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
时代没有变,时间变了
在一些重要时刻,我是个运气好的人。
比如说,我要是在1965年以前进入大学,按照我私下里读过的那些书——它们决定了我的视野,我的良知,我的思想方式——必定会成为“反动学生”,受批判,开除学籍,失去人身自由权,然后还有各种厄运接连到来。可是,那时我还不到读大学的年龄呢。
到我中学毕业的1972年,所有的大学都像商场打烊一样关闭了,若干年后才会把门打开。这件在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事情,在无意之中救了我。要是我那时就进入大学,照样会成为“反动学生”,即使想逃,也逃不过去。
那些时刻,我怎么就那么运气好?
在我读到的文章里,有人说起过,1979年11月(也就是我进大学的两个月后),有一份最高级别的官方文件发下来了,关系到前些年划为“反动学生”的那些人,对他们思想政治问题上的处分重新审查,给予改正,这才结束他们倒霉了十多年的生活。还有人说起,1980年9月,又一份官方文件公布了,在继续妥善处理“反动学生”的遗留问题上,增加了一些必要的细节。
还有,全国都在清理过去的冤假错案,几十年的冤假错案,各种门类的冤假错案,太多了,够忙的。看起来,我在大学的四年时光,不会再抓反动学生了。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运气好呢?
报纸上的文章说,一个新时代开始了。人们也在议论,新时代来了,(领导人)某某某恢复了高考制度,(领导人)某某某带领我们改革开放。听到这些,我都心情愉快地微微一笑。其实,我不相信报纸上说的,也不相信人们的议论。他们是读报纸长大的,从来没有怀疑过报纸上的一切。
我不觉得是时代变了,而是时间变了。
如果能够尊重常识,我们就能看清许多事情。我知道,在人类的某种社会里,很多东西都靠不住,只有常识可靠。
比如在我出生的时候,我所在的民族出了点问题,其道德、精神、文化传统,都被一些人推行的新内容代替。在那些人编撰的一个旧时代土地所有者成为乡间恶人的故事里,恶人被命名为“黄世仁”。这令人不解,为什么那些人故意把“仁”这个表示美德的核心词语,同恶人恶行弄到了一起?还有,恶人的帮凶被那些人命名为“穆仁智”,这个用意也很糟糕,竟然把本民族先前的善与美好、聪明智慧,都与恶捆绑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爹我妈在为我起名时,仍然敢于使用“仁”字,就显示了中国民间还有一部分人,仍然在尊重常识、对抗反常识。换句话说,我爹我妈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文化觉悟很高,对此,我这一生都会敬佩,都会感谢。
从常识而不是反常识出发,人类会对“反动”一词有个基本一致的看法:如果把符合人类利益的方向规定为正方向,那么,与此相反的才是反方向,朝着反方向而行的事物,才是反动。
这样一来,在1963年到1965年,就不会有那么多反动学生了。
那时候的大学校园十分平静,差不多是一潭死水。
大学生们还记得1957年抓“右派”的教训,几乎无人表达对社会的不满。但在1963年,最高级别的官方下发了在大学生中抓反动学生的文件,各个大学不能不抓,就想出一些办法。一是让学生们自我检讨,逐个过关,一旦有生性老实的人检讨时深了一点,就成了反动学生;二是让学生互相告密,告密的人可以顺利毕业,被告密的就成了反动学生。
出于不能免于恐惧的心态,有很多大学生去偷窥别人日记和信件,从中找出反动的东西拿去告密。在日记里,写下“毛主席没有贝多芬伟大”的同学,自然成了反动学生;写下“我看见政治辅导员就怕,像条黑鱼精”的同学,也成了反动学生;写下“原子战争不能打,一打就要死许多人”的同学,照样成了反动学生。
现在说起那些反动学生,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在一些当事人的回忆里,我还看到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们沦落为政治贱民。
一名同学看过《红楼梦》和其他古典小说,在同学中说过他对那个时代的欣赏之情。另一名同学看了《基督山伯爵》,在日记里写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读后感,被人偷看后告密。还有一名同学被定为反动学生的罪状,居然是他搜集的邮票中有前朝领袖蒋介石的头像。
有名同学把自己的习作拿给写作老师看,老师发现其中有对右派遭遇的同情,于是把他告发,接下来他所有的写作手稿和日记都被公安机关带走检查,肯定逃不掉反动学生的罪名了。
还有一名同学的父母,好心给学校写信,说自己的孩子在思想上还有不成熟之处,希望学校多多给予指导。不用说,这封信也成了那个学生思想上反动的证据。
有名姓柏的同学与政治辅导员发生争执,说其根本不懂马克思主义,也被打成“反动学生”。有名姓胡的同学参加学校组织的反美援越示威游行,不小心喊错了口号,将“抗美援越”喊成“抗越援美”。他本来可免除处分,但为凑足“打击面占学生总数千分之三”的指标,被凑数为“反动学生”。
真有这样的打击指标吗?我还不能确定,因为只有一篇文章说到了这件事情。
那么,从1963年到1965年,有组织领导的这场清理反动学生运动,究竟让多少反动学生受到打击?
