家千里之外,一家人分隔几处。
四
已经三周没有听到歌声了,对于整栋楼里的人而言,已经习惯,可是于我来说,这三周感到格外的漫长,可以说度日如年。
我每天都在期待这个女人的歌声,梦里还多次惊醒,误以为女人又唱歌了,当我醒来时,面对苍白的墙壁,常常感到喘不过气,我只好起床,遥望着悠长的夜和苍茫的星空,感到束手无策,显得异常无助。
这让我想起了姐姐,这个女人与姐姐的那次离别有多么的相似,突然的从我生活中消失,消失的那么彻底,那么干净,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的毫无准备,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丝痕迹,连同歌声,连同夜晚,连同时间,就这样离开,仿佛在眼前,却又是那么遥远。
我也试图打听过,一家一家的询问,一道门一道门地敲。除了有几家门敲不开,其余的我都问了,没有人见过这个女人,很多人说连歌声都没有听到过,这让我对自己的听力产生了怀疑,可是我听力一直很好,不可能听错,况且都已经听了一年多时间了。我想可能是楼里居民流动性快的原因,楼比较废旧,大部分是短期租客,租个把月就走了,一些又是晚上上工,没有听到也很正常,我总会为自己找点理由。
不知为什么,我又突然有种担忧,心里还产生出一种不安,尤其是社会上每天发生的一些恐怖事件,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该不会是遇害了吧?抑或是被人绑架?媒体经常曝光有人在家中被害,碎尸的新闻更是时有发生,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惊,不知不觉,身上竟冒出了汗。
那晚我失眠了,我的眼前全是那些不好的画面。
奸杀、抢劫、婚变,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我想找个人说说,可是翻开手机电话簿,号码倒是存了不少,可没有一个值得倾诉的人,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孤单。这样翻来覆去得到了天亮。
我想到了报警。可是她是谁,叫什么,家住哪里,与我什么关系?这一个个问题,我一个也答不出来。报警肯定不行,人家会以为我是疯子,或者精神受了什么刺激。
可是不报警,又担心她的安危。真是左也不能,右也不能,让我陷入深深的思虑中。
问也问不出来,找也找不到,这个与我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女人,弄得我心神不宁。
无意间,我想了想,或不去居委会,打听一下楼里的住户情况。
于是,满怀希望地跑去居委会,很客气的说明情况,居委会人员告诉我,严格地说查居民情况需要公安机关开证明,可是看到我这么心急,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居委会那个老头子犹豫了半天,还是帮我看了看,这一看,头都麻了,几乎每月都有进有出,那么多的流动人口,从哪开始找呢?
我顺便问居委会的老头子,知不知道那栋楼有谁经常唱歌,老头子告诉我,有倒是有两个,都六十多岁了,一个前年搬到北京的儿子那里去了,另一个去年死了。
最后,还说了句,你总得把人家名字打听到啊!
