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君

2016-05-14 16:15房伟
山花 2016年9期
关键词:黑木日本

房伟

节日,最好的要数端午了。这一天,菖蒲和艾草一起散发出香气,很好闻。上自皇宫,下至平民,每家每户都竞相插着许多菖蒲和艾草。这番新奇有趣的情景,在其他节日又怎能看到呢?傍晚,杜鹃啼叫,更是风情十足。

——(日)清少纳言《枕草子》

那不过是昭和年间的旧事了。世上的事谁都说不准,昭和十九年端午,少年兵黑木星羽在中国鲁地的济南,遇到了中国女孩金娣,而金娣就这样记了他一辈子。日本到底是降了,后来,中日又友好了,百年血仇的冤家,也坐在一起,唱《北国之春》,看电视剧《血疑》。再后来,冤家又不好了,为了一座小岛,争论不休。然而,对行将就木的金娣老人来说,看了无数沧桑,一切都仿佛成了戏。戏里戏外,悲欢离合,终究不过会心一笑。端午来了又去,日本奈良的春日神山,金娣在梦中见过,很美,美得令人想流泪,而济南凤蓉街的端午也热闹了几百年,或许最终也到曲终人散的时候。

昭和十九年端午节,“支那”鲁地的首府济南,驻守在这里的第十二军参谋本部的内山英太郎将军,照例给驻军部队放假。然而,太平洋失利的消息传来,济南的日本人满面愁容,连往常的花街游行也免了,前几年端午,大批日本人按家乡端午风俗,扮作鬼神,插上茱萸,来凤蓉街游乐一番,连带着战胜国的自豪与骄傲。街面满是兴高采烈的各色日本人,真让人怀疑到了奈良或者神户。然而,那一年,街上却似乎多是中国人,日本侨民少了很多,好像日本人从未占领这个地方。金娣那时也是欢乐的中国人的一员。她那时还未到知愁和恨的年纪,父亲赵申谷开着一家济南府有名的天真照相馆,生活自然衣食无忧。金娣天真可爱得没心肺。米面价格不断上涨,水灾难民涌入城里,共党又试图暗杀马良市长,但这乱世和金娣没什么关系。父亲和梨花公馆的速水大佐交好,日本人不来惹麻烦。金娣的快乐只在端午。

七十年过去了,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模糊记忆,反而将记忆的镜子越擦越亮。金娣记得,那天傍晚开始,春风便醉了,蜷曲着手爪,软茸茸地伏在人们的脸上呵着气,有些暖暖的酒糟味,又带着丝丝清冷的余韵。从凤蓉街到老按察使司衙门,天未黑就点上了灯,到处人头攒动,卖糖人和泥老虎的小贩欢快地叫卖着,草包包子,济宁馄饨,鲁南撒汤,滕州菜煎饼,都热气腾腾地诱人,最好的还是粽子,整齐地睡在摊上,各种食馅都有,俊俊地被粽叶裹着,闻一下,带着浓浓香味儿。女孩子把石榴花别在头上,或把菖蒲和艾草插在腰上,手腕缠着五色线,也有的,用紫色纸将肥嫩水灵的菖蒲根裹住,用各色丝线密密地栓了,斜斜地挂在腰上,权充作香袋。金娣神情恍惚,她似乎发现了七十年前的那把青青的菖蒲,肥白颀长的叶片,抓着湿漉漉的夜露,亮晶晶的,仿佛青春岁月。香气是从菖蒲根上游出来的,攀爬在叶片,滋润的叶子舒展自如,如情人眼里的媚条儿,韧韧地,又英气逼人。

