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一、阿牛絮语
站在初冬贫瘠、苍老的村街上,天上黑云低垂,冰凉的雪渣不时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双手相互插在衣袖里仍然无法躲避寒冷的侵袭,直到暮色时分,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燃烧着的柴火味时,方才缓过了精神气儿来。我想起了娘烧炕的动作,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使劲对着炕门扇,烟便从炕面上的缝隙里涌了出来。这个情景将我的思绪拉了很远,我顺着白烟四处走,仿佛一人骑着马走在一片寂静的山地里。这确实是一个很诗意的自然景象,烟雾,城堡,白马……它们常常光顾我的大脑,对我是否感到厌恶一点也不关心,往往会是母亲的喊声将我从缥缈的空中拽回来。我盯着母亲乌黑的脸面,心中不由得涌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感,我忘记了寒冷,虽然脚和手早已冻得没有了知觉,尤其是手背冻出的褐红色裂纹,更是让我无法直视。我低着头顺着悠长的村道往回走,旁边的麦草垛,大槐树根,阴沉的土墙,一点也激不起我的兴趣,我托着沉重的双腿仍然沉浸在那些幻影当中,母亲回头喊道,整天就知道耍,白吃粮食了。傍晚的村子,暮气很沉,家家都在烧炕,白烟黑烟,一咕噜都冒出来了,整个村子好像沉浸在虚幻的深山里,我根本没有听见母亲对我说什么,那个时候,我总是走神,甚至在走路的时候,思想也经常抛锚,母亲拽着我的耳朵,边叹息边说,这娃咋是个榆木疙瘩,说啥都不言传哩。
然而,尽管我性格上比较沉默,平时也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可至少还有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就是马娟,那年她十五岁,大我一岁半,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在她两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之后,她娘改嫁到了西安,他爹去了广东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俩经常坐在沟边看对面的山坡,她比我更沉默,常常是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沟坡上长满了茂密的野草,狼尾巴最多,尤其在秋天,白茫茫一片,风一吹,白浪此起彼伏,羊立在悬崖下面啃那些尚有些生命气息的草根,崖壁被它们光滑的身子磨得光秃秃的。马娟的样子让我着迷,我不时偷偷用余光看她,但她一点儿也不理会我,她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尽管如此,那股晦暗的气息仍旧无法带走她那清澈如水的目光,她的眼睛很大,大辫子掉在背上甚是好看惹眼。
马娟的家在村子南头,挨着沟边,家门口不远处有一片槐树林,每到夏季,一树树的槐花漫天点缀,我俩蹲坐在地上,手里捏着洁白的槐花,鼻子贪婪地吮吸着清爽的香味儿。阿牛,你闻闻,多香啊!这是马娟打小就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每回到槐树林里,闻着那沁人心脾的槐香,马娟总是不由自主感叹道。然而,自从她十五岁那年起,她再也没有发出过此般感叹,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是沉默。沉默成了一股神秘的气息,弥漫在了空中,将我俩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似乎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气体将她掩埋了,就像某天早晨突然看到降在辣椒树上那洁白透明的霜花一样。在一起说话,已变得极少极少。在那个年龄段,我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每天看着娘用浆糊糊在墙面上的旧报纸时,我总得想想马娟的沉默,那些日子,这件事成了我生活里的一件大事。
有时候我觉得人都活不过一棵树……有一天,放学后经过我们村上那片栽满了柏树的坟地时,马娟突然对我说。
啥意思?我转过头问她。马娟的脸色很难看,有些发黄,又好像发白,说不清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没什么,随便说说。她说得极淡,如果不是风将她那微弱的声音吹到我的耳朵跟前,我根本就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
哦。
想不想到我家看看?马娟突然转过来问我。
我心中猛地一惊,才想起我好些年没有去过她家了,尽管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村子,其间也相隔不过数百米罢了,然而我却无法回忆起马娟家里的样子,这不得不说有些荒唐。我上次去她家是十一年前,其时我尚小,还睡在娘的怀窝里,这么一想,心里不免有种紧张情绪滑过。
当然可以呀,只要你不介意就行。我红着脸说。
我跟着她一直走到了她家,她家土门楼子还是过去的样子,中间的木门很多地方已经掉漆了,有些地方的裂缝大得甚至能塞进去一个手指,我在心中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以前我就没注意到这些东西呢?她家院子里那棵桐树很粗,有些年代了,我呆呆地注视着桐树顶端上面的鸟窝,那里有咖啡色的阳光从缝隙间漏了下来。
那鸟窝一直就在那,好几次我都想给捅下来。见我盯着桐树顶,她用深沉的目光剜了我一眼。
她家的后院里野草茂密,简直就和沟里差不了多少,白蒿,莎草,还有其他的野草野花长满了,狭隘的空间被占得满满的。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后墙北边还缺了一个大口,两个人从这里同时爬进来应该没有啥问题,缺口上因为常年风吹日晒,上面长满了绿苔,油腻腻的样子在太阳下微微闪着光。
咋不修呢?不怕贼钻了屋子呀?
