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钇榕
记得2011年时,我在东方艺术中心连看了三部戏《毛泽东在西柏坡的畅想》《黄土谣》《生命档案》。三部 “主旋律”的戏,我却看得津津有味,某些时刻甚至感动得落了泪,这在我的观戏经历中实属少见,相信当时剧场里众多观众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这三部戏完全迥异于人们印象中的高喊口号的“主旋律”戏剧。
五年后,2016年7月29日,在上海文化广场,我看了话剧《白鹿原》,由孟冰编剧、胡宗琪导演,陕西人艺老中青三代演员出演。谢幕时,掌声连绵不绝,叫好声不断。随后,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很多好友纷纷发表感慨,“跪荐”此剧。
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原解放军总政治部话剧团团长、剧作家孟冰的戏如同他的外貌一样,有些出人意料。铮亮的光头,膀大腰圆的魁梧身材,中式服装,一副黑色的墨镜,颇似“道上人”,很多人第一次看到孟冰时,会有些惊讶,因为其外形迥异于人们印象中儒雅的剧作家形象。不过,很快人们会更惊讶于他的艺术成就。
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孟冰及与他人合作创作话剧、歌剧等作品近60部,其中“英模人物”及“主旋律”题材的作品占到近三分之二;这些作品多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中国曹禺戏剧奖、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文化部文华剧目奖、文华大奖等,初略统计,孟冰已囊获全国全军重大奖项近80个。但孟冰的“厉害”不仅在于获得主流的肯定,更在于受到了观众的欢迎。2011年,他在全国12个城市举办戏剧作品展演活动,共推出12部作品,被称为“孟冰现象”。之所以能成为现象,不仅在于孟冰作品的多产与高质,更在于他在关注现实生活、弘扬主旋律等方面的探索与成就。在外国经典戏剧频频进入国内引发观剧潮之际,孟冰的作品是黯淡的中国原创戏剧现状中少有的亮色。
很多人羡慕孟冰的长长的获奖剧目名单,殊不知,其实还有一份名单,上面记载的是一长串“胎死腹中”的剧目。其中《山脉》这个剧本被要求做重大修改时,孟冰在署名处画了一个黑框表示“我死了”,之后拂袖而去。作为军旅作家,在创作方面显然会受到更多的限制。但是孟冰最终在创作上,尤其在 “主旋律”戏剧方面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颇有个性的他是如何做到的呢?这是我采访孟冰前一直疑惑的。
改一个标点符号也是进步
很多人好奇,孟冰是否有什么创作的秘诀。但了解孟冰的人知道,他之所以能在生活和艺术之间自如转化,首先在于体验生活及创作上的“笨功夫”。以改编《白鹿原》为例,孟冰完成初稿的一小时后,因高血压(180/110)和心脏间歇(一分钟16次)住进医院,那天正好是他48岁的生日。当孟冰把剧本交给导演林兆华时,连带着交了十几份“文件”,即正式动笔之前做的功课,其厚度超过剧本厚度的几倍,以至于林兆华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你们看,今天还有这样写剧本的!”