金娣随意地走着,却发现路口聚着一批少年,看打扮应是日本国内来参观的学生。他们穿黑呢制服,戴日式学士帽,穿黑皮鞋,手里打着太阳旗,正在听几名中国人讲解按察使司衙门的来历,尤其是后面的文庙,相传由清末袁世凯翻建,气势恢宏。金娣发现在人群一角,站着一位少年兵,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浅黄色军装,却并不整齐,套在他的身上,显出不合时宜的稚嫩。他厌倦地站在人群之外,似乎对热情的宣讲无动于衷。他脸色苍白,但身材颀长,面孔白皙清秀,在按察司都院门口,那已斑驳脱落的石狮子前面,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外,说不出的孤单寂寞。日本少年兵转过头,发现有个中国女孩注视着他,便缓缓地点头微笑。金娣没来由地心头一热,脸没动,嘴角却咧开了,登时又羞红了脸,扭开了头去。父母经常教导她,平时在街上,一定要躲着日本人,尤其是士兵。虽然金娣家有些背景,但那些粗野的日本武士,在汉奸的引导下,专门在街道上劫住女孩,就运到鲁仁公馆、新华院这样的地方,先是污为通共抗日,有的就被日本兵集体糟蹋后,被辣椒水活活灌死。

然而,后来,金娣追忆到,她当时并不害怕,或许只是不好意思,见到星羽的那天,她看到傍晚淡淡的光里有一只清秀的鸟儿,它飞走又飞回,不唱歌也不睡觉。它站在高高的老槐树的肩膀上,一动不动,眼里噙着星星。

金娣看了一会儿风景,觉得无聊,便独自走到凤蓉街一家小馆子,要了几个咸猪肉粽子,慢慢地吃起来。此时天下起斜斜细雨,金娣恋着热粽子,又焦急回家,便摘了手腕的红丝线,慌慌地吮了几口粽子,又烫得吹起气,圆润洁净的脸鼓起了腮,萌萌地像水里落单的公主鱼。再抬头,一个瘦长的影子,径直过来,坐在金娣对面,却是刚才参观文庙的日本少年兵。

金娣紧张起来,少年却先笑了,说,不必担心,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

少年的口气生硬,听出来汉语并不很好。

你不和同伴们一起吗?金娣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里的端午很好,少年没有回答,却自顾自地说,但我想念奈良春日神社的端午节。

金娣不知如何回答。她还没有单独应对一个日本人的经验。

你懂日语吗?日本少年继续问。

金娣点点头,又迟疑着用日语说“ほんの少しの”(一点点)。她在正谊中学读书,学校早操前,大家都要在操场唱《君之代》,或聆听天皇御敕,日文老师每天都要教日语,背诵好了还有奖励。金娣很聪明,其他功课都名列前茅,但日文学得并不好。

少年听了,就没再坚持说日语,而是继续用汉语说:“我的母亲有一半支那血统,所以我很小就学过汉语,只不过不太纯熟。但这一阵子我说了很多汉语。”

金娣对少年有了几分好奇,不禁问:“你来济南参观?”

少年说:“不,是宣抚。济南也是帝国治下的疆土,你看过岛崎曙海的《续·宣抚班战记》吗?如果用微风来比喻,那么,草木就是支那的民众。急风暴雨式的军队之后,宣抚班就会随后来到支那人的村落,和屋前的阳光一起。”

少年背诵着。金娣看到少年的腰挺直了,脸色严肃,眼里闪过高傲的光,也许那就是杀气。不知怎么,她的心突然坠入了深谷一般,满满地全是黑暗的峭壁和深幽。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今天她太自由放肆,居然忘记对面坐着的,竟是日本陆军的一等兵,是一位英俊的“太君”。也许他有些“与众不同”,但这个日本,就是逼着她唱《君之代》,逼着她给别人让路的国家。这个国家正在统治自己的国家。

“害怕了?”少年又恢复了放松的状态,笑着睒睒眼“我的,和你玩笑呢。”

金娣低下头,脸涨得通红,有股羞辱感从心里升腾起来,但却奇怪地夹杂着几丝甜蜜的恐惧。她突然发现,少年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笑的时候眯起来,但满满的都是光芒。少年拍拍手,似乎很满意谈话的效果。他夸张地抓了几下桌子,一跃而起,金娣似乎听到广场传来哨子集合的声音。少年兵兀地奔跑,又兀地转身。他叹息了一声,向金娣挥手告别。光亮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少年脸上稚嫩的绒毛,在灯火下闪了闪,人就消失不见了。细雨霖霖,除了店铺的灯火,四周都变得黑黢黢的,湿漉漉的,只有人影浮动在街面上,仿佛溺水的游魂。金娣只是最后听到少年兵说了一句:“我叫黑木星羽,也许我们会再相见的。”