谁修呢。马娟淡淡地说。
马娟奶奶在门房住着,马娟一个人住在厢房里。踏进她的房子,我便有种恍若做梦的感觉,全身上下的细胞瞬间凝固了起来,我极力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试图在某一刻里捕捉到马娟所有的秘密。尽管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但我总觉得对她的了解并不是怎么深入,她内心里所蔓延的想法,她隐藏在呼吸里的某个动作,是那么神秘,令我难以捉摸,上个礼拜,从学校一起回来的时候,路上我对她一直讲我被语文老师表扬的经历,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次极为罕见的讲话,然而马娟听得很不用心,可以说,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想起来,的确有些生气,她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是在构想着一些被世人早已遗忘的陈旧故事吗?我心里不住嘀咕。她的屋子很小,北边的泥墙跟前放了一个挺大的塑料盆子,光线很暗,有股说不上来的香气在四处涌动,这是种独特的气息,我想那应该是从马娟身上散发出来的,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摆脱掉那种令我鼻翼微微颤动的压抑气氛。记得几年前,马娟曾哭着给我讲过她家里的故事,那些故事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草籽在我心底深深埋着,到现在还是那么茁壮,那么结实。她说,她奶奶经常打她,有次她忘了喂猪,大半夜里猪饿得嗷嗷叫,奶奶连忙起来埋着碎步跑到猪圈,回来便问她喂猪了么,她半天噎得答不上来一句话,奶奶抓住她的大辫子就厮打,她的耳朵被奶奶用粗糙的手掌拧得几乎快要掉在地上,她恨她的奶奶。马娟对我讲的时候,鼻子呼呼冒着怒气,嘴唇不住颤抖,我难以忘记她那令我极为惊惧的样子。还有次,村里的羊三来她家借簸箕,奶奶在睡觉,她找出簸箕后交给了羊三,不想羊三却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那年她十一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都要上初中了。马娟在半黑半亮的屋子里对我说。
确实有些意外,可你都马上升高中了。我笑着说。
你觉得永远有多远?马娟突然问出了这么奇怪的一个问题。
我不清楚,鬼知道呢。我说。
又是沉默。那天下午我坐在她的屋子里翻看了一下午《唐诗三百首》,而她一直坐在炕边叠纸鹤,她很用心,我偶尔会偷偷转过去看她,她的眼睫毛也很好看,偶尔洒进来的光线会在上面打出毛茸茸的亮斑。就那一会儿,我的脑子里又产生了种种场景,我觉得我们此刻是坐在夏日的西瓜地里,而不是在土屋里,敞开的空气四处流动,连同我们的身影,跑飞了一般。后来,像这样的下午还有很多。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偶尔会来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时间在安静的缝隙里悄悄溜走了。马娟在她的纸鹤里填充着自己仅有的热情,看上去就像霜打了的麦子,没有丝毫的精神气儿。鱼师傅就是在这种场合下被我提出来的,我说起他的时候,马娟显得有些紧张,脸色变得通红,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他喜欢的话题,心中便隐隐有些激动,于是就开始了我滔滔不绝的言说。鱼师傅上个礼拜又给我爹了两千块钱,我们家里穷,那时候爹娘常常为我的学费头疼,鱼师傅的这两千块钱便显得弥足珍贵,娘差点就跪在地上给鱼师傅叩头了,爹不住地敲我的脑袋说,还不叫干爹!干爹。我叫了一声,鱼师傅显得很高兴,他摸了摸我的脸,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孩子灵性着呢,以后肯定成大气候。爹娘听到鱼师傅如此说道,禁不住高兴得长大了嘴巴,露出了一嘴的黄牙。鱼师傅是谁呢,你可能要问,连鱼师傅这样的大善人你都没听过的话你确实已经落伍了。他是我们中学校长,是我们乡镇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我们打心眼里敬爱他,尊称他为鱼师傅。