“创作是偷不了懒的。你要是真想在戏剧舞台上做出一些成绩,一定要吃苦的。”《白鹿原》上海首演后的第二天,在上海剧协青年戏剧沙龙上,孟冰如此告诫后辈。为了说明这点,他还回忆了当年自己拿着剧本到于是之先生家里求教的往事。“于是之先生非常客气,沏上茶,问我,你这么年轻,为何爱好这个啊。然后,他说,我演了一辈子戏都不敢写剧本,忒难了,要看多少古今中外的书啊。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他根本不跟我谈剧本的事,而是说,你得用功,得看书。人家意思很明白了。再后来,他直接说,编剧这一行太折磨人,这条道基本不是人走的。如果没有大决心,趁着年轻早点改行!这话刺激了我,心里很不服气,暗自嘀咕,咱就学写剧本了,咱就吃这苦。于是我开始拼命看书。现在还是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写戏、改戏。可见,在这个行业里,要有这种超常的毅力。在创作时,要揪住自己不放。”
“他的生活习惯跟我们普通人不太一样。他晚上11、12点睡觉,睡两个小时后起来写两个小时,然后再睡。上午他也写戏,到了中午再睡会儿。他没有整块的长时间的睡眠,因此午睡特别重要,给自己补充体力。”在酒店的套房里,孟冰太太告诉我。约好下午三点半去孟冰下榻的酒店采访,但当我敲开客房门时,是他太太接待了我,并抱歉地说,孟冰还在午睡。她解释道:“上午做完讲座一回来,就有人找他谈戏,一直谈到下午2点半,对方还意犹未尽,孟冰只好打断道,下午还有个采访,必须午睡一下才能保持精力。”
见孟太太要去叫醒孟冰,我忙说,不急,不急,不如先聊聊生活中的孟冰。于是,漂亮热情又颇有亲和力的孟太太便坐下来,饶有兴致地谈了起来:“以前他坐在电脑前时,我曾问他:‘你干嘛呢?‘我在看稿。‘你不是写完了吗?他回答道:‘我每天看一遍,哪怕改一个标点符号对我来说都是进步。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极为严格。不感兴趣的题材,给多少钱也不接。有的时候是任务,必须要完成,虽然他并不真正喜欢,但是会竭尽全力去完成,毕竟穿着这身军装。约写的稿子,他写完后一般不急着交,每天都读一两遍,不停推敲、修改,直到他觉得没有什么可改时才交稿。昨天有个学生很委屈地跟他说,师傅,我都改了40稿了。很抱怨。孟冰回答道,你跟我学写戏,学了两年,改40稿,我写了四十多年戏了,就《西安事变》我还改了18稿。没有什么可说的,写剧本就应该精益求精。”
“你知道吗?他写戏时的状态特别有意思,你在边上盯着看他的表情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孟太太边说边模仿了起来,或平和地咧嘴笑或瞪大眼睛、面部表情有些狰狞,“他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他已经进入角色了。孟冰的头发平时都刮得很干净,有一次,我看到他写作时头顶冒起了烟,原来他是边专注地写边运起了气。孟冰说过,写戏分三个阶段:一是动情,二是动心,三是动气。这个时候他已经动气了。写《白鹿原》时他也动了气,差点丢了半条命。”
“此事之后,你们是不是会经常提醒他注意身体?”我问道。 “是啊。他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往往会一坐8个小时,一动不动,喝了八壶水却忘记上厕所,我们就会提醒他。吃饭时他也不说话,见他吃完后,我会对他说,你去休息一下吧。他答了声‘哦,就去床上躺着。过一会儿,我过去一听,呼吸声不对啊,就问他:‘你是不是不困啊?‘嗯。我只好说:‘那你去写去吧。其实他是‘糊弄你,他特别在意家人的感受,所以你让我休息,那好,我去休息,但是实际上脑子里还在想着戏。”孟太太有些兴奋地说道,笑容里夹带着甜蜜与温馨,“有时我要他陪我去逛商场。他会说,啊呀,我写戏呢。我说,一定要去,你不去我不高兴。其实就是想让他休息一下。最后他会陪我去。四年前他得了一个儿子,有时我们会让儿子给他捣乱去,也是想让他放松休息一下。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其实特别细心的一个人。生活中的他特别平和,特别的憨实,特别在乎家人朋友的感受,做人很纯粹。”