金娣如今老了。九十岁的老人,如同裂开的松树,沧桑静穆的尊严也只是维持着罢了,经不起细细打量,只有浮浮沉沉的记忆真正属于他们,尽管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但总有松香般淡淡的气息,记忆离得越近,反而不那么可爱清楚了。也许,回忆就是蹦出水面的锦鲤,呼吸得越紧,消耗的水分越快,就越快走向灭亡,只有沉浮在时间的河流,才保留得长远。昭和十九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三年,这一年金娣难以忘记。金娣记得,那时的端午节最美,七岁以下的男孩带符(麦秸做的项链),早上饮黄酒,女孩子要用露水洗脸,带菖蒲,还要穿上母亲做的黄布鞋,鞋面用毛笔画上五种毒虫。从时间的河流回溯过去,金娣清晰地看到,少女金娣那天真的很快乐。但天真总会过去,现实的残酷总让人终生难忘,正如她和黑木星羽之间的故事。

金娣的重孙女雪慧,却并不省得老祖母的忧虑。她也在花一样的年龄,正如当年的金娣。她们早就不再用露水洗脸啦,也不会带什么菖蒲和穿黄布鞋。如今的凤蓉街前,是一条现代化的步行街,贵和、索菲特等大楼盘都在那里,端午正值六月,天气不热不凉,商家都在打折销售,街面上热闹非凡。凤蓉街也早已变成一条更拥挤繁华的古街,古董字画店、戏院和鲁菜风味的饭馆,鳞次栉比,倒也古怪有趣。街口立了几尊陶泥塑像,模仿的都是民国风物,长袍马褂,女生的塑像,则布衫短裙,圆头的布鞋,惹得很多游人去和它们合影,把陶人的肩膀都蹭得亮晶晶的。雪慧本来约着同学逛街,但母亲安排她趁天气好,推着老祖母去凤蓉街转转。雪慧有千般不乐意,也只能撅起嘴,闷闷不乐地出门,好在外面毕竟热闹,小女孩心性活泼,老祖母讲个笑话,也哈哈地笑,忧愁烦闷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啦,日本人!”雪慧高兴地喊着,只见一个日本旅游团在导游的带领下,正在参观凤蓉街。他们都穿得整洁,手里规规矩矩地拿着小旗,正认真地听导游讲解。导游也是个清爽的女孩子,日语讲得婉转动听,日本游客不住点头,连旁边的中国行人都停下来看看。

“検察の役所に”,金娣的嘴里突然蹦出几个日本单词,雪慧吃了一惊,说:“您会日语?”满头银发的金娣得意地点头。她当然知道,这是按察司衙门的意思,那时她的日语真的只是“一点点”,但这些日语也归功于“小太君”,金娣眯起眼,天空晴朗着,白云如飞,不见杂质,有着近乎透明的蓝,仿佛那是堵看不见的时光之墙,她的目光穿越过去,又回到了那个战争的年代……

端午过后,时局越来越乱,日本人的日子不好过,但每天的检查却越来越多了,学监要检查学习日语的情况,每天出门,还要经常受到盘查。金娣的家住在老商埠一带,算是富人区,但出入总要经过日本警备司令部门口,所以也常受到审查。有一次,金娣起床晚了,急着去学校,忘记带良民证,差点被路卡的宪兵带走,金娣吓得简直要哭了。两个不怀好意的日本宪兵看着她,目露凶光,其中一个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姑娘,屁来摸摸。金娣吓得浑身发抖,却不能移动分毫。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一个明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喂,你太粗心大意了吧?”金娣抬头,发现有个少年日本宪兵正在对自己笑,露出白亮亮的健康的牙齿。她喜出望外地指着他说:“你是黑木太君!请救救我!”