年轻时他在香港经过商,家里有不少钱,这些年他年纪大了,便四处行善,谁家遇上困难了,谁家又揭不开锅了,鱼师傅便成了大救星,他是我们镇上唯一一个将会名垂千古的人,这是马娟奶奶曾经亲口念叨过的话。鱼师傅上个礼拜三雇了四个工人将王小四他家的厨房给翻修了一遍,之前,王小四家的厨房每逢下雨天,雨水就从屋顶上的草席缝儿里哗哗淌下来,王小四他老婆便将家里的碟子、碗、脸盆等一切可以用得上的容器放在锅台上,那样子,看起来好不壮观呢。是鱼师傅给彻底改观了这一现状,怎么说呢,这的确让王小四和他老婆整整高兴了几个月,那些天,他两口差点就找来鱼师傅的画像挂在墙上了,是鱼师傅阻止了他们,鱼师傅说,这点小事不值得记挂在心上。王小四他老婆当下就感动得哭了,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淌湿了脚面。
别说了!马娟突然打断了我。
怎么了?我有些不高兴,提谁都可以打断我,让我立即闭上臭嘴,可鱼师傅,鱼师傅是多好的一个人啊,我禁不住又说。
别提他,我讨厌他。马娟哽咽着说。
为什么?我问。心中依旧不悦。
反正别提他就是了。马娟转过了脸,拿起了放在炕头上的鬃刷,捏在手里玩弄了起来。
鱼师傅是我们的恩人,你不要忘恩负义。我再次重复。
他没你想的那么好。马娟冷冷地说,面无任何表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恶狠狠地丢出了这句话。
是的,阿牛,我明白我在说什么。
是因为他没给你家修后墙吗?刚说出这句话,我就觉得马娟确实太过分了,难道就仅仅因为鱼师傅没给她家修后墙而出言不逊大言不惭吗,若是让村里人知道了她如此说鱼师傅,她的下场肯定会很惨,这一点我深深明白,村人对鱼师傅的敬重早已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敬仰。从墙面上印着鱼师傅名言语录的空隙里,从鱼师傅亮闪闪的头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在我们心中,鱼师傅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他摸了我。马娟突然说。
这句话似千斤重,我被一下子镇住了。目光呆滞,血液瞬间凝固了。
你会为你的话负责的,张口就为鱼师傅抹黑,马娟呀马娟,我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我怒视着马娟,心中的火气如同一把燃烧的麦草,熊熊火焰从喉咙深处扑出来,烧得我满面通红。这时,我发现平时对马娟的好感一下子没有了,甚至打内心里后悔认识了她。
他的确摸了我。马娟眼泪流了出来,几大颗透明液体砸在了地上,震得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你凭什么这样说?怒火让我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上回……我和班主任吵了架,班主任扇了我一巴掌,我踢了班主任一脚。
你往完说!我再次张大嘴巴喷出唾沫星子。
他叫我去办公室,我去了,他将手从我的领口……马娟越说情绪越激动,眼泪不住地往下淌,此时此刻,我似乎陷入到了一片泥潭里,乌黑恶臭的淤泥将我团团包围住,身体正遭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我既为马娟的眼泪而感到心疼,又为鱼师傅被侮辱而不住发恨。没有一丝犹豫,没有片刻停顿,我在泥潭里不住挣扎,到最后仍是不明白,我仿佛从记忆深处跑出来,立在一块荒无人烟的野地上,不知所措。
不可能!鱼师傅怎么会是如此龌龊如此下流如此不要脸的人?马娟你血口喷人!我气得舌头都僵硬在了一起。
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大,吓到了马娟,她突然哇了一声哭着跑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她的屋子里,光线还是那么暗,我望着面前的景象——斑驳的空气,浮尘乱舞,木柜上散乱摆着塑料梳子,棒棒油,雪花膏,透过门窗看出去,那几株裸露在外的树干沉闷而乏味,树皮萧瑟得如同霜打了的茄子,我心中极感压抑,眼角也忍不住潮湿了。我无法排解掉积聚在胸腔的闷气,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看到院子里那棵桐树时心里便愈发悲伤,这些阴沉的景象,看上去极不协调,也似乎从某方面预示着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然而,我仍然不敢相信鱼师傅摸了马娟,更别说他将手顺着马娟的领口塞了进去,这怎么可能呢?