正说着,孟冰打开卧室门来到客厅。刚睡醒的他,似乎还有些睡眼惺忪,不过一谈起昨晚演出的《白鹿原》以及他的创作经历,立马来了精神。而当我问他,当年如何走上编剧道路时,他抛出一句“这些已经谈过很多遍了”让我心底一凉,可是转眼孟冰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地提起当年“勇”——当年如何越挫越勇。都说北京人会侃,会写戏、江湖号称“大爷”的孟冰自然更会侃,因为他的经历本身就如戏剧一样曲折。
“打不死”的现代“伏生”
1971年,14岁的孟冰考入了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成为一名演员。上世纪七十年代,当兵是非常光荣的事,从小爱好文艺的孟冰又当兵又当演员,这让他感到非常荣耀。半年后,包括孟冰在内的六个新成员被送到基层部队去锻炼。所在连队知道他们来自文工团,便要求他们演节目。起先,孟冰他们表演了之前文工团跟随部队野营拉练时演的一些节目,但是时间比较短,战士们意犹未尽,他们就想,不如再编点,你写个相声,我写个山东快书,他再编个小话剧。最后孟冰和李冬青比较多地承担了写作任务。“当时十个人一个大通铺,每人发个煤油灯。熄灯后,我俩就把其他士兵的煤油灯集中起来,在灯下写,但这会影响别人睡觉。后来副指导员便让我们熄灯后去连部的一间会议室里写。” 孟冰回忆道。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15岁的孟冰写出了处女作独幕剧《打靶》,写的就是班里6个人发生的故事。演出时,全场沸腾了,以至于40分钟左右的节目,在士兵们的要求下,一晚演了三遍。连长一高兴说道,明天早上全连不出操。“之后我们又编排了一组节目,6个演员一人演多个角色,两个半小时,非常受欢迎。我们的名气也越来越响,营里、团里都让我们去演出。一直到最后,师里面派大卡车把我们拉到很远的地方去演出。”
演了半年后,孟冰他们开始数日子想回北京了。“那时15岁,头一次离开家,想家了。连队的生活非常艰苦,吃也吃不好。记得我和李冬青曾拿着零花钱,跑了很远的路来到地方供销社小卖部,问,你们有点什么东西?剩两块蛋糕,剩两块核桃酥。啊呀,妈呀,香死了,赶紧买。之后,听说28军领导打算把我们6个人留下,编到演出队,我们愁啊。幸好后来战友文工团的领导终于把我们接回去了。”孟冰有些亢奋地回忆道。
在连队时的经历,让孟冰感受到了被尊重、收获了荣耀,他的戏剧梦被点燃了。与此同时,他也有了自己的创作理念:不满足于简单地宣传好人好事,而是希望在国家使命与家庭亲情,军人和战争的关系,生命和死亡的关系等方面,做出一些探讨。然而这些具有突破性的想法却让他不断跌入创作的冰窖。
1978年,话剧《功罪》在排练场连排之后被当时的军区政治部一位领导枪毙。1979年,话剧《魂》被一位著名剧作家否定,排练计划取消。1980年,话剧《长城儿女》在排了四场后夭折。1983年,话剧《红白喜事》在北京军区战友话剧团被否定。1984年,话剧《正月十五雪打灯》被当时军区的一位领导禁演。之后几年里,话剧《她们没有墓志铭》《山脉》《绿荫里红塑料桶》《来自滹沱河的报告》都一一被否定……
从1979年到1992年这13年间,孟冰及与伙伴合作创作的十几个剧本不断被枪毙。当孟冰向我痛说这段剧本不断夭折的“革命家史”时,语气里还带着些愤慨。但我更为好奇的是,那么多年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当时觉得,即使这个戏被枪毙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有能力再写新的作品,还有创作新剧目的冲动。从战术来上讲,我不恋战,不跟你纠缠,我不在乎这一城一池的得失,被否定,没有关系,继续开拔。同时,在审查中被‘枪毙的这些经历也让我不断摸索出该如何在现实条件下让一个作品成活。在创作中,该妥协的妥协,该坚持的坚持,该强烈的强烈,该柔和的柔和,有了这样一种把握,成活率就高。但作品的艺术质量、戏剧品格不能放弃,最终要宣扬的戏剧精神,要抒发的内心感受,必须要淋漓尽致。” 孟冰一脸认真地说道,“后来慢慢的,一些曾被‘枪毙的作品有了上舞台的机会。比如1989年写的《绿荫里红塑料桶》,1999年被搬上舞台,演出后就得奖了。至今还有一些戏没有机会上演,但是我不会着急了,我会等待最适合的时机,我希望为剧本找到最合适的合作剧院、导演、演员。比如前年年底上演的《伏生》,其实是我十年前写的剧本,直到我碰到中国国家话剧院,碰到王晓鹰导演,我才把本子拿出来。这也是一种缘分。”