是啊,我连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找呢,就是找到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五
虽然好久没有听到女人的歌声了,但是工作我还必须尽心尽力,作为一名搞数字统计的人员,稍有不慎,便会出大问题。
这根弦我还是绷得比较紧的。
每天按部就班的上下班,晚上有时候也看看对面,也许是习惯,也许是期待。
一个人生活惯了,喜欢喝酒,尤其是到了冬天,喝点酒会抵御寒冷,让人很快入睡。那晚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我买了一袋发生米,一瓶二锅头,回到屋便喝了起来,越喝越有劲,不知不觉酒瓶子已空,就顺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我听到了歌声。顺着歌声,找到那里,看到了唱歌的女人。我发现这一切都那么的熟悉,房子很旧,屋里的摆设却是非常得体,只见窗台上摆了几盆植物,有君子兰、绿萝、吊篮、水仙、山楂,看上去很自然。窗台的边上挂着风铃,是那种水晶,透明的,在阳光下透着五彩的光。墙上贴了一幅画,画上是圣母玛利亚,画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画的旁边有很多挂饰,挂饰的中间粘贴着很多歌词,手写的,字很秀气。房屋的顶上是一盏由五组椭圆玻璃组成的灯,映衬在地面,温馨而宁静。整个屋子弥漫着浪漫和温馨。
女人优雅地坐在钢琴前,边弹边唱。
我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到她,这个让我多次想起的女人,穿着一身米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长长的皮筋,耳朵没有戴耳环,虽然只看到背影,可我感觉依然很美,美得像姐姐。
女人的歌声并没有停,一遍一遍地唱,都是我听过的,熟悉又亲切。我不忍打破此时的情景,悄悄地站在她背后,尽管心里有许多疑问,有很多的话要问她,可是我没有,我觉得此刻只有歌声可以解释一切。听她唱歌,真美,真想就这样站着,一直站到老去。
正当我准备跟她说话时,突然眼前一亮,什么都不见了,等我反应过来,看到那盏白炽灯独自亮着,我依然躺在床上。原来是一场梦,我后悔自己怎么不早点问她,可是梦毕竟是梦,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发出感慨,要是姐姐在多好!
上高中后,姐姐再也没有给家里寄过钱,我对姐姐的想念,也被紧张的工作挤占,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敢腾出多余的时间,我必须努力学习,对于我这一辈人来说,上大学是脱离农村唯一的途经。
我没有让母亲失望,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如愿以偿的考上大学。那段时间,家里的客人是我记事以来最多的,一些领导给我送来了钱,鼓励我努力学习,还与我合影。电视台也来了,让我读提前准备好的稿子录节目。村里老欺负我妈的人,见了我老远都笑,虽然我感觉他们好假,但还是一一地配合着他们。
那段时间,我多么想把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姐姐啊,多么想让姐姐给我唱首歌啊,可是这些对我来说竟是如此不可能。
也许是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上大学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房屋,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听完后,我的腿一下就软了下来,瘫坐在地上,泪水哗哗地流。
我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是母亲告诉我,事情真的是这样。
六
秦巴山区的冬夜很长,长得可以让人睡一觉,醒了,再睡一觉,天依然黑着脸。山区的寒风撕咬着山谷,犬吠声声。天像被山顶了起来,无月的时候,漆黑的夜像烧过火的锅底,给夜晚平添了几分诡秘。住在山里的人,天还没有黑就栓紧大门,躲进被窝,早早地入睡。
常年养成的习惯,让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夜猫子,已经快凌晨了,我依然睡意全无。只好翻阅书籍。这时,我隐约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我站了起来,已经好多次出现这样的幻觉了,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于是把窗户打开,风一下就灌进了屋子,歌声也大了些,确定是真的后,我坐了下来,只听见“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防,宁静的夜晚,我也思念,你也思念。”
这首歌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可是今晚听起来格外亲切,也许是好久没有听到这熟悉的旋律了。
我开始寻找对面楼上的身影,可是任凭我怎么找,也没有发现。
歌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非常的清楚,传的也比较远,也许是静的缘故。
《十五的月亮》唱完后,停了大概有一分钟,我以为不会再唱了,没想到,又唱了起来。
这一次,唱的是《女人不是辘辘》。开头的时候,唱得挺好的,唱到最后好像是在哭诉,听完后,我的眼睛湿了,泪水瞬间就打湿了书本上的文字。
高考临走时,母亲告诉我,姐姐当年非常舍不得离开家,可是为了减少家里的负担,只好与村里的人一起到了南方。
到了那边后,才发现带她过去的村里人,并不是真的进厂,而是靠身体挣钱。姐姐不愿这样做,偷偷跑了出来,后来找了一家工厂,由于年龄小,进的厂也不正规,所以每个月挣得很少,可觉得心安,便这样干了下来,一干就干了好几年。
由于姐姐知道了村民的事情,村民为了堵住姐姐的嘴巴,一心要把姐姐拿下水,找了几年,终于找到了姐姐的落脚点。姐姐被村民骗到酒店,被她们打骂,不给姐姐吃喝,虽然姐姐一再抵抗,但最终还是屈服了,只得和她们一样。后来姐姐遇上了一个坏人中的好人,把她救了出来,从此杳无音讯。
有人说姐姐在逃跑的路上被酒店的人发现了,投进了江中;有人说姐姐被打死了;有人说姐姐已经逃向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众说纷纭。从此,姐姐的生死和去向变得扑朔迷离。
母亲说,她也是听村里一个熟人说的。母亲还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去找找姐姐。母亲不相信,姐姐就那样没了。
我连忙说,嗯!
