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华
上海市戏剧家协会的前身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成立于1956年8月,今年正是60华诞。
不久前,我接到96岁高龄的刘老的电话。刘老说,他近日愈发地感到衰老,记忆力大不如前,正抓紧着处理“后事”,包括整理书报资料等。无意中,他找到了一本当年上海剧协成立的文集,展读之下,往事历历在目。其中田汉的讲话,至今仍很有现实意义。刘老说,得知上海剧协要办60华诞纪念活动,很遗憾自己来不了上海,这本小册子就送给上海剧协留作纪念。
几天后,我就收到了刘老的来信和这本文集,不禁喜上眉梢。文集中不仅清晰地标明了剧协成立大会的时间——1956年8月17日至19日,更有三天大会的具体议程;不仅有中国剧协主席田汉的长篇讲话,还有周信芳(首任剧协主席)所致的开幕词、大会执行主席于伶(第二任剧协主席)宣布的议程,以及大会秘书长姚时晓的筹备报告、熊佛西致的闭幕词。文集还有与会251名会员的名单,选举产生的首届剧协理事(83名)和候补理事(17名)名单、主席团成员(共13名,其中主席、副主席7位)名单,甚至还包括三十几位有名有姓的大会发言及媒体报道。在上海剧协60周年前夕,收到这本极珍贵的成立大会文集,其重要的历史价值和指导意义不言而喻。
我记得60年前上海剧协成立时,36岁的刘厚生作为市文化局艺术处主持工作的副处长,当选为主席团成员,是13位主席团成员中年纪最轻的,也是现下唯一在世的上海剧协老领导。剧协成立后,当时负责日常工作的是姚时晓同志。三年后,刘厚生调任上海剧协,负责创办《上海戏剧》杂志并担任副主编。由于主编于伶身体状况不佳,因而杂志社工作实际上是刘厚生主持的。1962年上海剧协换届,刘厚生当选为副主席,1964年他奉调中国剧协,曾任中国剧协秘书长、书记处书记、副主席。
我欣慰自己与上海剧协有缘。一是我生于1956年,与上海剧协正好同岁。二是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从市文化局调入市文联工作,1996年起任上海剧协办公室主任、副调研员,直到今年退休,在上海剧协工作了整整20年,刘老每次来沪出席剧协的活动,都是由我负责全程接待。三是我的岳母赵铮,就是上海剧协成立后的第一轮驻会干部,是刘老领导的工作人员。故而刘老常对我说“我们是有两代人的交情的”,的确如此。我要补充的是,对于上海剧协,岳母和我也倾注了两代人的情感。
为筹备上海剧协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我于今年7月7日随市文联党组书记宋妍、上海剧协秘书长沈伟民并上海电视台“艺术人文”栏目组专程赴京探望刘老。下了火车,我们就直奔安定门外的刘老家。刘老知道我们要来,中午没怎么休息,请人买了一箱矿泉水,坐等着我们,一见面,刘老就亲切地称“家里来人了……”两个多小时的交谈、采访,他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娓娓而谈,对戏剧的现状和未来,对年轻戏剧人的期待,都闪烁着真切的见解,浸润着殷切的希望。他提倡每个戏曲院团都要有全局意识,即不仅仅看到自己的生存和发展,更要站在整个戏剧界的角度来看待和解决问题。他说自己最近在写篇文章,呼吁各剧种都整理、创制一批“招牌戏”。他说,饭店要做得好,都须有“招牌菜”;院团要办得好,也都须有“招牌戏”。比如《曹操与杨修》,就是上海京剧院的宝贵财富。他还主张各剧种积极创设“剧库”,积累精品剧目。“为什么京剧二百年就出不了《牡丹亭》《十五贯》这样的戏?这是因为京剧只看‘角儿、只看演员,演员‘走了剧目就被带走了。因此我们要从舞台艺术的完整性看‘角儿。川剧情况类似,那么多好戏和好演员,照样衰弱下去,现在只剩几个剧团了,十分危险。滩簧戏要联合起来,它们的语言都差不多,应该经常交流,产生联动,带动整个滩簧剧种的传承和发展。”他还说到流派问题,认为流派本身是历史现象,是激烈竞争的产物,若是没有市场没有观众,流派就不会形成。他语重心长地建议戏曲界要有剧种意识,要有文化自觉,要有责任担当,尤其是青年演员要多看各种传统戏,多读书多看报多钻研。