听到这里,我忽然理解了为何孟冰想要写伏生。2005年秋天,济南市委宣传部请孟冰到济南,希望他能写一部有关济南的话剧,当时,市委宣传部确定了三个重点题材:舜帝,李清照或辛弃疾,济南开埠。但孟冰经过仔细研究后,提出了另一个选题,能否写济南人伏生?“我们见过不怕死的士大夫,比如苏格拉底、屈原、王国维、老舍,可我们很少见到不怕活着的士大夫,像伏生。他没有选择死,恰恰相反,他要活着。当一个民族文化传承的责任完全地落在一个人具体的生命之躯时,这个人的生命便陡然地强大起来。这是一种内心的强大,它掩藏于外表之内,不让外界察觉,目的是等待时机。这种强大的孤独创造了强大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恰恰不是张扬,而是默然与忍耐。”
“您身上是否也有伏生的影子?”我问。
孟冰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到不了伏生那种境界。不过我喜欢上了戏剧就不会放弃。谈喜欢不是空口白牙这么一说,还要看你能为之承受多大的委屈。”
“您为戏剧承受了哪些委屈呢?”我又问道。
“刚进文工团当演员时,不被领导重视,觉得你演不了什么主要角色,就去干活呗。拉煤、拉木头、拉白菜,拉垃圾,只要出公差,就有我的份。同一批进去的演员,人高马大长得漂亮的都去演男主角、女主角啦,我在旁边只能给人家跑跑龙套。这些委屈,你能否承受?后来,我搞了很多年剧本创作后,已经有点所谓特殊地位了,但我的编制是演员,人被调到创作室工作。然而两边都不认为我是他们的人,被踢来踢去,三进三出,直到1985年才正式定编到创作室。可是有一次,一个剧本被枪毙后,上面又明令我和李冬青回演员队。于是我俩又回到舞台上,像十几年前一样,开始换布景,跑群众,拿着枪冲啊、杀啊。这个时候一般人肯定不干了,但即使这样,我们仍然坚持,在后台趴在道具箱上看书、记笔记、写东西。后来,北京人艺把《红白喜事》搬上了舞台,获得了很大成功。但是之后我的剧本继续被否定。当大家对你的剧本进行暴风骤雨、摧枯拉朽般的打击,甚至被说得一无是处的时候,能否接得住招?能否把这些意见听进去?还能否坚持下去?”孟冰感慨道。
这些无情的“摧残”,孟冰都承受住了,对戏剧的痴迷让他的创作呈现势不可挡的姿态。他自称属于“打不死的吴清华”那一伙的,“打不死就跑!”……于是,小跑,慢跑,快跑,猛跑,迅跑,醉跑,狂跑,一路跑下来,终于跑出了今天的成就。
用真情创作,“主旋律”戏剧才能好看
日前,陕西人艺版《白鹿原》让观众眼睛一亮,获得了众多称赞。但其实在十年前,孟冰改编的《白鹿原》就被搬上舞台,引起了轰动。2006年,陈忠实在看完北京人艺版《白鹿原》首演的第二天,对不下10家媒体坦言观感:甚好,超出我期待之好。他还直言,惊讶编剧和导演竟然连原作中的次要人物都推到舞台上来了。“没有删除人物,也没有截掉任何一个大的情节,把整个原上发生的事变完整地保存并演绎下来,仅仅只是把一些事件作背景幕后处理。我到走出剧场时才感到孟冰编剧和林兆华导演的大手笔。这是最难的也是最佳的选择途径。”
“《白鹿原》的厚重感在于它通过两个家族这些人物的命运,把中国的农民,特别是北方农民的生存状态,以及那一个时代的状况,全面反映了出来。因此删减哪组人物都是伤害。但是考虑到舞台局限性,我选择保持基本格局,很多人物没有尽情展开,只是保持线索,给他们一两句台词。这有点像下围棋,可能只出一个子,但是牵扯住了一个区域,是一众人物的生存状态写照。”孟冰阐述道。
《白鹿原》以白嘉轩“巧取风水地”开篇,用倾倒的“仁义白鹿村”牌匾、老年白嘉轩伏地大哭作结。这样的呈现与那些简单讲述老百姓如何从黑暗的旧社会迈入新社会的作品,截然不同。对于其间所蕴含的深刻反思,孟冰解释道:“我们的文艺作品其本质目的并非是‘控诉或是‘揭露,而是通过对历史的叙述,发现人的成长,并赞扬人性当中最可宝贵的对灵魂真诚的‘忏悔,从而将民族的成长史或‘秘史呈现在读者或观众面前。这是一个揭示真理的过程,是一个反映人性苏醒的过程。”
