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砖
一
在古城永州的潇水西岸,有一条让潇湘文人梦里寻思、醉里慨叹的生命之溪,有一条被历代永州百姓视若圣水的文化之溪,这就是愚溪。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用刘禹锡的这句哲理性的名言来形容愚溪,的确是再恰当不过。因为愚溪原本是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因为有了一代文宗——柳宗元的吟咏与描摹,于是,愚溪便不再是一条简单意义上的自然小溪,而是日渐演化成一条蕴含深厚历史文化的人文之溪,其汩汩而流的就如那泉涌而出的文思,在潇湘大地上静静地流淌……
我站在愚溪的石桥上,面东而望,林立的高楼簇拥着那绵延起伏的东山,在那青翠葱郁的林间偶尔传来几声悠扬的钟声,仿若就是那缭绕耳际的梵音,我的心被这种悠扬旷远的籁响深深地震撼。心中的燥热渐渐退隐下去,清纯的和风从水面轻轻地吹来,一种飘然于物外的洒脱漫过心头。奔腾的潇水从桥边翻滚而过,远处一条破旧的渔舟静静地停泊在对岸的江边,日暮的夕阳穿过云层,从天际弥漫过来,撒落在潇水之中,撒落在渔舟上,更增添了这里的静谧与安宁。
我摩挲着桥上的石栏,石栏的周边已被风雨剥蚀,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踏踩得油光发亮。从踏踩的痕迹上看,这桥一定是很有些年代。但究竟建于何时?我无从考证。有人说它建于唐代,也有人说它建于宋以后。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柳宗元时代,这座桥一定是还没有建起来,否则,就不会有《与崔策登西山》诗中“连袂度危桥,萦回出林杪”的句子。
桥上叠起的是来去匆匆的行人的脚印,桥下流泻的可是当年柳子的幽愤?于是,我离开桥,沿着愚溪南岸的小道,踏着当年柳子的足迹,寻觅而去,希望在这条道上能与心中的柳子有一次不期然的相遇。
我徐徐而行,聆听溪水发出的每一个音符,审视两岸的任何一种变化,心中在遥想元和四年柳宗元第一次越过潇水、沿冉溪而上的情景。从病痛与悲伤中渐渐缓过气来的柳宗元,第一次对永州的山水产生如此迥异的兴趣,由原来对“南蛮”之地的排斥到“乐而忘归”的欣然接受,这其中一定有着深刻的内在原因。然而,从其现存的文本中我无法寻得圆满的解说。
愚溪的北岸是一些古老的木屋,木屋虽有些陈旧,但似乎保存着一种唐宋的遗韵与明清的木香。木屋的窗子通常很小一个,采光条件不是很好,因此,室内都显得有些阴暗。南岸边是一所初级中学,放学归家的孩子三三两两悠闲地行走在这文化堆积的古道上,或嬉戏打闹,或指指点点,或哼着歌谣,或谈着趣事,脸上荡漾着童年的欢乐。
这里没有城市喧嚣,也没有尘世纷争。清滢秀澈的溪水在碧绿的水草上快速滑行,溪底的水草仿若就是一条舞动的长龙,翻滚着灵活的身躯。对岸的石矶上坐着一位躬身垂钓的老者,老者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西天的斜阳,仿若在想一个遥远的梦……
也许是这无所求的独钓情趣燃起了柳宗元心中那熄灭已久的火焰,也许这清幽僻静的小径给了他超越于物外的体验,也许是这涓涓东去的溪水触动了他那根潜于心底的“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的神经,使柳宗元对此眷恋不已,以至于在溪畔买田购地,造屋建亭,一改过去的那种抑郁惆怅的迁客心态,而心甘情愿地“乐作永州民”。
其实,愚溪之名,最早应是元和五年以后的事。因为在柳宗元迁居溪畔之前,这溪名非常模棱,称“染溪”有之,称“冉溪”也有之。所以,在柳宗元的游记里,也常是错杂交替。称“冉溪”者,是因为“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而名“染溪”者,是因为其水“可以染也,名之其能,故谓之染溪”(《愚溪诗序》)。当地的土居人也常为此溪名而争论不休,柳宗元迁居溪畔之后,认为有必要给它一个固定的名称,于是,大笔一挥,愚溪之名也就流芳百世了。