次日,我担心刘老因昨天长时间的交谈,影响身体,未事先电话联系又独自去了他家。刘老见了我,高兴地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让你再过来一次。”他承认昨天是有点累了,脑子有点发胀。但见到“娘家”来人,十分高兴,因兴奋,反而睡不着了。并说:“昨天没能与你好好聊聊,中午就在我这吃饭。”
刘老对上海怀有深厚的感情,他生于北京,工作于上海几十年,把上海称作他的“娘家”。我向他转达我岳母和上海同志对他的问候,刘老十分高兴,说谢谢大家的关心,也让我向大家问好。接着,他饶有兴趣地向我了解一些上海戏剧界和他熟悉的人和事。刘老说,你的几篇回忆文章,我都看了,很好。你在剧协工作了20年,也算是个“老人”了,资料多,情况熟,今后要多写一些回忆性的文章。
谈话间,他还接了几个电话。其中有中国剧协组联部的来电,说是将召开全国文代会,有关方面要来采访。我见桌上有一摞材料,就问刘老,最近在写什么?他说,重庆准备建设一个抗战戏剧纪念馆,几万字材料的一个方案要审。的确,对当时情况熟悉、又能提出建议的老人,现在不多了,他们电话来了好几次,这事我是责无旁贷的。
刘老于1937年考取了南京国立戏剧学校(国立剧专),后随校内迁长沙,再转重庆,从事了近十年的话剧活动。1946年国共谈判破裂后,周恩来在上海思南路周公馆召集文艺界人士召开座谈会,会后留下了于伶(地下文委领导)和刘厚生。周恩来说,原来只知道上海有个越剧,这次才知道越剧在上海有那么大的影响和群众基础。周恩来要求上海地下文委多关怀越剧,要派干部进入戏曲界,加强对戏曲界的领导。刘老遵照这个指示,开始接触戏曲,此后还进了袁雪芬的雪声越剧团。几乎与此同时,吴宗锡进入了评弹界,钱英郁进了徐玉兰的剧团,吴琛、吕君樵、何慢等都由地下文委领导的剧影协会三人筹备小组(刘厚生为其中之一)落实,做了相应的安排。解放前,中共上海地下文委成立了外围组织“戏剧电影工作者协会”,刘老与吕复作为筹备工作小组负责人,出面邀请了熊佛西、陈白尘、黄佐临、吴琛等参与,为团结广大影剧人、迎接上海解放做了大量的工作。解放后,又成立了戏曲改进协会——这一切,我认为都是上海剧协成立前的铺垫。1956年,按全国统一步骤,剧影分开,以戏曲舞台剧和话剧划分为戏剧,成立了中国剧协上海分会。刘老说,刚接触戏曲时,自己对戏曲并不了解。当时话剧作为“新剧”,比较时尚,甚至还有点看不起被称为“旧剧”的戏曲。直到1952年全国戏曲展演,他才大开眼界,全国有那么多戏曲剧种,有那么多好戏好演员!这才渐渐喜欢上了戏曲,一辈子与戏曲结了缘。刘老说,戏曲现在遇到了知音缺乏的问题,怎么培养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走进剧场,是个大问题。一个戏圈内评价再好,观众不爱看,是没用的。戏曲界拿出什么好的东西来吸引观众,要好好研究。
昨天交谈、采访时间较紧,而且始终在客厅进行。我趁他在接电话,便说:“刘老,我参观一下您的居室噢!”刘老说“看吧!”话音未落,我已走入了内室。眼前的景象不禁令我心酸,除了客厅里的旧冰箱、房间里一台老式旧电视机和墙上的一台旧空调,几乎再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了。卧室里,有几个旧橱柜,靠墙一边一个单人小床,那分别是他和老伴傅惠珍老师的床。傅老师比刘老还大五岁,去年过世前,都是由刘老亲自照顾着的。每天晚上等老伴睡下了,他才到隔壁书房挑灯伏案写作。现在他成了孤老,原在医院里照顾老伴的护工,现在成了他的住家保姆。刘老向中国剧协捐了50万元,还把几十年珍藏的珍贵书籍都赠予了中国剧协。而书房和过道里的书柜里,仍凌乱散落些还未处理的和暂时需要的一些书籍。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几间房间略显得有些空荡。