七
刘美英死了。
母亲打来电话说,刘美英死的那天早上,村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村民突然听到了一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那歌声唱的让天上的燕子直溜溜的滑下了地,让知了不再叫,让河里的鱼全都跳出了水面,让村民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整个山里都被歌声沉醉。也就一首歌的时间,就静了下来,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喊,刘美英跳河了,时间是那么的迅速,人们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在河边干活的人,迅速跳下河,把刘美英救了起来,可还是断气了,死的时候穿的是她当年表演的道具服。
真没想到刘美英会死,这位颇受争议的女人,曾教过姐姐多首歌曲。我深深地为这个孤独的女人感到惋惜。
刘美英一生未嫁,曾在县文工团工作,据说可能是爱上了一位后生,而后生身世显赫,家人为了阻止他们在一起,就逼迫县文工团,把刘美英开除了,后来她就回到了村里,再也没有唱过。有曾听过她歌的人说,刘美英唱歌能迷死一大片,好多男人听过她唱歌后,再也无心干活了。
就是这个原因,村里的女人把刘美英当作瘟神一样敬着,男人更是管得死死的。只有姐姐不怕她,经常到她那儿去玩。
我也告诉过姐姐,让她不要到刘美英那儿去,并对她说,村里人都说刘美英的眼睛跟蛇一样,会伤人。姐姐就跟我说,村里人都是骗人的。
姐姐说,刘美英其实很可怜,人长得漂亮,尤其歌唱得特别好,可就是命不好。在村里,命运说法从小就烙在每个人心中。我不好说什么,也就没有劝过姐姐。
为了跟刘美英学歌,姐姐没少挨打。
上高中后,我才知道刘美英确实如姐姐说的那样,非常漂亮,歌唱的更是出了名,因为遭人嫉妒,才把她害回了村子,她就发誓,一辈子不唱歌。从此真就没有唱过,直到死之前,为自己唱了一首挽歌。
这位有着传奇色彩和故事的女人,竟然这样离开了,我感到多少有些不心甘,但事实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想按自己的路子活,可是又有几个人成功呢,哪个不是背离意愿地活呢,这就是命。
晚上,我在办公室忙完工作后,竟睡了过去,醒来后,又听到了歌声,歌声多少有些凄凉,完全不同以往。这让我不仅想起了刘美英,想起了姐姐,我觉得与刘美英和姐姐相比,这个女人还是幸福,至少能唱,不管是唱给自己,还是唱给夜空,最起码发音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晚女人唱的歌,让我感觉非常陌生,尽管歌声特别的美,像一杯清茶一样,在夜晚能看到茶叶滑落的过程,但是歌中夹杂的无奈和哀怨却是遮盖不了的。
跟着歌声,我努力的回忆,试图打开心中的旧锁,寻找某种记忆,因为我总感觉这首歌我听过,虽然我不知道名字,旋律也非常陌生,但一定听过,就是记不起来地方和时候了。
唱完后,我又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我就回宿舍准备入睡。躺在床上,我回忆着那首歌曲,使劲地想,实在想不起来,我就拿了本书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里面有几句好像儿时放牛时听过的,经过我不断地努力,后来终于想起来了,那首歌姐姐也唱过。
记得那一天,我在放牛,姐姐打完猪草后,又跑了过来,说学了一首新歌,她就给我唱了起来,特别的好听,词和曲绝对是人间少有的,她说这首歌是刘美英自己作词、谱曲完成的,说完后,还告诉我以后也许能创作几首歌曲。
只是后来姐姐把给我唱这首歌的事无意中透露给刘美英了,刘美英非常生气,差点打她。她让姐姐永远记住,绝不能再唱这首歌,所以姐姐再没有唱过。
可是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唱这首歌呢,而且是在这样的深夜。
我越想越糊涂。
八
天气说变就变,下午还有阳光,晚上竟落下了雪花。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晚上的事情,心里越发地感到奇怪,正在这时母亲打来电话。
毛娃子,妈好久没有给你打电话了,还好吗?