孟冰总是能在各种生活状态、各色人物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哪怕是“英模人物”。比如他的《热血甘泉》中,给水团团长李国安在北京做完手术后,决定立刻返回部队,妻子深夜赶到车站,结果两人却大吵了一架。按惯常的主旋律创作模式,李国安一定会毅然回到工作岗位。但孟冰却处理成夫妻俩进行了一次深入交谈,回忆了两人过去的生活,最后在站台上慢步跳起了“华尔兹”。
“你问一个士兵,为何当兵?一定是为了保卫祖国?不,是为了离开农村。她为何嫁给你?是为了离开农村。”熟谙人性的孟冰尖锐地指出。因此孟冰笔下《黄土谣》中愿意承担下债务的宋建军并非一开始就有高觉悟。“宋建军想,我们都惦记着走,离开这里去过好日子,但是走不了的人呢,谁来管他们的命运啊,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啊,我们就是从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斗争中,宋建军开始更偏重于对根文化、对民族历史的关注,从而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去做自己能做的事。”
我问孟冰,最开始接到“主旋律”题材的写作任务时,是否有一些抵触心理,是否有一个调整心态的过程?“完全没有抵触。”孟冰果断回答道,“我非常愿意、非常投入地去写这些作品,特别是真正面对那些人,去倾听他们内心声音时,这些人就从报纸电视的光环中退了出来,成为你能感受到的很丰富的人。所以我如果要去写他们,不会是宣传报道似的写,而是会把他们心中更复杂的情感,甚至是藏在心里的隐痛挖掘出来。”
孟冰还写了不少 “伟人戏”,包括毛泽东,很多人以为这是命题作文,但事实上却是孟冰的主动选择。这也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从小进部队文工团,受到胡可、魏敏等老前辈的影响,对党史、军史有特殊的兴趣。如今对于伟人,有一个说法叫“走下神坛”,对此,孟冰有着不同的理解。“ ‘走下神坛, 一般是指把伟人的生活解密了,让人们看到他的日常生活。对伟人进行平民化处理很简单,难的是要看到他不同于凡人的地方,并通过语言和情节表现出来。让他‘走下来很容易,但‘走上去不容易。你要真正地让人们理解他作为伟人跟其他所有人不一样的地方:他的独立思考,独特的气质和精神状态,这是最难的。”
孟冰回忆,写完《毛泽东在西柏坡的畅想》的剧本后,召开了两次研讨会,请了来自军队的、戏剧界的专家,绝大部分人对剧本持否定态度,还有一些专家认为,这戏写得那么散,一会儿林彪、粟裕,一会儿陈赓、罗荣桓等,都是在那里对话,根本没法搬上舞台。总而言之,几乎全盘否定了。只有导演宫晓东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研讨会后,他找到孟冰说:“这戏,一个字不改,我能给你排出来。”孟冰高兴地答道:“中,这事就这么定了”。于是,便有了政论体话剧《毛泽东在西柏坡的畅想》,让人耳目一新,虽然政治性很强,但又很生活,且充满思考,让普通人也能理解领袖的情怀。
孟冰喜欢看新闻,喜欢观察生活,并从中获得灵感。我问孟冰,哪些人物会引起他的特别关注。孟冰沉思了一下后说:“认定真理后敢于坚持真理,能够承受委屈的、执着的人。”这说的不也是孟冰自己吗?也许正是因为有过一段忍辱负重的经历,才让孟冰特别能理解那些英雄人物,用自己的“心”去感受那些人的思想情感,并充满激情地用笔去呈现他们的经历。也由此,孟冰用“真情”撕下了“主旋律”枯燥刻板的旧标签,让“主旋律”戏剧也好看起来。
如今给人读剧本也成为了一种奢侈
访谈中,聊到某些角色时,孟冰会立马切换为角色的口吻、口音,这份不由自主皆因他有读剧本的爱好。熟悉孟冰的人都知道,他写剧本的过程中,总是喜欢把刚写完的几个得意的段落或台词讲给朋友们听。著名演员李文启听过孟冰读的剧本后曾说,你一会儿是毛泽东的湖南话,一会儿是朱德的四川话,一会儿是周恩来的江苏话,一会儿是杨老汉的陕西话,我看你把它改成评书得了,你一个人全演了!