鱼师傅,多好的一个人啊,他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们一把,给予了令我们感到无比快慰的光荣,我们怎么可以在一手端着他赐予的美味琼浆时而心里丝毫没有一点感激之意呢,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些什么,谁都无法预料,我从来没有像爱戴父亲那般爱戴过任何一个人,包括我的爷爷,舅舅,叔叔等等,除了鱼师傅。鱼师傅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摸了马娟的,盯着院子里的那棵裸露的桐树,我再次在心里对自己说,马娟一定是搞错了。
二、马娟的声音
当我们村被一场毫无征兆的大暴雪掩埋的时候,时间已经跨到了隆冬,天空昏沉沉一片,整个世界仿佛暂时停住了脚步,在漆黑的深渊里酝酿着更大的世事。这个冬天,我无比伤感,灵魂深处异常冰凉孤独,奶奶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她也没有那个力气来管我了。很久以前我曾做过一个梦,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我一个人燃起一堆篝火,在旁边翩翩起舞,雪花刚刚落在火舌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那是神在守护着我,从小在我的心中就有一位眉目清秀的神,在我绝望的时候,他常常会伸出他的双手将我拉起来。然而,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时候了,时间一下子过去了那么远,谁能捞起隐藏在地缝深处的每个音符呢。那天阿牛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无法原谅他,我永远都不想再搭理他了。我俩从小一起玩大,有吃的一起偷着吃,有耍的一起耍,我早将阿牛当成了我的亲人,可谁知道他那天能说出那些话?他太像他爹了,唯唯诺诺随大流,在我和鱼师傅之间他依然选择靠在鱼师傅的一边,好几个晚上我无法相信,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难道从小一起长大的这种深厚感情在可耻的鱼师傅面前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吗?鱼师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到现在也无法判别,这也正是我所矛盾的地方,有时在深夜里,我脑子里突然就闪现出鱼师傅的那只白皙的手,我的内脏便不断翻涌,极度恶心想吐,然而有时,我又像阿牛他们一样,觉得鱼师傅非常伟大。那些天,我就成了这样一个彻底的矛盾体,陷入在思想的泥潭深处难以辨清事实的真伪。有那么好几次,我因为某个深刻的片影而沉入绝望之中,我想我自己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只布满了讽刺意味的手,我也永远无法从这种极度矛盾的思想中解脱出来。唯一能够拯救我的人也许只有阿牛,奶奶离我太远了,她一点也不了解我,可阿牛却那么直接地伤害了我,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小时候,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有次我和阿牛在麦地里放风筝,那是奶奶用糨糊给我糊的,阿牛一直跑,我在后面紧追着,他边跑边喊,娟儿,你看,风筝飞得多高!我大声应着他,是,飞得很高!阿牛越跑越有劲儿,他内心异常激动,那应该是他为数不多的放风筝经历之一,我永远都记着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他跑累了后对我说的,他坐在麦地里,屁股下面的麦子在叶面儿上聚集着巨大的力量簇拥着他的全身,他大口地喘着气,然后突然说,娟,以后你就当我媳妇。我那时当然不懂媳妇的概念,阿牛肯定也不懂,时间这么久了,如今想起来,眼眶不禁潮湿了起来。他却在鱼师傅这件事上不相信我。