我看到的数字有三种:一种说法是全国打击了五百多名;另一种说法是据内部承认三年共清理出一千多人;还有一种说法,在1964年,西安交大内定了一百多名反动学生。
上面说的都很简略,下面说个完整的例子。
有一名学生姓郭,读的是北京大学哲学系,与三名同学组成了一个小组,讨论哲学也讨论诗歌。三个月后,小组被定为反动小集团,四个人都成了反动学生。有三个人被判刑押去劳动改造,郭的处理轻一些,劳动教养。
从一些人的回忆来看,郭有才华,有个性和思想。他把他父亲的背影指给同学看时,说了一句:“这就是你崇拜的大偶像,装饰这个社会最大的文化屏风。”他这样说并不错。他的父亲已从文坛转到政坛去了,虽然还发表作品,也从文豪的高度下降,差不多降为文盲。
由于父亲地位很高,郭的劳动教养解除得早,换了北京的一家大学接着再读。可是,一场超大规模的政治风暴来了,红卫兵们揪出了郭,重翻反动学生旧账。一天早晨,他从用作临时牢房的学生宿舍四楼坠落而死。他落地时双臂仍被反捆,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他的尸体遍体鳞伤,手腕和足踝的勒痕处皮开肉绽。
还有,他是自杀还是被谋杀,没人说得清楚。
黑夜比白昼看得更远
仰起头看了好久,直到我的眼睛发酸,心里发慌。除了头上的好大一片蓝色,什么也没看见。我有点想念黑夜了,能看见灿烂星辰。即使只有月色,也可能像水一样,勾起我的情绪,比如,江畔在哪一年出现了月亮,月亮照着的第一个人是谁?
这个白昼晴晴朗朗,阳光是好的,没有云和雾。但谁能帮我确定,现在我看到的,比黑夜里看到的那些景色,远还是近,多还是少?
这么说,是阳光决定了我能看见什么。它想让我看到的东西,我就能看到;它不想让我看到的,用光的折射和散射屏蔽掉了,只剩下蓝幕,形体巨大,无法突破。我想起一部电影,《没有天空的都市》。电影里,南斯拉夫被德国纳粹占领了,一些反抗者和家属躲进巨大的地下室。四年后侵略者被赶走了,铁托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他们并不知道。有人负责他们与地面上的联络,告诉他们战争还在继续,法西斯仍在他们的头顶进行残杀。
这是一部关于说谎的电影。那个谎言持续了二十年,他们就在地下躲了二十年,所以他们没有天空。还有,一个男人总是对一个女人起誓,“我从不说谎。”女人总是陶醉而又伤心地回答,“你撒谎撒得多么漂亮!”
这是一个从噩梦到噩梦的地下人生通道,从1941年德国纳粹占领南斯拉夫到1980年铁托病故,再到1991年南斯拉夫解体。有人看出了一种悲怆的梦幻现实主义,是史诗也是闹剧,表现了那个时代人性的疯狂、历史的荒谬、政治的丑陋。
影片用了1980年铁托葬礼资料片的一段。各国领导人前来哀悼,他们的队伍特别庞大,这像是真实的。还有民众在运送他灵柩的铁路边哭泣,这也像是真实的,有的人会真心流出眼泪,悼念那个为他们提供巨大的地下室并且给他们活命食物的人。还有的人必须哭得大声,暗处有秘密警察在后面盯着呢。我知道一个例子,某国家领导人病故后,有个老汉不知道消息,唱了一首快乐的歌曲,于是他被关在监狱,整整八年。
1980年,铁托病故后的那些日子,人们是可以唱歌的,但不能唱自己想唱的歌。有一名南斯拉夫外交官回忆说,那些日子,无论你走到哪里,人们都唱着《南斯拉夫颂》,广播电台也不停地播放这首歌,“我们一定要团结,这是铁托生前的嘱托。”
影片拍到1991年,铁托病故十一年后,南斯拉夫解体了。
这时候,影片中一个人不再有口吃病,变得语言流畅。“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盖起了新的屋舍,它们有着红色的房顶以及向宾客敞开的大门。鹳鸟也在这里筑巢。”他说,“我们还会怀着或悲伤或喜悦的心情回忆我们的祖国吗?当我们向子孙讲述这个故事时,它会像所有故事那样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国家……”
如果祖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又怎样回忆呢?