孟冰之所以喜欢读剧本,首先是因为可以从中听取大家对剧本的意见。老舍、曹禺和胡可等前辈也是喜欢自己给演员们读剧本的。其次,也有着一份无奈。“因为我的一些剧本常常是要么在读了之后便进入‘收藏状态,要么是在排练演出后已经面目全非,因而,完全体现个人意志和情感的剧本唯一的一次完美呈现就是这样的一次剧本朗读。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写剧本时的日日夜夜似乎也只是在为了一次尽情的朗读。”
然而如今,读剧本也成为了一种奢侈。孟冰神色有些黯然地感慨道:“现在很难再组织了,还有多少人愿意听你读剧本?过去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热爱舞台艺术的演员、导演、舞台美术家们,大家非常兴奋地一起演绎剧本,发现问题后现场马上调整,戏就是这样磨出来的。但现在还有多少人痴迷于舞台?都忙着去挣钱了。以前在首都剧场看完一场好戏后,我们三五好友常常在剧场旁的一个酒馆喝酒聊戏,一聊聊半宿。但现在还有多少人会跟你深入聊戏、聊社会?寥寥无几。自己想去吧。”
近些年,外国经典剧目纷纷涌入国内,让观众津津乐道,可喜又可忧。孟冰直率地提出:要警惕中国原创戏剧的危机时代。“我认为当前戏剧创作的主要问题是:创作者思想不够解放,以宣传口径来搞戏剧创作,造成作品多为套话、空话,千人一面,没有思想锋芒,没有艺术个性。与此同时,票房收入的压力一直困扰着已经改制的各类院团,直接影响着原创戏剧的精神取向。无论是人艺还是国话,能够连续演出的剧目几乎全部都是中外名剧。”孟冰直率地指出。至于创作者应有的态度,孟冰坦言:“艺术在今天的中国离不开政治,这就需要我们的艺术家要有勇气,要有智慧,要有恒心,要执着,要敢于坚持真理,哪怕真理在我们少数人手里!在现有条件下,首先保护自己,然后再消灭敌人,这也是毛主席教我的。先保护自己生存和说话的权力,但也一定要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目的。我们现在大多数人把保护自己当成生活的目的了。”
几十年来,孟冰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一直未忘初衷。我问他,至今已实现多少艺术追求?“实现了大部分。还有一小部分,更深刻地挖掘、洞悉人性的这一部分没有实现,估计今后也无法实现。因为我们国内对文艺创作的功能性认识还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还没有把创作看作一个作家个性使然的体现,这会阻碍创作者独立个性地思考。”
转眼二个多小时过去,访谈到最后,气氛竟然由最初谈及越挫越勇的经历的亢奋,转为面对现实的失落与无奈。但丝毫没有绝望,更多的是深刻的清醒。谈及未来的创作,孟冰直言困惑,但脸上依然坦然与坚定。正如孟冰所言:“一个有思想的人,身上永远有唐吉诃德的影子,只要进入思考状态,就永远跟别人干仗,跟影子干仗,跟一些虚幻的东西干仗。”因此,相信无论环境如何,哪怕茕茕孑立,孟冰都会义无反顾地在戏剧的麦田里“战斗”。
对话孟冰
记者:在您看来,戏剧是一个民族当众进行思考的方式。对于戏剧,您是如何从爱好发展成一种责任感的?
