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一】
没想到那么紧要的时候,我摸起电话拨打的不是120,而是打给了他。夜晚11点,他应该已经睡了吧?电话却习惯地开着,振铃两声后便接起来。
“爸。”我脱口喊他一声,声音颤颤,哭腔明显。
他立刻清醒:“小蒙,别着急,出什么事了?”
我依旧语无伦次,讲述母亲刚刚晕倒的情形,他听了几句,飞快打断我,命我放下电话去找速效救心丸或者阿司匹林给母亲服用,又叮嘱我让母亲躺卧,不可移动,等救护人员。
我丢了电话奔到电视机柜下面的抽屉翻出药箱。还好,母亲退休后,一次检查身体查出心血管有点问题,之后便常备速效救心丸。我把药按照他叮嘱的给母亲服下,几分钟后,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传了过来。
很快,母亲被送到市人民医院急诊,他也已经赶到,在随车医护人员的紧急处理中,母亲已经苏醒,做了例行检查,诊断结果出来,如他所料:心梗。需要支架。
我的手一抖,诊断书掉落下来。
“别怕。”他拍拍我的肩,“是个小手术,我来做,你放心。小蒙,你信我的是吗?”
他口吻笃定,眼神温暖。
我忽然平静下来。
是的,我相信他。以至于在母亲晕倒后,本能反应是向他求助。但也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个慈祥温雅的男子,尽管我曾经叫了他两年的爸爸,可是三个月前,我已和秦凯离婚,所以我和他,也已经不再有任何关系。
想起那一刻在电话里带着哭音大声喊他“爸爸”,尴尬突显。
他好似完全不觉,只在我平静后,仔细询问母亲发病前的症状,问之前是否肩膀或背痛,是否疲劳、心慌。我只是摇头,那日下班后我跟同事在外面吃饭,回到家中母亲已经睡下。后来她起来去洗手间,走到门边,突然晕倒。因为第二日是周末,我睡得迟,正在看电视,因此察觉。
“万幸。”他听完我讲述,轻轻舒口气,“如果当时没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又安慰我,“你也别太担心,以后多多留意就是。”
我点点头,想对他说声谢谢,却没有说出来,突然不知道用哪一种称呼更合适。
他再次拍拍我的肩:“没事啊小蒙,我去准备手术。”
我再次点点头,在他转身离去后,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二】
手术很快进行,由他主刀。他说,危险性不很大,却还是用了四个多小时。他走出手术室时,天已经亮了。坐下来,除去口罩,他的神情中突现深深疲态。
我记得他大我30岁,也是58岁的年纪了。这几年,他已很少上手术台,年轻的医生一拨一拨顶上来。这一次,不外乎是为着我的缘故。
母亲还需要在医院住些时日,他缓缓叮嘱我术后饮食、情绪安抚等注意事项,职业语言,声音中却充满温情。我一一点头应着,他平日里并不是话多的人,但这次,事无巨细,要等到好半天,我也才可以对他说:“……爸,谢谢您。”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称呼他,毕竟叫了整整两年的爸爸。离婚至今,我没有再和他见过面,也没想过会见面,所以,更没有想过,若他日再见,如何称呼。
或者心底,我还是更愿意这样叫他。
他看向我,微笑说:“既然还叫我爸,有什么好谢?”我再度红了眼圈。
不过午后,他便又回到医院。小憩过,他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支架手术对身体的伤害性不大,母亲睡足一觉,气色亦好许多。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跟母亲聊几句她的病情,有安慰,有叮嘱。又聊了几句寻常的话,只字未提我和秦凯已经破碎的婚姻,中间,我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唤了他一声。他那么自然地应着,神情不见丝毫异样。
坐了半个小时的样子,他方离开。
母亲叹口气。
我握一下她的手:“妈,别想那么多。”母亲摇头:“虽然这事不是你的错,但还是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秦凯爸爸,那么好的人。”母亲没有再说下去。
母亲没有说错,他是那么好的人。
【三】
还记得和他初次见面的情形。
是在一家西餐店,秦凯说,是他选的地方。那天下午,我跟秦凯到时,他们夫妇已经早早等候在那里。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略清瘦,鬓角已有清晰白发,戴无框的眼镜,西装革履,笑容温和,非常的儒雅。远远看到我们便起了身,等秦凯拉我走近,便亲切招呼:“小蒙是吧?来,快来坐。”