我来谈谈鱼师傅吧,或许我不能够做出多么正确的判断,然而我始终相信出现在我梦里的片段,那些纷飞的雪花压住魁梧的梧桐树顶端而尽情地唱着缤纷的歌曲,歌声嘹亮,灵魂在此大口喘息,我坚信鱼师傅是个彻底的混蛋,可他又是一位大善人,多么矛盾而又正确的真理哟,在那个充满了正义气息的礼拜里,他托人四处行善,四处将他的良知深深刻在人们的心上,丝毫也不会露出什么令人可疑的迹象,他很少露出狰狞的面孔,也很少浮现出悲伤的情绪,在他的心里,似乎世界如此平整而没有一点灾难,所有的悲痛都是阳光下面的云雨,他没有亲人,而那些曾经接受过他的恩赐或者此刻正在接受他的施舍的人们又全是他的亲人,他常常坐在河边看清澈的河面,然后露出善意的微笑,河水其实就是他的儿子,他给予万物了灵性,也给予他们闪耀的光环。然而每天夜里,他都会感到孤独,没有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躺在偌大的房子里,那些遥远的悲惨记忆吞噬了他,将他带到一块荒无人烟的处境,疼痛加深了他的苦难和颓废的心情。如果那天摸我的身上是令我感到极为羞耻的一件事的话,那我想在我所不知道的天气,他肯定还有更多令人不知的动作,他将厨房修好的时候一定也在泥里掺了鼻涕,他那高傲的神色里凝聚了多少荣耀的声音呀,某天晌午,我看到了冰天雪地里他那黯然发紫的嘴唇在瑟瑟发抖,看见了他发霉的身体下面有各种菌类、藻类在暗暗生长,还有那些乌鸦的脸,无一不对着他那油亮的毛发上面撒出腥臭的黄色尿水,你看看,沟里的山石早滑落了,土蜂窝全都被他摘走了,哪里还有什么洁白的槐花,还有什么芳香四溢地贴在水池旁边的狗尾花,我明白这些惨淡的幻觉有时也极为不真实,然而在恐惧颓靡的夜晚,蛙声连片,猫头鹰的叫声隐匿在通往荒冢堆旁边的沟道下面的窑洞里,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在这样愉快的呻吟声里,谁都会产生种种迷离的幻觉,谁都会觉得夜里的月光并不是那么娇柔,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般模样,地面上的白色元素下面,必然牵扯了太多恶臭的污水,火焰将它们全部烧死,飞舞的灰尘中,鱼师傅睁着一双硕大无比的眼睛看着飓风中的蝴蝶,这并不是小时候我们经常观看的电影。我既然有勇气这么想象鱼师傅,我还有什么惧怕的呢,从他摸了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好人,他荣耀的声音背后谁知道会有着什么样令人无法猜透无法看穿的黑色机关。我在无数个夜晚里曾经想象过这一切,也许这些凌乱的思绪过于单薄,也许它们庞杂的触角过于脆弱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雨的肆虐,可无论怎样,它们跳荡的音符下面全部是我对鱼师傅的真挚见地,我仅仅是通过一个动作来推敲背后的一切,可每次想起阿牛对我的不信任,我总会感到无比的伤心,好像整个森林被凄凉的雨水灌透,也好像我自己被荒秋的萧瑟所掏空。我无法猜透事实背后的逻辑与价值观,也无法得知鱼师傅更为深入的行径,所有暴露在我眼前的事实都是些被反复打磨反复挖掘的残缺故事。我忘不了鱼师傅将白皙的手往我的衣领口塞时那贪婪的目光,潮湿又湿润,绵长又亢奋,那涌动在眼球深处的绿光,仿佛一瞬间要从某个暗洞口喷涌出来一般,将我逼得无处可躲,无处藏身,我瑟瑟着身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尊敬的鱼师傅啊,那一刻我的心里矛盾万分,这个令我永生感到耻辱却又不敢言的时刻,我愤怒得内心不住颤抖,在那丑陋的唾液里,淫念在暗暗滋长,薄雾消失了,气流隐退了,唯有经不起摇晃的人的欲念在左右摆动着。多年来的孤独生活早已让我的性情变得坚硬无比,在溃散的气味背后,我常常会发现很多我们平时无法接近的事物,如同一棵桐树,挺拔在我的跟前,我却无法进到树皮里面,然而在它的眼里,我更像裸露着自己的身躯,丑陋的四肢不停地乱扑腾着,无论我怎么跳,怎么飞,都逃不出它恶毒的眼睛。鱼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自从他摸了我后,我每次见到他时,就感觉自己是一棵裸露在他跟前的树木,经不起他的挑拨,经不过他某个目光的射杀,在他的眼睛里,我时时刻刻赤裸着,这是令我无比痛苦的事情。很久了,我总是感觉到绝望,因为在那以前,我沉默的味觉总是让我在土屋里别具一格,总是让我的体温散发出独特的味道,而现在却因为鱼师傅,这些东西统统都变了,我成了一棵裸露在空气里、村庄里的树,成了一棵没有了树皮再也不会流下树液的干木头。