果真是那个少年日本兵黑木星羽。他戏谑地对金娣说:“我不是太君,只有陆军大尉以上的军衔,才能被称为太君,称呼都被谄媚的支那人叫坏了。”

他又回头,笑嘻嘻地对宪兵说:“吉田君,佐佐木君,不要在小姐面前太粗俗,她是我的朋友,肯定忘带良民证啦。她总是那么粗心大意。你们看,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不会是坏人的,拜托通融一下,改天我请去鑫丰园啦。”

两个宪兵悻悻地看着金娣,心有不甘地退走了。黑木星羽扶住有些瘫软的金娣,学校是去不成了,就送她回家,并在路上将五色丝线还了她。上次她在小饭馆遇到黑木,将手腕的丝线忘在那里。

“你怎么找到的?”金娣有些奇怪。黑木星羽明明先她一步离开饭馆。

“当时我正负责安排日支友好学生访问团的警戒,临时有事,但的确想见到你,忙完事情,就返回头找你。但只看到了丝线。”星羽笑着解释。

金娣心里有些异样,嘴里却说:“我有什么好见的,不过是普通女孩。”

黑木却转移了话题,装作严肃的样子:“喂,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这不公平,一会儿送你回家,会被当作坏人啦。”

金娣也笑了,也假装嗔怒:“我叫金娣,不叫‘喂,拜托黑木太君不要喊错。”

后来,金娣才知道,黑木星羽本是奈良调过来的交换生,也就是奈良的日本少年来济南上学,而济南的中国孩子到奈良受培养。他在班上表现不好,被贬为警备司令部宣抚班的少年护兵,身份当然还是“军嘱托”,不过因年龄小,不能上前线,就帮着查敌人破坏,散发传单,普及日语,组织对外宣传。那天凑巧,路卡值班的士兵生病了,星羽顶他的班,救下了金娣。喜欢一个人是很麻烦,很累的事儿,有时候甚至变得危险。但人们心里总是有些爱危险吧。但喜欢的事终究会过去,就像恨一样。此后数十年的人生岁月,金娣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黑木星羽,这个敌国的少年兵士,难道因为那把端午的五色丝线?爱,无缘无故地来,却又不闻不觉,想要珍惜留住的时候,却又无声无息地走,无记无识。

改造凤蓉街的消息,金娣是在 广播里听到的。人年龄太大,眼神不济,看什么都模模糊糊,耳朵也差了很多,消息也模模糊糊,大意是政府还在讨论,据说连紫竹巷,剪子路,甜水街,也都要改造。但很多市民和专家学者都有些群情激昂的意思,就好似十年前政府拆掉德国人百年前建的老火车站,这种车站据说在德国现在也已失传,当时也是“群情激昂”了很久,但最终还是不免被拆掉,建起了高档小区。

为了拆迁,很多地方闹得不可开交,急功近利是自然的,金娣却也看得开明,人总是要死的,也没有“永远不死”的建筑。山水江河的自然造化,也许是永恒的,但那些著名的历史建筑,没了当时人们的精气神,不过是些没了灵魂的尸首标本罢了。人们恐惧死亡和时间的流逝,所以就在建筑中安慰自己对于永恒的贪婪。

“老奶奶,也要拆咱们家呢!”雪慧对金娣的态度有些不满,鼓着腮大声说。

这倒是让金娣吃了一惊。赵家的照相馆建国后就变成了公私合营的单位,后来又成了国营企业,再后来又被承包给了一个广东商人,和赵家更没了关系,只是赵家老宅就在紫竹巷,五间瓦房,两进院子,还带一个小花园,也算有百年历史,如今老伴去世后,儿子和女儿都已各自成家,开枝散叶,但重孙女雪慧还和她住在一起,一是方便照顾,二是雪慧在实验中学上学,住在这里方便。

“拆了这里,我也活不成了。”金娣的态度突然有些悲观,把雪慧吓了一跳,赶紧安慰老人:“您放心,拆不到的,只是讨论啦。要真的拆,我就去抗议。”