影片后半部有个细节:那个在地下出生和长大的孩子走到地面上,分不清哪个是太阳,哪个是月亮,这让他心情不好。他对父亲请求:“我们能回到地下吗?”这句话打动了我,让我愣了一下:那个孩子我见过,并且不止一次,他曾化身为我的邻居、我的同事,以及不同性别和身份的人。他的化身们,都希望回到过去的时光,与别人一样受奴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需要自己分辨善恶时困难重重,甚至沮丧,甚至恐惧。
二十世纪的社会主义领导人可以站满一个小型广场,其中的铁托,是我了解得最少的那个人。因为我看到的素材,差不多都源于官方文字,经过人为的散射和折射。我看到的只是蓝幕,不是铁托。
还得去找电影。有一部《铁托与我》,会给我一些线索。
影片穿插了黑白色调的历史画面,政府游行、政权拥护者的集会、历史演讲、集体游猎等等。首尾和中间有铁托的纪录影像,他在各种场合接见民众,面对欢呼人群激情飞扬,超级兴奋。这种情景确实有用处,能强化民众对领袖的喜爱与敬仰,把自己国家的执政者看成英雄,看成神,还看成世界革命中最重要的领袖。
“你问我爱不爱铁托?这是个肤浅的问题。每个人都敬仰铁托,不管是中国人还是西班牙人,印第安人还是黑人,还有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孩子……闭紧我的双眼,我能看到他。要是有谁问我最爱谁,我要说我爱铁托胜过爱我的爸爸妈妈。”
如果分行排列,这就是十岁男孩佐拉的诗,获得了作文比赛第一名。作文的题目是:“你爱铁托吗,为什么?”佐拉得到的奖品是前往铁托故乡参观的机会,并且是与他暗恋的女生佳娜一同去,这足够让他兴奋的啦。
于是就有了一部好看的电影,一出成长的喜剧,一个通过和政治偶像的联系而建立起的世界。
让我感兴趣的是,在电影故事中,铁托出现的方式有很多种。
一种是以幻象方式出现在佐拉面前。
比如,他在教室的窗前对佐拉微笑,用手指着操场体育课上的佳娜;他在报纸上眨眼,鼓励佐拉送佳娜一枚戒指;他在雨夜里骑着白马,为佐拉指引遮风挡雨的茅屋。
另一种是通过替代他的人出现。
比如暗中监视这支队伍的两个秘密警察。
比如那个领孩子们去铁托故乡的辅导员加拉。
加拉领着孩子们徒步行军,重走铁托当年的游击路线;他偷偷记录孩子们的梦话,拆开孩子们的家信,还用古堡闹鬼的恶作剧恐吓他们。但后来,在铁托故居前,佐拉大声说出他爱父母远胜于铁托后,他被秘密警察带走。这时我们才知道,加拉也是那个制度的低端人物,只能在不出差错的情况下,充当革命意识形态的替身。
铁托可以无处不在,因为他是铁托。
孩子的故事,不只是孩子的故事。孩子的视角也不只是孩子的视角。这都与我们有关。
十岁的佐拉,跟着辅导员去铁托故乡,一路上经历了快乐和不快乐的事。有趣的、好奇的、苦恼的、不能理解的,等等。它们还是沉重的,因为人的属性被政治属性压抑和改变,最终会把孩子们变成我们这样的一群成人。
佐拉在那些事情中睁开了眼睛,一点点清醒,最终,就像安徒生童话中的那个孩子,看到了皇帝没穿衣服的事实。
然后,他大声说了出来。
他说:亲爱的铁托同志,在这,在你的屋前我要说明一件事。这里有一个误会,我有幸代表我们学校参加这次远征,但我不配。当我在作文里说爱你胜过妈妈和爸爸时,我没说实话。
他说,大家都知道,我爱我爸爸妈妈胜过一切。
他还说,我爱我所有身边的人,你可能不认识他们,你想不到他们有多好,我有多么关心他们。
画完一幅油画的时间