柳宗元为何要以“愚”来命名,其在《愚溪诗序》与《愚溪对》等文章中都作过阐释。主要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言作者“不合时宜”之愚。想当年,意气风发,激扬文字,豪情满怀,一心只想为国为民干一番事业,未想到壮志未酬,而身为缧囚,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愚”。正如其《冉溪》一诗所云:“少年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二是言溪流“不可以利世”之愚。因为“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这样的“无以利世”的溪流,自然也只能以“愚”配之。
果其然否?我想也许未必,一定是有其更深刻的文化意蕴。于此,柳学爱好者赵卫平先生认为,柳宗元所推崇的“利安元元”的生民思想,其实就是舜帝的仁政爱民思想的继承与发扬,从而,在柳子看来,其溪水的润物之道与舜帝的爱民之德应是一致的,因此,愚溪之“愚”应是“虞舜”之“虞”的映射。愚溪即是“舜帝之溪”的意思。再说,“潇水”发源于九嶷,愚溪又是流入“潇水”的最后一条比较大的溪流,因此,将冉溪更名为“愚(虞)溪”,不仅有一种弘道的思想,更有一种自勉的精神所在。
我认为,愚溪之“愚”与“余”谐音,因此愚溪即有“余溪”“我的溪”之意。为何柳宗元不用“余溪”而代之以愚溪之名,我想这主要是其所处的环境与心境使然。因为他身为贬谪之徒,一切受朝廷监控,因而,他不敢将皇帝才敢拥有的自然山水据为己有。“愚”是一个谦词,而内涵甚丰,任由人去揣摩也不会生出祸端。
关于愚溪之名的更改,显然是受了元结的影响。因为元结在柳宗元来永州的五十年前,对祁阳境内的一条无名小溪,因“爱其胜异,遂家溪畔”而更之为“浯溪”——“我的溪”,并作《浯溪铭》以记之。于此,我反复对照元结的《三吾铭》与柳宗元的《愚溪诗序》,无论是行文样式,抑或措辞用语,似乎都有许多相似之处。从元结的“三吾”到柳宗元的“八愚”,这里绝对暗藏着一种深层次的尚未破解的文化意蕴。此外,从柳宗元的“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的命名上看,则完全与其愚溪中所说的“无以利世”而为“愚”的命名原则相背离。因为从《愚溪诗序》中“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可见,愚丘、愚泉并非“无以利世”,而是纯粹权属自己,所以取名于“愚”。因此,柳宗元的“八愚”很明显地暗指“我的丘”“我的泉”“我的沟”“我的池”“我的堂”“我的亭”“我的岛”,乃至“我的溪”。诚然,这种“愚”“余”之谈,也纯是我个人的猜测,仅供饭后一笑。
世事沧桑流水去,独留困惑在人间。我一次又一次地探访愚溪,一遍又一遍地品读柳子笔下的文字,一种接一种貌似合理的猜度与阐释,但还是无法破解柳宗元的愚溪之谜。
二
在愚溪北岸有一条保存完好的古街,这就是柳子街。
街面大约四米见宽,中间由一块块青石铺成,每块青石长一米左右。青石的两边是碗大小的鹅卵石。街两边是一间挨着一间的旧式商铺,铺面通常不是很大,街上只有稀疏的几面旗幌在晚风中飘动,店里的玻璃框里摆着的也只是些烟酒类的日常用品,也许是由于生意清淡的缘故,大多数临街的铺面已完全成了住家人的厅堂。
柳子街不仅曾是湖南直通广西的重要驿道,也是永州城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在这里你看不到城里人的那种深沉与奸诈。这里的民风非常纯正,不仅保持传统中的朴实与勤俭,而且还十分好客。你随便走进一家,年长的老者都会很热情地拿出他的看家好茶来款待你,并且给你讲述各种版本的有关柳宗元的传说故事。