孟冰:这是经过几个阶段的。最初热爱写戏剧时,我看了易卜生的《野鸭》《玩偶之家》《人民公敌》后,觉得易卜生之所以伟大,在于他刻画了那样的人物,他能够伸张社会的正义,为此不惜个人承受打击,这种人了不起。我最初的社会责任感就从这里开始的,觉得应该通过戏剧批判社会中丑陋的东西,从而推动社会的改造、健全,这是一个阶段。接下来转到歌颂主旋律的东西时,我是觉得有必要体现李国安这样的人物,弘扬他们的精神境界,让他们对我们普通人有引领作用。后来到写《黄土谣》这一阶段,我是觉得要在戏剧中倡导一种精神,一种对社会的深刻理解、洞察和体悟。
记者:在人们印象中,“主旋律”话剧都是歌颂式的,很少触及“问题”,但您的戏中经常能够敏感地提出问题。怎么把握好这个尺度呢?
孟冰:剧本完成后在审查过程中可能会不断被调整,但在一开始写作时,我不会缩手缩脚。我自己有“度”的标准,就是不反党反社会。再有一点是,我也可能提一些意见,甚至说两句俏皮的牢骚话,但说的出发点是爱它,为了让它更好,而不是有意恶毒地攻击它,或者是诋毁、丑化、妖魔化它。在热爱的前提下,表述是不一样的。只要稍微把握一下台词的分寸感,不虚美不隐恶,作品的角度、作品的立场也就不会出现大问题。
记者:您当了很多年的总政话剧团团长,领导职务是否对您的自由创作有一定程度的限制、影响?
孟冰:一开始觉得当团长后有一些行政工作,会影响创作方面的精力,后来发现其实当团长带来的好处会更多一些。在西方一些国家,都是以总导演、艺术总监或总编剧的艺术主张来领导剧院的发展。俄罗斯、捷克、波兰等国家,出了那么多各有风格的剧院、工作室、艺术大师,很大原因在于允许每个人以不同风格建立自己的剧院。但是我们这边不同。因此当领导的好处是,能在所处剧院贯穿你的艺术主张,能决定排演什么样的剧目,培养、使用什么样的人,这是很重要的。
记者:您刚忧虑地提到,现在的戏剧环境变了,不少朋友也变了,您如何不受影响?
孟冰:只能说,我理想中燃烧我生命的火炬还在那里亮着,还在指引我前进的方向。我就是从那被点亮的,它曾是茫茫黑夜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我向它走去了,一直走到今天,今后还要向它走去。而今天的年轻人,一出生就在灯火灿烂的长安街上,在万家灯火中,随便推开一扇门就是一个光亮的世界、五彩缤纷的世界。今天的人信仰很多,不像我们那个时候只有一种精神信仰。
记者:这些年您经常来上海,说说印象中的上海吧。
孟冰:我对上海的感情其实有点复杂。小时候觉得上海很神秘。同学中,谁家有上海亲戚,就可能会有一件漂亮衣服,会有大白兔奶糖,大人们谈论的也是上海出的产品,所以那个年代我们对上海有一种崇拜。后来书读得多了后,开始了解老上海的历史。然后改革开放以后,我就有越来越多的机会来上海,感受上海人的精神气质,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文化传统中非常开放的这方面,以及在半殖民地文化的影响下,有时有一点崇洋,同时也很实际很生活。记得有一次在上海,在一个雨天,我打了一把伞走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路上,然后发现一家很有情调的小店,便走了进去。里面卖的是上海大户人家遗留下来的老家具、书、台灯、银器等旧物,我在那里翻看着,非常意外地看到了两本茨威格戏剧集。这就是一个城市的一种文化关照,是挺吸引人的。
记者:在上海时会获得创作灵感吗?