有个姓袁的画家,在北京画了一幅画;有个姓罗的画家,在四川画了一幅画。那两幅画挺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让他们忽然之间名声响亮。
国家太大啦,画家太多啦,并且在1980年那时候,水平都差不太多,并且普遍不高。
这方面我得详细点说,不然会引起误会。水平都差不太多的,是他们绘画的技艺,谁也不比谁超出多少或落后多少;普遍都不高的,是他们所需要的艺术创新、思想意识,以及成为好画家需要的各种精神状态。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在那之前的二三十年里,极少有人画出过什么好作品,对得起历史与现实,对得起胸襟和良知。与此相反的作品我看过不少,在大饥荒年月虚拟丰收景色,在树被砍光的地方虚拟大好河山,还有更糟的,根据阶级斗争的特殊需要,虚拟一些从未有过的历史事件,完成分配的政治任务。
那些年里的画家,与那时的作家或其他艺术家一样,要跟在脾气不好的政治人物身后,跟得近一些,紧一些,才可以成为一种装饰用的花瓶。
我看到一种比喻,也可以用在作家艺术家的身上。在更多的年代,他们是一批有身份也有个性的人,除了装腔作势的傲气给人看,骨子里还会有真正的高傲。这种性格好像一种特殊材质,比如金属。但是,材料力学上的金属会有疲劳断裂,还会有一个屈服点,当外来压力渐渐增强,到了它不能承受的那个点上,它也会变形。
在这方面,作家艺术家还是一种有记忆的金属。他们会在外来压力再次到来时,想起那个让他们痛苦的屈服点。即使外来压力还没达到令他们屈服的程度,他们也会在想象那种痛苦时,预先摆出屈服的姿态。
所以在1980年,刚从长期屈服状态逃出来的画家们,还不确定是否回到了正常年月,还很难画出好的和比较好的作品。但他们会希望自己像袁画家、罗画家那样,忽然在全国范围名声响亮,无人能及。
那时我读中文系,又是在东北一座海滨城市,离袁画家所在的北京很远,离罗画家所在的四川更远,也听到了他们的名声。这很不容易,只有极少数画家才有那样的好运气,仿佛买彩票中了特奖。
先说袁画家的那幅画。
它是一幅壁画,叫作《泼水节——生命的赞歌》,画的是傣族的民间传说,有个魔王总是欺压百姓,后来被傣族少女杀死,人们泼水冲洗魔王留下的肮脏血迹。画面上有傣族人担水、泼水、舞蹈、沐浴和谈情说爱的场景。在沐浴那个场景,袁画家画了不穿衣服的女子。
那幅壁画出现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位置在新建的航站楼,于1980年初投入使用。
据说,那是几十年来中国大陆的公共场合,头一次出现女子裸体画面。这种说法是可信的,因为从画面上看,女性的青春美感都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本来应该充满活力的年轻女性,在画面上变得平淡、乏味、缺少生气,甚至像中世纪禁欲主义者眼中的贞女。
这样一来,这几个干巴巴的裸女,就与对生命的礼赞拉开了很大距离。是画家们不善于描绘人体?是他们理解中的女性美出现误差?还是他们知道裸体是绘画禁区时的一种谨慎?
几个裸女引起了不少批评,但是与画得好坏无关。一部分批评者认为,从社会道德方面来看,这样的裸体有伤风化,传播淫秽思想;另一部分批评者认为,要从政治思想方面来看,祖国建设蒸蒸日上,人民生活幸福,可是画面里没有一丝反映,幸福的人们都不笑,却光着身子,难道穷得连鞋和裤衩都穿不起?
