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召今年11岁,读小学五年级。
那天放学回家,他嘟着小嘴满脸不开心:该死,又要写作文!他一边发牢骚,一边懒洋洋地坐在书桌前往外掏作文本。我拿过他的作文本,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题目:记我最爱的人。
是以前写过的题目,他坐在桌前咬了半天铅笔,却一直没有动笔。
“是不会写吗?妈告诉你怎么写。”我耐着性子教他写,如何审题,如何开头,如何围绕中心来组织材料,甚至连让他写谁也给他提示得清清楚楚——他最爱的人自然应该是我——我就差拿起笔来替他写了。
可任我说得口干舌燥,召召还是待着不动。没办法,我只好先给他开个头。这下,他终于动笔了,却是我说一句,他写一句,连标点符号都不肯动下脑筋去想。他的心思,分明不在作文上。
我终于火了:“这作文到底是你写还是我写?!”
想不到,他的火气更大,“腾”的一下从桌前站起来,双目睁圆,气呼呼地瞪着我:“为什么我最爱的人一定是你!”看着他脖上鼓得老高的青筋,我愣住了:“不是我,那会是谁?”那天的作文就这样搁浅。
第二天早晨,召召上学后,我同往常一样给他收拾房间。昨夜的书桌一片凌乱,书本横七竖八,笔帽儿没拧,被他写废的作文纸揉成一个又一个纸团撒在桌上。我去收拾那些纸团,一张打满大红叉的作文纸不经意间闯入我的眼帘,一下把我的眼睛灼痛——那张纸上写满了我的名字,每个名字下面却画着一个个粗重的大红叉号!那些粗重的红叉号,如血淋淋的匕首直刺我的心脏。多大的仇恨,要他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对我的不满?
整整一天,我都无心做事,在痛苦等待中煎熬着,等着他放学回来,给我一个答案。我想跟他好好谈一谈,我早出晚归,辛苦上班赚钱养家,那么爱他疼他,他为什么会对我如此不满,我想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然而,母子交谈得并不顺利,尽管我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显得有爱又有耐心,召召还是避而不谈。
“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指着那张画满红叉号的纸,尽力把自己的火气压下去。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昂首侧目。
“因为我想知道原因。”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是你妈!”我再也压不住火气,声音提高分贝,眼泪也不由自主地迸落下来。
“够了,我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他转身跑进自己房间,“砰”的把门反踢上了。
此后数天,召召对我都是敬而远之。也许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对,在我面前不再那么强硬,可他却拒不和我交流,自始至终都没有给我一个答案。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我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带着对我的仇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抛弃我、恨我、怨我,唯独他不行。
那天,坐在心理咨询师面前,多年来未向别人敞开心扉的我泪流满面地倾诉:“……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人前强装笑颜,伪装坚强,泪水都在我自己的心里……我恨他,是他让我的今天变成这个样子……”随着心理咨询师的引导,我的倾诉变成了血泪控诉。
这是我不愿回首的婚姻血泪史。醉酒施暴的丈夫,我跟他过了数年提心吊胆的日子。召召5岁那年,我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儿子远离这个让我伤心绝望的家。可也因为召召,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并不能中断,随之而来的伤害也仍在持续。
我害怕召召将来长大后像他的父亲,总是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醒,不要像那个混账父亲。有时笑着说,有时哭着骂。召召的爸爸也常常提醒他,无情无义离他而去的我根本不是好妈妈。面对我们的互相指责,召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在两个家间来回穿梭。
其实,召召的爸爸很爱儿子,只是一沾酒就控制不住自己。我一直用自以为正确的方式,防范着召召往我不希望的方向去成长,可日渐长大的他却越来越像他爸爸的翻版,尤其是这张红叉纸的出现,让我突然间觉得失去活着的意义。
“你真的很恨妈妈吗?”心理咨询师当着我的面问召召。
“我知道妈妈受了很多苦。”召召没有正面回答,声音却有了软度。
“你有什么话最想对妈妈说吗?”
“我想说,妈妈和爸爸不要再在我面前说彼此的坏话,因为你们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多日来在我面前一直沉默倔强的召召突然哭了。看着他的眼泪,我的心瞬间痛了。糊涂的我,糊涂的我们,对召召做了些什么?
“小时候的记忆中,父母从来不曾吵架,以为他们是天下少有的恩爱夫妻。长大后问及母亲,母亲笑说,天下哪有不吵的夫妻,只是从来不让你知道。杨绛先生写过一篇小说《洗澡》,一对知识分子夫妻每每吵架,如果遇到孩子突然回来,夫妻俩立马转换吵架模式,由中文频道转换英文频道。怕的是盛怒之下的粗暴语言对孩子的心灵造成伤害。你和前夫不但不躲避,还刻意在孩子面前互相攻击谩骂,孩子如何承受得起?请把愤怒怨恨的门轻轻关上,莫让夫妻间的战火伤及无辜的孩子。一份不经意的伤害,有时付出一生的代价都修补不起。修补伤害,莫不如避开伤害……”在心理咨询师循循善诱的教导中,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那天,从心理咨询室出来后,召召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微笑,上前轻轻搂住我的肩:“妈妈,我们回家吧。”
“是妈妈不好,请原谅妈妈……”我郑重地对召召道歉。也许明白的有一点迟,但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