雪慧说到这里,却嘻嘻笑了,也觉得这样的表态好玩。拆这老房子,她自然愤怒,她的童年,就是在满院子石榴树和月季花丛中度过的,亭廊旁的绿秋千,也无数次被她轻轻抚摸、抓弄,如今上面还有她刚学会写字时留下的,歪歪斜斜的字迹。这怎能说拆就拆?但是,让她一个高中生去政府门口抗议,她却觉得麻烦,多半发发牢骚罢了。但她完全不知道,这栋绿意葱茏,却稍显颓败的老房子,却埋藏着老祖母很多从不为人知的秘密……

黑木星羽自从认识金娣后,常去她家里作客,黑木常拿来自己做的羊羹,和金娣一起吃,也带回金娣家的甏肉饭和绿豆糕。黑木也喜欢吃济南有名的“心里美”萝卜和咸咸的甜沫。他们也经常说到日本和中国,尽管俩人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但金娣一直记得黑木谈到“宣抚”问题时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有时不免冒出几句讽刺的话,黑木也是少年意气,俩人有过争执,也不欢而散。金娣凭着本能讨厌日本兵,就说“日中亲善”吧,可日本人处处欺负中国人,警备司令部有时还会挂起反抗日本的中国人的头颅。金娣几次想下决心和黑木断绝关系,但不知为何,就是狠不下心来,直到黑木来到正谊中学做“宣讲”,事情才有了根本的转变。

那是秋天的事,学校早早就下了通知,说是驻扎在济南的华北派遣军第十二军的第十六宣抚班,要来正谊中学做“宣讲”活动,要求同学们一定参加,不能请假。对于这种奴化宣传,金娣很反感,但又不能不去,就早早地在学校礼堂的后排占据了座位,她的打算是,既然一定要听那些假话,就带本书去,多半是巴金的《家》,也好消磨时间。

下午,演讲时间到了,校长介绍过后,先上台的是一个矮壮的部员,日本宣抚官江口介中佐,他带着“大日本军宣抚官”的袖章,袖章白底红字,神态严肃,但他的日语速度快,尽管正谊中学一直都在加强日语,但金娣的水平也就是粗通,内容又肉麻乏味,不一会儿,金娣就打起了瞌睡。

掌声响起,江口下台后,竟然有一个年轻的日本少年兵上了台。这竟然是黑木星羽,金娣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是恼怒和羞愤,难道他是有意来学校里向自己讲这些骗人的废话的?

但黑木就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尽管军装在身,但并不显得嚣张,反而妥帖地套在他的瘦削的身体上,似乎像是校服般合身得体。

“今天我站在这里,是为祈求和平而来。请支那的朋友了解我的苦心。”黑木上台讲了一句,声音就颤抖起来。接下来,他竟然哽咽了,台下窃窃私语,宣抚官把他拉了下来,严厉地斥责了他。接着,又有一个日本少年登台,黑木则颓然地退下,独自躲到学校花圃后面抽烟。金娣也默默地退出会场,找到星羽,半开玩笑地说:“黑木太君,宣抚真不错啦,可惜你的微风,并没有吹起来呀。”

谁料,星羽并没有回应,而是情绪低沉,眼圈泛红,抱着头不语。金娣不了解情况,也就沉默了。许久,星羽才突然抬起头,盯着金娣:“我喜欢你。”

这算是表白?金娣吓了一跳,有些气恼地说:“星羽,你发什么神经啦。”

“不是的”星羽突然抓住了金娣的手,真挚地看着她说:“这些话我憋在心里许久了,我好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心里话。”

“星羽,你怎么了?”金娣有些好奇。

星羽断断续续地讲了很多金娣不知道的故事。他出身奈良的一个小糕点商人家庭,父母还同时经营一家花店。可就是因为战争,他被派到了遥远的北支那。他原本是交流生,如果成绩好,是可以直接被保送到台湾的帝国军校,但就因为同情中国人,他被宣教官严厉呵斥,并被开除,从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学生,变成了少年护兵。