你别笑。如果把你放在稀奇古怪的岁月,放在不可理喻的地方,放在有话语权的位置,你也会胡说八道,还以为你不说话就要亡国。我再补充两个例子,一是到了六年之后的1986年,我家邻居有个女孩谈恋爱不敢摸男孩的手,怕摸手怀孕;二是到了八年之后的1988年,北京的中国美术馆有首次人体画展,平时一角钱一张门票卖两元钱,一个修鞋大爷也去看了,感慨里面都是热汗,像澡堂子。
当时是1980年,那样看问题的人太多啦,画了几个干巴巴人体的袁画家,就成了中国最著名的画家。有一种说法是,香港有一姓霍的大实业家在内地投资,每次出入首都国际机场都看看那几个裸女还在不在,如果在,就放心,中国的开放政策还没变。
我不相信这种说法。那几个裸女1980年被纱幔遮住了,1982年被木板封了起来,直到1990年才对外开放,那些年他如何看见?
再说罗画家那幅画,《父亲》,画于1980年。
那一年,罗画家还是大学生,读的是四川美术学院1977级油画班。当时那所大学,课堂上没有叫得响的老师,图书馆没有新出版的画册,就想了一个突破点,鼓励学生创作。那里天高皇帝远,相对来说约束少,环境上自由宽松,于是他们迅速占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油画的高地。
我还记得,我在回忆1968年时说到《1968年某月某日,雪》,作者程丛林也是四川美术学院1977级油画班的学生。我写到,那时候搞了一个很有限度的思想解放运动,允许人们很有限度地反思社会灾难。那时我也考入刚刚恢复的大学,见证了那场思想解放运动,它非常短暂,只有画完这样一幅油画的时间。
特别看好程丛林这幅《1968年某月某日,雪》的,也有同在1980年名声响亮的陈丹青,他在那一年画了《西藏组画》,不是一般的好,在中央美院研究生班毕业展上引起轰动。但他认为程丛林的那幅画比他更厉害,画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无论画的是谁,无论画的好坏,画家的幸运度确实不一样。
罗画家是幸运的,他的那幅《父亲》的新奇之处,是用前几年画革命领袖巨幅肖像的方法,画了一个普通老农民,满脸皱纹,满脸迷茫。
“它的观念就是,一个时代走向另外一个时代,一个人的时代真正地回归。那时中国只有一个全国美展,一本美术杂志,一个标准就是革命现实主义下的红光亮、高大全。在那种情况下,老人那种深邃的目光和沧桑的形象足以震撼当时整个中国的观众。”许多年后,罗画家说。
可以为他作证的,是老农民耳朵上的圆珠笔,后添上去的。
《父亲》送去参加全国青年美展时,差一点没通过,因为所有的美术作品都要求积极向上,充满乐观精神,怎么能画这么满脸皱纹历经愁苦的人物形象呢?最后有官员说,这个看上去像一个旧社会的农民,我们加上一个圆珠笔,是不是可以点明他是今天有文化的农民?
于是,罗画家就在老农民的耳朵上添加了圆珠笔,《父亲》就这样通过了审查,并且获得了那次美展大奖。
一支圆珠笔毁了一幅画,却救了一个画家。
我是个深刻的利己主义者
住在挤了十二个人的学生寝室里,如果多半个晚上失眠,也不要翻来覆去,不要发出声响,不要让床晃动。
北窗外有一道不高的墙,把大学校园与山坡上的苹果园隔开。如果这时候是晚春,有些苹果花谢了,有些苹果花开着。山坡被太阳晒热了,泥土、青草、苹果花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飘进我的寝室。
但是现在,我不能坐起来望一望窗外,那样的话,床会摇晃,惊醒睡在我下铺的同学。他是从草原来的,这时梦里可能有一匹马。入学第一年,他梦见吃草的马,床就很安静。梦见奔跑的马,床有轻微动感,我睡熟之中感觉不到,但从他早晨起床的神色看得出来,又像马那样跑了好久。
也不能起身披上衣服,去校园和苹果园里走一走。住过大学寝室的人知道,学生宿舍楼的每个单元,都有一位老男士或老女士,在门口英勇地守望,白天盘查陌生人进门,晚上锁门禁止所有的人出入。
说是说,做是做,不全是一回事儿。我的第一次失眠,没有那么难受,没有辗转反侧,只是躺着,静悄悄的,想着那个傍晚发生的事。
那傍晚一切正常,只有一位老乡到校园里找我。
他说大连的亲戚家有个姑娘。
他说那家亲戚要搬回到日本去啦。
他说那姑娘还没有男朋友。
他说亲戚家愿意姑娘嫁给中国人。
他最后说要介绍我和姑娘认识。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说的大概只有这么多,还有,我要事先同意一件事,如果以后和那姑娘结婚,必须随她去日本生活。