孟冰:会啊。几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与朋友们在上海“新天地”聚会,不经意间看见了中共一大会址。我突然想到:如果当年参加过1921年7月“一大”的某位年轻代表,此时站在这儿推开窗户,看到21世纪的繁华上海,看到“新天地”中灯火通明、游人悠然品味生活的场面,会不会觉得这就是当年为之奋斗为之献身的理想呢?既然“一大”代表可以推开“新天地”窗户,为何21世纪的年轻人不能“回访”1921年?这就是话剧《开天辟地》的创作起源。上海的故事太多了。我现在特别感兴趣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搞艺术的那群人,那一代知识分子,他们的艺术追求、政治追求、生活目标。
记者:怎样看上海的话剧市场与艺术氛围?
孟冰:上海的话剧市场的运营比北京要好,比如这次《白鹿原》来上海演出前,我给很多朋友打电话,他们都说自己已经买好票了,准备来看。这在北京根本不可能,你不给朋友送票,他们会生气的。昨天演出,有上海宣传部的领导来看,也没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很平民化。这在北京可了不得了,要提前通知,开门迎接,然后介绍,那可事儿了。不过,在上海也有些遗憾的是,大家很热情,不失礼,可是你想再深入一步就没有了。他们打完招呼就走了,不会表露看戏后的想法,不会跟你深入交谈。以前在北京,戏演完后,会有朋友抓着我的手说,咱找个地方喝酒去行吗。现在在北京这样的情况也少了,但是戏演完后,手机短信还是不断的,朋友们会迫不及待地把观戏感受发给我,但是在上海很少收到这样的信息。
记者:在创作上您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接下来有怎样的创作计划或方向?
孟冰:这正是目前我最大的困惑,不知道今后写些什么。现在我对自己要求也高了,不满足于之前所写的一切了。以前有老作家教我,要不断积累生活,最重要的是积累人物形象,经过筛选,把想写的人物挤成“人干”,就像咱们晒鱼做鱼干似的,这样储存的时间就长了,储存的就多了。这些“人干”随时可以取出来,一个人就是一个故事,就是一片生活。多年来,我的脑子里储存了不少“人干”。以前工作繁忙,没时间去翻这些“人干”, 现在不当团长了,虽然还没退休,但是时间比过去充裕一些,偶尔会翻翻过去储存的“人干”,这时会疑惑,今天写这个人物还有什么意义?没有,再换一个。最后会觉得相当一部分“人干”意义不大了,现在还写他干嘛呢。
记者:为何没有了创作的冲动?
孟冰:可能现在想的更多了。比如说,我过去听到英雄的故事传说,很激动,于是赶紧写,把这些故事传说写出来让大家跟我一起激动。现在我会想,今天我可以激动,我可以去写,但是有多少人还会跟着我激动呢?80后,90后,00后,会激动吗?他们怎样看待的?这样的人物能不能感动他们?如果想感动他们,需要用什么方法?我会觉得,今天再去写,不能仅仅是因为激动,当我还没有想清楚要通过创作向今人宣扬什么时,我就觉得这故事可以暂时先不写。
记者:去年,您和徒弟李雷共同编剧的《大师》既荒诞又现实,是部黑色幽默话剧,这类作品在您之前的创作经历中比较少见,这是否是创作方面的一种转变?
孟冰:是。是一种尝试。这种尝试原本是想解决一个问题。我一直是在部队的专业院团,与我合作的团体也大多是体制内的国有院团,这些院团在选择剧目上都有自身的标准,但是同时也有一定的局限,像《大师》这类剧目就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内。而民营的小剧场,他们选择的剧本大都更市民化、娱乐化,更浅显,《大师》这类作品也不在他们选择的范围。但戏剧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因此,我希望创作一些像《大师》一样的处于中空地带的作品,既不同于民营小剧场的偏低俗的话剧,又不同于国有院团体制化的、高大上的作品。《大师》本来想做的是这方面的探索,但现在已经申请到国家艺术基金的扶持,回归到高大上,偏离了原来的设想。《大师》是一次尝试。至于今后到底怎么做,我还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