“你看不起中国人吗?”金娣小心翼翼地问,这也是她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怎么会呢?”星羽深情地说:“支那太大,太美了,光是这齐鲁,就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去过汶上,看到过蚩尤的坟墓,曲阜还有孔子和孟子的故里,人们都有礼貌且淳朴高贵,还有海边的烟台,相传,几千年前就有东夷人在打渔,渡过海就是日本。有人说,日本神武天皇,就是秦朝的徐福。但我的故乡也不差,奈良的春日神山,也同样美得惊心动魄,我要把这些美的东西留住……”

金娣认识的黑木星羽比较羞涩,虽然喜欢讲点怪话,但她从不知道,他这么能讲话。星羽告诉她,如果战争结束,他想要成为画家,或摄影家。她想抽出被握紧的手,但不知为何,却总也动弹不得。金娣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发生强烈的感情,更没想过,是一个日本人。

“战争没有出路,”星羽激动起来,流下了眼泪,他的话又急又快,“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被送上前线。就在前些日子,盟军轰炸了奈良,听参谋本部的同乡说,我家居住的地方,已是一片火海,现在父母也不知道是否活着……”

金娣也情不自禁地搂住了星羽。她暗暗地想,如果真有和平,那该多好,日本人和中国人,谁都不要欺负谁,大家和和气气,什么事情都商量,像友爱的邻居,那有多好。

那天,金娣和星羽抱在一起,不停地讲话,直到月上中天。他们满心欢喜,听着对方“怦怦”的心跳声,好像两颗年轻的心也要长在一起,像彼此交叉的合欢树。金娣亲手将那把端午的五色丝线重新编织了,做了一道红绳,系在了星羽的脖子上。数十年后,年迈的金娣还记得星羽在月下曾教给她一首子规的俳句,说的是俳人酒叶公济(月人)和星野麦人(麦人)的故事。月人和麦人相知,月人因病去逝,麦人对月歌哭怀念,感人至深。

“月人已逝去,麦人觉春寒”。这样的句子,大概就是永世不能忘记的感情吧。

要说雪慧对紫竹巷的老宅,完全没有好奇心,这也不对。在雪慧很小的时候,就听别人讲,赵家老宅埋藏着宝藏,她也曾凭着小女孩的热情和勇敢,在小院子和老奶奶的卧室里,寻找了很久,但并没有什么宝藏,只有几枚霉变发绿的“光绪通宝”。金娣老奶奶信佛,内宅的影墙,又厚又长,被掏出洞,砌上了一个敬颂观音的佛龛。老奶奶常在那里念经,雪慧在老宅蹑手蹑脚地寻宝,常能听到老奶奶敲木鱼的声音,“咚咚”、“咚咚”,回荡在空荡荡的房子,还真是有些清冷。

后来,她上了初中,渐渐懂事了,看了鲁迅先生的小说《白光》,不禁对年少时的行为好笑,自己简直就是那个落榜后梦想发财的老酸儒。听父亲说,在老奶奶那辈,家底还殷实,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好的院子。刚解放时,上级要收走这房子,把他们这些“腐朽的资产阶级”赶出去,但因为赵申谷是捐助革命的乡绅,也支持过新政府,这才作罢。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一群造反的红卫兵小将,不知从哪里听说,老宅有宝藏,赵申谷是汉奸,于是小将们就来赵家挖东西。金娣老奶奶拼死阻拦,还险些被小将们的铜头皮带活活抽死。而先祖赵申谷老人羞愤之下,竟悬梁自尽了。小将们看死了人,也就一哄而散。

好好的“宝宅”就变了“鬼宅”。有人传言,常常在打雷下雨的天气,看到有日本兵从赵宅的枯井钻出来,或从影壁墙上飘下,就在雨夜练习拼刺,口中杀气有声。据说,日本战败,很多济南的日本人剖腹自杀,他们的阴身游魂进不了地府,就飘荡在济南的各式宅子里。也有人说,那不是日本兵,而是含冤自杀的赵老爷,有人亲眼看到,一个长袍马褂的民国老头,吐着舌头,手里拿着上吊的绳子,在回廊之下独自徘徊,哭哭啼啼,想必是诉说冤屈,或是找替身。雪慧的母亲和雪慧,都曾被这传说吓到过,但金娣老奶奶却以她的镇定从容,让这些谣言不攻自破。她曾很大气地抚摸着雪慧的头说:

“小妮,不要听旁人胡吣,咱们这老宅是风水宝地,多少钱也不换,他们想要用这些阴谋诡计逼咱们搬走呢,要这老宅——除非我死了!”