我还记得我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第二天再作回答。
这事儿换了谁都会好好考虑,想要睡觉就不容易了。我才知道所谓失眠,不过是像警察做笔录那样,让你把一件事情翻过来掉过去地描述,两三遍不行,还要四五遍,实际上已经想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但是还强迫你再想一遍。
和我表嫂一样,那姑娘有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二分之一的中国血统,都是二战后日本遗孤的后代。
我中学毕业的1972年,日本与中国建交,接下来就想起战乱中遗弃的孤儿,吃了很多苦,应该接回自己的国家了。表嫂的母亲回日本时,领走了一大群人,她的中国丈夫,他们所生的儿女,儿女的配偶和孩子。第二年,表哥表嫂再回中国探亲时,兴奋地说起去日本后的生活。日本国赠送了免费的住房、汽车、电视机,还提供语言培训、职业培训,然后给他们安排工作。
他们已经把日本不叫日本,改称日本国了。
那时,日本是世界上排名第二的富裕国家,工作机会多,工薪收入高。表嫂的妈妈五十多岁,有政府发的救济金不用上班。年轻的表哥表嫂都有了新工作,回中国探亲时,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都像有身份的人,看起来挺庄重,也挺文明。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所在的各种环境里,我都是一个能比别人了解更多事情的人。比如说,如果没有我表哥的例子,我会相信报纸上的谎话:被日本接回去的那些人,全都过着挺艰难的日子,还希望回到中国来。
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多了,就会在某一个夜晚失眠。
我表哥去了日本后,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二舅的日子不好过了。老人家只有这一个儿子,其余的都是女儿,免不了对儿子的想念之情,退休后没两年就得了脑血管病,对任何事情的知觉都减少了一半。
这让我想到,我不是我妈唯一的儿子,却是我妈最小的儿子。现在,她的三个儿子都结婚了,最小的儿子在外地读大学,成了她最大的牵挂。
我妈在铁东区橡胶厂干了十六年,每个月的退休金只有二十八元五角,自己舍不得花,差不多都寄给了读大学的我。如果我毕业后真的去了日本,我妈晚年的心境会忧愁和凄凉,像是停电的夜晚,一支蜡烛的光,暗淡,摇曳,微弱,抗不住一丝一毫的风。
毕业后,我得回到我妈身边。我爹去世早,我妈这一辈子太苦了。我要好好照顾她,成为她晚年的快乐。
那个失眠之夜还想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当然,我也会想到我所在的国家好不好,是不是值得我留下来。
教科书上关于祖国的概念里,使用了许多豪迈的语言,但在我看来,却是在描述别的东西。真正的祖国,它不在教科书里,也不能用大话、空话、假话、套话、谎话、鬼话来描述。
我是个没有完整的祖国概念的人。
如果把我熟悉的亲人、我熟悉的土地叫作祖国,那么它是好的;如果把只想控制我怎样生活、控制我想什么不想什么的官僚机构叫作祖国,那么它不是好的。
如果把祖国等同于我所在的国家,那并没有增加什么意义。
我想到许多年前,大约是两千多年前吧,有一位叫屈原的人,就把祖国等同于他所在的国家,那虽然没有增加什么意义,却让他看不到美好的事物,于是投江而死。而正在读大学中文系的我,以后呢,可能像他那样做个诗人,却不会像他那样当个官员,放大自己对于一个国家的作用,或者反过来,放大一个国家对于自己的作用。
我会做我自己,低下身来,朴素生活。如果不想做一个普通人,我也会有英雄情结,豁达和超脱,把自己提升到形而上之处,像一只鸟儿飞到不高不低的地方,让自己成为一些事件的观察者,一段历史的见证人。于是,我会把不快乐的事情当作快乐,在我看来,这大概是一个诗人,一个写作者的意义所在。
这样说来,我是一个深刻的利己主义者。
在那个失眠之夜,我又想了些什么,天亮之后就忘了。
天亮之后,我有个意外的发现,不去想那些具体的事物,转而去思考抽象的事物,是摆脱失眠困扰的一个办法。当然这不是唯一的办法啦,以后如果我再一次失眠,还会找出新的办法。
以后还会有失眠的时候吗?
我不敢确定。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