刘老告诉我,这房子是上世纪80年代分配的,四房一厅,总共110平米。当时他嫌房子太大,说两三个人住不了那么多。分房的同志说,您是资格最老的,您不拿就没人能拿了。刘老没怎么装修就搬了进来,一住就是三十来年,再也没有装修过。保姆私下对我说,刘老已将余下的财产做处理的打算,其中三分之一准备交党费。保姆说,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老干部、老党员,对自己生活上的要求极简单,把钱都捐了,真正做到“身不带来,死不带去,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我说,刘老的精神财富是极富有的。
刘老自述生于1921年1月。但我记得他的身份证上印的是1920年1月,就问他以哪个为准。他说按阴历算,春节没有过,他是属猴的,所以身份证上是误写了。我说:刘老,我与您同一个属性,今年是本命年。刘老与中国共产党同龄。为纪念建党95周年,他发表了文章《我宣誓的那一天》,引起很大反响。他时刻提醒自己,不忘“我是党员”,“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党员从入党那天起,就必须树立起严格的‘党员意识”。我的女儿是一位85后,是在大学时入党的年轻党员,读了刘老的文章后,知道我要去京探望他,连夜写了篇《致刘爷爷的一封信》,托我带给了刘老。
刘老除了前列腺的问题(尿潴留)外,没什么大病。他每天做自编的按摩操,从不感冒。他说,保持头脑清醒很重要,脑子若糊涂了,又走不动路,只能傻愣愣坐着等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以您现在的精神状态,能活到一百岁以上。刘老的生活极为简单,以前与老伴两人连保姆都不用,吃饭都叫外卖。他一生从不食用补品,也不刻意去锻炼,却这么长寿。我试着总结他的长寿秘诀,一是生活起居很有规律,睡眠充足;二是烟酒不沾,吃饭七八分饱,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三是坚持活动。有人说,刘老是以看戏为职业的,在他90岁前,还是个“空中飞人”,受邀出席全国各地的观摩研讨活动,有一年光是来上海就有五次之多;四是勤于动脑,笔耕不缀;五最关键,即是心态平和,从不发脾气,也没一点架子。他当然对一些社会现象有不满,却不发牢骚,而是都写进了文章里。刘老还要写文章提倡“安乐死”,却没地方发表。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从容面对,只要生存一天,就要活出一天的精彩。他一边在忙着处理“后事”,一边仍在思考着戏剧的发展,坚持写作。他一生心里只有戏曲,唯独没有自己。“我的心啊在戏曲”,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呼唤。
刘老盛情留我吃饭,下了饺子,还做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刘老只吃了十来个饺子,菜一口都没吃。我问刘老,您怎么不吃菜?他说自己只吃七八分饱,十来个饺子够了。保姆在一边说,他平时吃得很简单,这些菜是特意为你做的。饭后,我怕影响刘老休息,便向他道别。我上前与刘老拥抱,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您坐着别动,我下次会再来看您的。此时,我心里不免一阵酸楚,不知道今后还是否有机会再见面。上次见他是2010年,正是在他90岁最后一次来上海的时候。五六年弹指一挥,他的思路虽仍非常清晰,但他的肌体确已很衰弱了。我衷心地祝愿刘老长寿些,再长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