家人们也就不再惶惶然,这些年下来,也没什么怪事发生。近几年,济南“深夜故事”网站的好事者,居然在网络评选了“济南十大鬼宅”,赵家老宅赫然在列,偶然会有鬼头鬼脑,精灵古怪的男女来他家“探险”,真让人哭笑不得。

“老奶奶,你晒晒太阳,我去去就回。”雪慧看到了满眼都是好吃好玩的,心早就飞走了,她将金娣老奶奶的轮椅停放在了一个阳光很好的街角,迫不及待地跑去买鱼丸吃了。而金娣就在这端午熙熙攘攘的街头,在这和煦的阳光里,昏昏然地陷入沉睡。老年人的觉多,她多想永远地回到昭和二十年的夏天。恍惚间,似乎她真的做到了……

就在那个夏天,日本战败,她和黑木星羽也克服重重困难,决定厮守终生。她偷出家里的钱,又变卖了首饰,并搞到了两张船票。有了这两张票,他们就可以先坐火车去青岛,然后想办法从青岛港直接坐船回日本。金娣要和黑木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不到20岁,这正是爱得兵荒马乱、天崩地裂的年龄。而赶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这份爱情也就显得尤为与众不同。她并没有考虑到,在日本最后战败的日子,港口也是一片混乱,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中国女孩,一个擅自脱离军籍的日本少年兵,如果没有类似战后国民政府设立的“日俘侨管理处”这样的机构统一安排,根本不可能回到日本——即使有可能,也只是黑木星羽一个人,金娣则绝无可能。但相爱的少年男女呵,他们的勇敢和懵懂,都超乎想象。

金娣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夜晚是属于声音的。胜利的口号响彻云霄,月亮像燃烧呐喊的军旗,就在天上疯着,星星也一群群的,刺得人眼疼,到处都是鞭炮声和欢呼声,嘈杂的人声扰得人想笑,锣声和鼓声粗着嗓子唱歌,歌声都凌乱了,走了音却似乎更完美,还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叫嚷,有的人家还将脸盆和暖瓶摔碎在地上,碎了一地的声音,居然也带着喜气,好像这个以泉水和垂柳著称的安静城市,完全变成了声音的天堂。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杀过来,此起彼伏,时聚时散,相互唱和,又涌动成一条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大河。

赵家人都上街参加欢乐游行了,只有金娣还在后院的小花园门口等着。星羽答应她,要在今夜带她一起走。她已经将随身衣物整理好了,就偷偷放在石榴树下。可她等呀等呀,月亮的清辉照亮了天空,远处的声音喧闹着,似乎只有这个小小的院子是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时间越来越长,金娣越来越急,终于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走到院门口,她急着迎上去,果然是黑木星羽,但他的军装上沾满血迹,看到金娣,仿佛虚脱般瘫软在地上。

金娣的心沉下去,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血。她扶起星羽,才发觉子弹穿透了星羽右胸,那些血一股股地冒出来,像夏天雨后的小草。金娣不知所措,只能按住星羽的伤口。但没有用,血还是争先恐后地叫着,逃离而出。金娣放声大哭,在这个万人幸福的夜晚,她却迎来了人生最大的悲伤。

警备司令部里聆听到天皇终战玉音,已经乱成一团。星羽趁机跑出来,他怀抱着包裹和车票,一路跌跌撞撞,心中没有悲哀,却只有淡淡的喜悦,甚至还有一丝解脱的味道。战争结束了。他要和金娣回日本去。他要当画家,金娣做护士。他们的人生还很漫长,还有大把的好日子。然而,星羽昏头昏脑地跑出来,却忘了今晚是中国人纪念胜利的时刻,他被愤怒的中国人围住,打得半死,并被抢走了东西,如果不是看他年纪小,肯定是要活活打死的。星羽没有反抗,他只是想抢回那两张票,就被一名持枪的治安军警察打伤了。

他只想活着,活到和金娣在一起的岁月,但这些都成了泡影。

金娣这才想起,要给星羽包扎,送他去医院,但被星羽制止了。他的血都要流干了,来不及了。再说,在中国人狂欢庆祝胜利的时刻,哪家中国医院会治疗一个日本少年兵呢?