我赶紧说好。
昨晚我梦到你姐姐了。
我说,那是母亲想她。
有时间的话你再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你姐姐的信息,听说现在的网络很方便,抽时间试试吗?母亲近乎哀求的话语,让我的心感到一阵一阵地疼痛。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我很少关心过这个家,全靠母亲支撑起来的。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另一个地方工作,除了每月寄回去一点微薄的生活费,连电话给母亲都打得少。想着想着,竟因自责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出来了。
时值周末,匆忙的洗漱之后,便赶往办公室。
大量的数字,常常让我迷茫,就像我对唱歌女人的那种迷茫和无助一样。
冥冥之中总感觉我们离得很近,近的好像就在眼前,近的都能听到她的歌声,都能感受到她在与不在,可是又觉得很远,远的让我猝不及防,须臾缥缈,远的我连她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曾做过多种设想,可是离真相越近,我反而越害怕,到底是怕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
到了中午,雪开始融化,一滴滴的雪水从房檐上落下来,滴滴答答的。院子里,飞来几只觅食的麻雀,尽情地嬉戏,那种天真、烂漫,着实让我怀念。
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在院坝放一个簸箕,簸箕下撒些苞谷或者谷子,捕捉麻雀,每次都能捉上几只。我把捉住的麻雀放进自己编的竹笼子,到处拿着玩。可是,当姐姐看到后,都会让我放了,姐姐说,逮麻雀玩要不得。
我很听姐姐的话,只要姐姐让我放,我绝对会放的。
冬天的太阳,是冷的,尤其在下雪的时候,太阳经常与雪同时出现。
忙完手头的工作,我向对面的楼望了一下,这习惯已经持续多长时间,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
九
歌声每晚准时传出,像约好了一样,歌声平缓,都是些让人熟悉的老歌。
女人唱得婉转悦耳,无意间增加了不少的听众。有时候我就想,人其实是种很贱的动物,很多事情原本讨厌,后来竟开始喜欢;很多东西原本钟爱,后来又开始嫌弃。就比如我吧,明明知道唱歌的女人虚无缥缈,却经常想起;明明感到姐姐已经离开人世,却又始终抱有希望。还有就是我的同事了,他们开始是非常反感那个女人的歌声的,可是逐渐地又离不开了,原因是在加班的时候,偶尔能听到传来的歌声,有几分天籁般的享受。
人的想法,没有谁说得清。有时候复杂得很,有时候又特别简单。
这天晚上,一位同事很神秘地告诉我说,通过他的观察,对面楼上那个爱唱歌的女人,好像是专门给我唱的,我在办公室,她就唱歌,我一离开,她便不唱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说的这个事情,我也有所感觉,可是总会自己否定。
为了揭开这个谜,也为了让我找到那位爱唱歌的女人,在同事的密谋下,一个计策随即而生。这天晚上,我早早地赶到办公室,让预谋的同事提前准备,我们准备给唱歌的女人演一出戏。戏名是真假难辨,声东击西,门口堵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让同事躲在对面窗户的视线之外,只等待歌声,歌声一起,计划便实施。晚上九点,歌声如约而来,我们开始准备,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感到莫名的恐慌,难道离真相越近,人越怕吗?还是我在担心什么?同事看穿了我的心理,一再的鼓励我,一定要坚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女人又不吃人。
我想了想,再次为自己鼓了把劲。
歌声依然。相对于对面的歌声,今晚我们这边早已是波澜壮阔,风起云涌,而唱歌的女人则毫无察觉,静如止水。
晚上十点,万事俱备。