想到这里,我心里又难受得不得了,好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大哭一场,也好想在连绵不绝的梦境里不再清醒过来,永远都这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我用牙齿咬住手指,用力,血流了出来,我竟然感到无比的畅快,这是魔鬼般的狂欢,我闻到了稍微有些腥气的黑血味道,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咯崩声,看到了那些暗自在黑夜深处流泪的动物。我无法控制我自己,泪如泉涌。我似乎在乏味的夜里听到了古琴鸣奏的声响,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全身汹涌的血液,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在雪地里抬起头来面对那只纯白的兔子,一低头我就感到眩晕,一抬头就感到双眼发黑,双腿往下沉,阿牛,好久不曾见你了,我知道你也在生我的闷气,你觉得我的话伤害了鱼师傅,你觉得我出言不逊却脸色没有丝毫发红、发紫,你实在感到失落,可阿牛啊,你越是不理我,我心里就越是发虚,越是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难道是我那不堪一击的价值观输给了自己的灵魂了吗?我用手扒开了落在身旁的腐叶,下面的虫子立刻纷纷乱乱跑了起来,我知道我无知的举动打扰了它们沉睡的世界。可我有时也想,有没有谁觉得打扰了我而在深夜里独自进行忏悔呢,或许会有这样的人吧,也或许没有,没有人能够清楚。今晚的月亮很圆,院子里那棵桐树顶上的鸟窝漆黑一片,从树缝间落下来的月光斑斑驳驳,如迷梦一般,我孤坐在炕上,感觉到整个世界距我好远好远。一个虚幻的黑影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他的头微微往上扬,阿牛,我以为是你,可当我伸出颈脖仔细打量的时候,黑影却渐渐消失在了夜空中。
三、超梦境
我们家的后院,有个用于仓储吃食的地窖,地窖不是很深,但也绝不算浅,很多年后,由于家里条件好了,很少再往里面仓储诸如白菜、红薯等这样的东西了,日子久了,地窖四周便往下掉土,到处都是虚土,直到最后,整个地窖全部都塌陷在了一起,很少再被人记起了。但怎么说呢,在当时,也就是很多年以前,我们对于地窖的感情绝不亚于对待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的欣爱。我记得我常常趴在地窖口往下看,耳边总会听到一些窸窣的声响,娘告诉我这是幻觉,我偏不信,常常像跟自己赌气似的趴在窖口细眯着眼睛往下看,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不会看到。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一九九八年的那个秋天的某个下午时分,当我正趴在窖口往下看的时候,马娟突然跑进我家的院子大声喊叫着,出事啦,出事啦。她的脸惨白,颈脖处因为过于紧张而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头顶上蜡黄的毛发紧紧贴在头皮上毫无一点生气可言,我既不愿意地坐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说,你抽哪门子筋?马娟那会儿似乎舌头被鸟啄了一般,不会说其他的话,嘴里磕磕巴巴一直在说出事啦,我闹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气得不由得从地上捡起个小土坷垃朝着她前面的影子上扔了过去,人死了你这么来回抽筋!我愤愤地骂道。阿牛,就是死人啦!马娟看着我,眼球都快要跌落了出来,她嘴里不住地喷出一股股迷离在斑驳尘埃里面的白色气体,我感到有些吃惊,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是不是张老七死了?哈,那也确实活到岁数了,一百零一了,活成人精了,有的树都活不了这么长呢。我淡淡说道。不是,是鱼师傅死了,鱼师傅死了,是我们镇上的大善人鱼师傅死了!马娟见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都没有她想象中反应得那么夸张,便将这句话一连说了三遍。什么?你放你妈的臭屁!我站起来四步化作两步跨到马娟跟前提起她那脏兮兮的衣服领。我骗你是婊子要的。马娟睁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瞪着我,深邃澄澈的眼神传递出她的消息不容置疑的正确性,村长告诉我们的怎么能有错?