金娣绝望了。她只能紧紧抱着星羽,任眼泪珍珠般洒满星羽的脸。

“金娣,你的样子我永远看不够。我不许你哭,也不许你发怒。”星羽轻轻地说。

金娣的手一紧,她听到自己的心在鸣叫!它简直要颤抖着,跳着走出胸膛,如同一只胖胖的,幸福的金表。

“傻瓜,我会老,会丑的。”金娣握着星羽的手,那止不住的血又热又滑。

“我死了,你就会永远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你说过,你会照相的,就让我留在你的记忆里,好不好?”星羽握住金娣的手,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却满是期盼……

血只在血中,正如火只在火里。多年以后,面对着如今繁华依旧,却已物是人非的凤蓉街,当年迈的金娣想起那一幕,恨不得流光自己的血,换回星羽的生命。然而,每当她做如是想念,就会看到时间的子弹穿越历史厚厚的布幕追过来,击中了心脏。布幕太厚,太重,味道太难闻,子弹咬穿了,也已经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到了心脏,却更像死亡深情的一吻。这个万人幸福的夜晚,金娣却永远失去了最爱。

是呀,七十年前的那个夏夜,金娣又看见了,一只清秀的鸟儿,它飞走又飞回,不唱歌也不睡觉。它站在高高的老槐树的肩膀上,一动不动,眼里噙着星星。

“老奶奶,东西掉啦。ごを針山ものだからである。(请您收好)。”

昏睡中的金娣抬起眼皮,却发现对面日本旅游团的一名日本少年,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自己身边,并捡起了轮椅前的一张照片,想来是金娣昏睡间,掉到地上的。她向少年点头致意,少年则礼貌地鞠躬,然后飞快的走掉了。

然而,看着少年的背影,不知为何,金娣觉得如此熟悉,也令她心潮澎湃,以至于有些不知所措。阳光白亮亮的,端午的凤蓉街依旧热闹非凡,街面的侧墙,有些用白粉灰写出的“拆”字,而街口的明湖书社,正唱着大鼓柳子戏,不知曲子名,只听见一个年迈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刚健清越,直直地从那些喧闹中杀了出来,传入金娣的耳朵:

“三九大老,紫绶貂冠,得意哉,黄梁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蝉鬓,销魂也,白骨生涯……”

金娣突然想起,日本少年的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红痕,如不认真看,仿佛是些五色丝线,好似山林中的白颊鸟般优雅美丽,金娣暗暗认为,那便是星羽君的转世,那红痕定是丝线,也是前世砍下头颅时的痕迹。星羽君真是从没老过,他还像七十年前那样容光焕发,清澈神秀。没有人知道,黑木星羽其实就埋在赵家老宅的石榴树下,而他的头颅,则被砌在影墙的佛龛里。金娣每夜都能见到星羽的鬼魂,漫步在空荡荡的房间。他默默陪了她七十年,无论喜怒哀乐,宠辱悲欢,他只躲在金娣的身边深情地注视着她。七十年的戏演下来,金娣也累了,如今,紫竹巷要拆,凤蓉街要散,人生也到了谢幕,星羽来接她了,他们将一起在梦中的星夜,漫步于奈良的春日神山,漫天的樱花和梨花,飞舞如雪虫,落满衣衫……

雪慧只顾着看风景,回来却发现老奶奶又安详地睡着了。她幸福地笑着,嘴角翘起,手中捏着一张暗黄发旧的照片,上面有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和一个面色苍白的日本少年兵,照片背面,粘着些陈年血迹,还有一行稚嫩的,已模糊的中文:

“月人已逝去,麦人觉春寒。我叫黑木星羽,也许我们会再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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