随着同事说开始,我就熄灭了办公室的灯,没想到真如同事所言,歌声停了,紧接着同事假扮我坐在了我的座位上,打开电灯,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躲在楼梯走廊,等了一会儿,对面的歌声再次想起,我断定那个女人确实没有发现。就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绕道向对面的楼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走的并不快,可是我的心总是忐忑不安。也就不到一千米路程,我却走了20多分钟。当走到女人唱歌的楼下时,声音反而没有对面听到的大,但可以确定,歌声确实是从这栋楼上传出去的。
寻着歌声,我加快了脚步。看来这次真的对了,我终于可以见到这个女人了。一楼、二楼、三楼,我打量着眼前的这家房子,楼道破旧,可是很干净,连扶手都擦得一尘不染。
在她唱完这首歌曲后,我敲了敲门,声音停了,门却没有开。
十
我再次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开。
接着里面传出了女人的声音,请问找谁。
我赶紧说,我是楼下的,给你说个事。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女人见到我,似乎认识我一样,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像是遇上了什么,头上的汗随即冒了出来。
我见到她后,也感到异常吃惊,这与我多次梦里遇到的场景大相径庭。
迟疑了几十秒后,女人还未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我便走了进去。
这房子也太简陋了,可是房间的布置却是很别致。阳台、墙壁、桌椅,看上去很考究,尤其是那台电脑,虽然破旧笨重,其桌面背景还是非常的有品位,从门口的鞋架上看,应该是只住了她一人。
墙壁上的几幅铅笔画,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幅是一个男的坐在一栋房子的办公室里看书,看上去挺帅的。另一幅是青青的草坡上,一条牛正在吃草,牛的旁边坐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好像在听什么,女的嘴巴张着,好像在唱歌,他们的远方有房子、汽车……正当我继续看时,女人好像已反应过来,一下就跑到墙壁旁,用身子遮盖了画面,其中一幅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她捡了起来,翻过来拿在手上,眼里全部是泪水。
我说,来看看,别紧张,我不是坏人。说完后,感到有些后悔。好像我倒成了这里的主人。
这时候,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女人,看上去比较年轻,与我年龄差不多,个子比我还高点,大概有一米七左右,穿一身粉色的裙子,头发是时下那种流行的皮筋扎着,没有化妆,脸上被什么遮住着,耳朵上也没有耳环,虽然看不到面容,看上去依然比较素雅。
她看我一直望着她,把头扭向了一边。
我说,感谢你一直为我带来歌声,你的歌声很美,我非常喜欢,所以我冒昧前来,就是想拜访你,找了几次都没有见到,今天终于见到了。
她一直听着没有说话。
我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她依然不说话。
我想了想,本来就素不相识,我在这里并不合适,也不想在这耽搁,见了有些后悔,与我想象的美女标准差了一大截,就准备走。
当我走到门口时,她手上的画给掉了,她再次捡画时,我看到了她手背上的那块胎记,与姐姐手上的一模一样。
不可能!我心里想,这世界怎么有这么巧合的事,但是我的脚却停下了。
不,她一定是姐姐。我想起了小时候,姐姐曾答应我,无论我到哪里,她都会走到哪里给我唱歌。而且那墙上的画,画的不就是我吗?还有一张正好是小时候,我放牛,她给我唱歌的情景。
就在那一刻,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叫了声姐姐。
我看到她的泪水像断了线一样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