我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鱼师傅,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说走就能走了呢。我心中感到无尽的憋闷,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如此简短却又如此没有分量的一句话。天气很好,院子中央的几棵桐树光亮得很,几只麻雀停在上面发出有气无力的叫声。那个下午,对于我们村上每个人而言如同天塌下来了一般,大家都感觉脚步轻,找不到了重力,心里异常悲伤,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谁也都不敢想象,也许这是上苍对命运的嘲讽吧。老天爷瞎了眼了,怎么不让那些十恶不赦的坏人死干净怎么受灾受难的总是些大善人?我们村子所有人都这样感叹,大家蹲坐在门口,目光迷离得好像打上了一层洋蜡,心里都难以抑住无尽连绵的悲痛之情,大家都想到了鱼师傅曾经行善的种种美好回忆,这些回忆仿佛晨雾般紧紧围绕在心间无法飘散开来,带来的只能是一声声的惋惜,有人情不自禁当场痛苦了起来,约莫哭了半个小时后,便栽头晕睡了过去,有年长的老人则微微抽泣着,用那上面绣满了小花的蓝色手帕轻轻压住鼻子啜泣,眼泪落在了地上,黄土粒被砸起了好几颗,我们村一下子便沉浸在了无比沉痛无比让人难过的处境当中。
鱼师傅,好人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人们大声对老天爷喊。
是啊,鱼师傅,他是我们村上经济发展的大功臣啊,他怎么能走了呢。看着鱼师傅遗照上那俊秀的脸庞,镇书记也不住发出了感慨。
该死的不死,不该走的却走了。张球娃站在村口,一边将刚擤过鼻涕的手在桐树干上擦,一边半拉着脸骂道。
鱼师傅死于什么,或是如何死的,死的时候身边都有谁,说了哪些话,交代了什么事,我就不在这里一一饶舌了,说这些都没有用了,鱼师傅毕竟已经走了,就让我们的灵魂一直处在悲痛之中慢慢忏悔吧。鱼师傅的死讯,很快在我们镇上沸腾了,人们互相奔走告知,使劲往天上撒金黄的票子,被烧毁的黑灰打着旋儿在空中飘来飘去,从东边飘到了西边,又从西边飘到了东边,大公鸡立在庭院的土墙上放开嗓子吼叫,叫声早已纷乱,失去了时效性和规律性,最后经过人们的一致协商,决定给鱼师傅立一块永垂不朽的碑子。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很好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在我们镇子的历史上,从没有没有出现过如此统一而没有一丝争议的决定,人们纷纷觉得鱼师傅是被鬼陷害了,是误入了鬼门关,他本来应该长命百岁的,现在虽然他的肉身死了,但他仍旧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呼吸与他身上那有些冰凉有些难以言说的陌生气息,他的灵魂将永垂不朽。在这件事上,所有曾经领受过鱼师傅恩惠的人无不淌下了眼泪,无不在村口或者门院里为鱼师傅烧了几沓纸钱,鱼师傅,你慢慢在天上花吧,不够了我们以后每天都给你烧,人们在烧纸的时候心里都这样忏悔着,向鱼师傅的灵魂承诺着誓言。然而就正是这个时候,有人提说仅仅给鱼师傅立一块碑子太过简陋而无法撑起鱼师傅那崇高的心魂,而且也太寒酸了,他们提议给鱼师傅在镇上建一座空中花园,上面鸟雀盘旋,流水瀑布,花朵四季盛开,鱼师傅的肉身就埋葬在空中,清新洁净的空气常年伴着他的灵魂,他那充满睿智的眼神永远看着我们镇向前发展,我们也可以时时刻刻去空中花园跟前怀念他曾经赐予我们幸福的每个时刻。然而,这一提议很快就被人否定了,理由是建造空中花园的代价太大,我们根本无法完成这样宏大的心愿,甚至有几个人被这一想法激怒了,他们站在土槐树的阴影里大声喊叫着,鱼师傅捐给我们的钱都没有这么多呢,建空中花园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提议的人听后当然也很生气,情绪也过于激动,他们提着镢头跑去把说此话的人的脑袋给砸了个稀巴烂,然而骂道,你他妈的还嫌弃鱼师傅给你的少啦,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蛋!人们情绪前所未有过的高涨,在这个伟大的历史时刻,不得不说,人们身上从来没有付诸过的行动全部都执行了并将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举动,人们从未思考过的想法也全部仔仔细细思考了几十遍。然而却因为种种争执往往打得头破血流,最终,人们的心情还是渐渐平静了下来,还是一致赞同为鱼师傅立一块永远都泛着光亮永远在人们心中不会破裂的碑子。