那种气质,那种笑容,符合我对一个外科医生和一个父亲的全部想象。
父亲离开时,我只有6岁多一点,对父亲生前的相貌、气质,已经记不清楚,但不知怎么,却感觉若父亲在,也该是这个样子。
反倒是秦凯妈妈,虽也礼貌客套,但总给我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并且,我感觉得出来,对我和秦凯的交往,她并不那么满意,如母亲所说,我们两家不算门当户对。母亲半生从事的职业,不过是一家小企业的会计,我们家境平平,生活节俭。而秦凯爸爸,市医院的知名专家,秦凯妈妈在高校任教,他自小家境优越。
我不是不明白这一点,甚至在我和秦凯的交往中,他也常常会不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习惯的优越感,但除此,秦凯待我极好,誓要娶我为妻。而我喜欢他遗传自母亲的智商以及遗传自父亲的外貌气质,所以决定了去见彼此家人,决定了,在一起。
一顿饭,他含蓄又真诚地给了我们许多叮嘱和祝福,并一次次及时又不动声色地打断了秦凯妈妈试图说的某些话。他令我那顿饭吃得安心,没有丝毫为难。后来我听见他同秦凯妈妈说:“当初秦凯要是个女孩子多好,我就喜欢女儿。以后,咱也有闺女了。”
秦凯妈妈便转头,朝我笑笑。
我也笑,心底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他和秦凯并肩而立,在那一刻让我觉得人生充满了安全感。
【四】
很快就嫁了。
婚后并没有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是那种新派的父母,更赞同子女结婚后自立。只是在周末,我们会回去待一天。
若不值班,一般是他主厨。他有一双灵巧双手,既拿得了手术刀,也拿得了炒勺。常常会向秦凯询问我的喜好,后来干脆会提前打电话给我:“小蒙,周末想吃啥?”
为此他学会了做香辣鱼、水煮肉片,麻辣小面、青菜辣锅……满足我对辣味的贪婪。
秦凯都因此嫉妒我,有次一起吃饭直接抗议:“爸,你对小蒙可比对我好。”
他丝毫不接受:“那又怎样?谁让你是男孩了?”
秦凯妈妈打圆场:“你爸重女轻男嘛……”
看,也有过天伦之乐的好时光。甚至后来,朋友、同学、同事常常会找到我,让他帮忙弄个床位或者联系一下其他科室的专家。为此,我频繁“叨扰”他,随时会把电话打过去:“那个,爸,帮个忙呗。”以至于公司来了新人,听过两次我和他讲电话后,羡慕地说:“小蒙姐,你跟你爸关系真好。我爸脾气就没那么好,说几句就烦了……”
当时,我笑了半天,最后差点笑出了眼泪。
也会在父亲节发朋友圈:老爸,节日快乐。
我曾梦想生活会这样下去,过一两年,我和秦凯有一个孩子,而他也已退休,带着我们的孩子去公园,去动物园,去迪士尼……因为他,我选择包容秦凯婚后那些渐渐显露的小问题,懒惰、不上进、偶尔酗酒、彻夜玩游戏……直到后来,他和一个游戏伙伴走到了一起,那个90后的姑娘,张扬地将他们的照片打包发给了我。
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同样因为他,我没有跟秦凯打闹,没有将真相公诸于世,甚至没有对秦凯提出任何经济要求,只把属于我的带走了。
他是几天后知道的,那天晚上,这个年近六旬、始终没有学会发短消息的男人,给我发来一句话:小蒙,爸爸对不起你。
那一刻我是那么心疼,不是为失去的婚姻,而是为在我的人生中,又一次失去了爸爸这个称谓。
那时知晓了世事无常,而此时,却知晓了人生无处不相逢。
【五】
母亲住院的日子,他早早晚晚会过来坐坐。我依旧叫他爸爸,他叫我小蒙。我们心照不宣地用这种方式继续着已经断裂又被重新粘合的情感。
同病房的人始终猜测不出我和他真正的关系,有个阿姨实在耐不住好奇,有一次,干脆问母亲。母亲笑了笑,这样回答对方:“秦医生是小蒙同学的爸爸,她从小跟着同学叫人家爸爸,叫了这么多年。”
我听了,忍不住扑哧一乐。母亲学会撒谎了,不过这个谎言,有温度,有温情,我接受。
半个月后,母亲出院,非常巧,那日正是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父亲节。我想了想,依旧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老爸,节日快乐。
然后买了两件衬衫拿去给他。他说过,最喜欢我选的衬衫。
朝他走去时,我心里充满簇新的欢喜,我知道失去的已经失去,可是我却把他找了回来。确切说,是那份亲情一直在那里,以父爱的名义,只等我需要时去领取。
编辑/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