碑子立在哪儿?这又成了一个新的问题。我们村所有人联合在一起向镇政府发出了声明:鱼师傅生前最爱来我们村,所以毫无疑问鱼师傅应该厚葬在我们村里。与此同时,我们邻村也就是芳村的所有人也集体向镇政府表了态:鱼师傅生前差点就和我们村的姑娘成了亲,所以应该将鱼师傅葬在我们村。两个村为了这事,整天吵得不可开交,村里的王老五提着镢头去跟芳村闹,不想却被芳村的小毛驴踢中了脑袋,他紧紧抱着脑袋跑回了村,然后将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召集一起去芳村闹事,他们站在两村的交界处,你骂一句,我骂一句,你扔过去了个土坷垃,他抛过来了泥砖头,两个村被吵得鸡犬不宁,但人们心中知道,无论如何这一切的付出和争取都是值得的,尤其是我们村长考虑的更为深远,他说,像鱼师傅如此有影响力的大善人,若是能葬在咱们村,以后都能带动起我们村的旅游业,到时候村民经济不提升那才怪呢。村人对村长具有前瞻性和建设性的意见纷纷投来羡慕和赞扬的目光,他们觉得有了村长的这句话,他们就能看到光明的未来,当下流再多的血也是值得的,这种想法无形之中壮了他们的胆,于是胆量更大了起来,和芳村的人动起手来一点也都不含糊,直接就用铁镢头砸对方的脑袋。那几天,我们村和芳村有不共戴天之仇,到处血流成河,人们厮打,对砖头砸对方,家里也不再做饭,铁锅里爬满了蚂蚁,沾满了褐红色的铁锈。天空整天昏沉沉的,低得仿佛稍一伸手就可以够得到,鸟不再是鸟,鸟变成了猪,牛变成了狗,人们的心上压了一块铁石,沉得不得不去收拾芳村的每个人。王铁娃,我日你妈!我们村的改球提着木棍子站在芳村口不住地骂,到后来,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仇恨早已不仅仅是为鱼师傅的事情而生的,以前的什么恩怨呀鸡毛蒜皮的事呀全部都被扯了出来,摆在路上进行大战,就这样争了足足有一月仍未争出个眉目来,到最后,眼看着鱼师傅的遗体即将腐烂发臭,人们大梦初醒般突然醒悟了过来,赶紧双方握手言和并统一表示先安顿了鱼师傅再说。埋葬的地方定在了我们村和芳村的交界处,这是镇长的决定,毫无疑问,这一决定避免了双方发生冲突,然而在打墓子的那天还是发生了人命案,一伙人呼哧呼哧提着铁锹往下挖,这些人一半是我们村的,一半是芳村的,挖着挖着,谁突然骂了句,狗日的将位置靠了他们村半公分!刚说毕,另外一人向空中吐了口唾沫骂道,婊子养的你骂谁呢!双方又打了起来,一分钟之后,芳村的两人被打死了,我们村里五人被打成重伤,到这里,事情突然变得极为复杂,难以说清楚其中的渠渠道道。我们村仿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灾难,每个人心中都憋了一股火,稍不留神,就可以将沟野里的莎草呀柴胡呀柿子树呀烧成一把又一把的黑灰,灰飘在空中,扬来扬去,眯了眼,很难看清从对面走来了什么,所以时时刻刻保持着一份警惕心,神经绷得紧紧的,心里提着铁锹,衣服里面藏着刺刀,若是见了不顺眼的人立马就将他劈成八大块,人心都不是肉长的,是铁水浇铸的。人们整天忙着厮杀,致对方于死地,死了也得把肉给剔了,留下白森森的骨头堆放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面,树下面的老鼠成群结队站成整齐的队形趴在骨头上面舔人肉的味道。一阵狂风过去,暴雨便哗哗倒了下来,把路面和村庄瞬间砸成了一团浆糊,接着,天塌了。我突然惊得坐了起来,额头上的汗珠不住地顺着脸颊往嘴里流进去,咸咸的,好不苦涩。原来我是趴在后院的地窖口上睡着了,原来刚才我仅仅是做了个梦。马娟还在我跟前站着,眼睛迷离得没有一点精神气儿,她的形象很虚又很实,若隐若现,我不住地揉眼睛仍是无法看清马娟的脸面,她如同被撕碎的纸片一样忽一下排列整齐忽一下又支离破碎,我根本无法判断我现在仍是处于梦中呢还是已经从梦中返回去了,如果我仍然是在梦中怎么又能隐隐看到现实中的马娟?我一时又变得糊涂了,脑袋胀得难受,干脆又埋头睡了过去,不想再睁开眼睛,因为梦境和现实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变得实在是太难以分辨了。我相信这些已经出现在我大脑里的种种幻景,随着我睡眠的逐渐深入,一定不会再出现在后院里的荒草丛中了。若干年后,它们都将化成一堆无用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