沿柳子街缓缓前行,约两百步,便来到了柳子庙。柳子庙现已被列入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是零陵文化古城中最为亮丽的文化景观之一。
柳子庙原为柳公祠,据碑文考证,建于北宋仁宗至和三年,后经多次重建与维修。现存的柳子庙系清光绪三年所建,系砖木结构,整个庙宇由前殿、中殿、后殿组成。在前殿的正门两侧的石柱上刻有清代永州知事杨翰撰写的一副对联:“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在东西门楣上分别刻有“清莹”“秀澈”四个大字。前殿实为一个戏台,在每年的祭柳活动中,总在这里上演些百姓喜闻乐见的节目,起到纯正民风、教化民众的作用。穿过戏台,是一片空阔的天井,天井后共有十三级。戏台的传音效果很好,无论在天井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清晰地听到戏台上的每一句唱词。从天井向前望去,中殿气势高大雄伟,梁间悬挂一块很大的木匾,上写有“都是文章”几个大字。两边的木柱上刻的是清代杨紫卿的一副对联:“才与福难兼,贾傅以来,文学潮儋同万里;地因人始重,河东而外,江山永柳各千秋。”这些文字表达了后人从内心深处对一代文豪柳宗元的敬仰与崇拜。
穿过中殿再拾级而上便是后殿,后殿里供奉着一尊柳宗元的汉白玉塑像,在塑像的四周刻有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及其写意木刻图。越过后殿,便是碑堂。这里有几块非常名贵的碑刻。如苏东坡抄录韩愈之文的《荔子碑》、曹来旬的《游愚溪》、严嵩的《寻愚溪谒柳子庙》诗碑,以及怀素的草书千字碑等等。读其碑文,想其历史,我们仿若遨游在一个时间隧道之中。
在这里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严嵩的《寻愚溪谒柳子庙》碑。
严嵩何许人也?各类历史教科书中曾众口一词地指斥为奸佞小人、弄权贼子。他身为首辅而常常贪赃枉法;他媚上邀宠而暗地行私结党;他弄权倾国而不惜坑害忠良……在我的心里,对这样的人一直有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般的憎恨和不齿。因此,在听到严嵩二字时,差点抬起脚来要踢上一腿。但是,走近一读,其遒劲圆润的书法功力,其格调高远的诗文才气,立即让我收回脚来。未曾想到的是严嵩竟有这等文学造诣。
柳侯祠堂溪水上,溪树鞠烟非昔时。
世远居民无冉姓,迹奇泉石空愚诗。
城春湘岸杂花木,洲晚渔歌清竹枝。
才子古来多谪宦,长沙也羡贾生辞。
随着严嵩的诗步,我翻开龌龊的大明王朝的历史,惊奇地发现严嵩原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述:严嵩,江西分宜人,字惟中,号介溪,成化十六年(公元1480年)出生于一个书香之家。严嵩幼时非常聪慧,加上良好的家庭教育,八岁时便能为文属对,出语非凡,被人常称之为神童。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中进士,做过庶吉士、编修之类的小官。这首《寻愚溪谒柳子庙》诗也就作于其国史编修期间,由文末“正德戊寅”即可推知写作年代应为公元一五一八年,这时严嵩正是三十八岁。“而立”之年的严嵩,表现应该说是优秀的,为人刚直正派,还曾不时与大臣们直指皇上的不是。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犀利的锋芒渐渐被“喜怒无常”的嘉靖老儿的“雷霆之怒”磨得精光,尤其是六十岁之后的严嵩,几乎是换了一副面孔,尽改昔日本色,成为嘉靖老儿的一只名副其实的“叭儿狗”。
有人把仕途生活概括为两条:一是“男人有权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权”;二是“人格一扭曲,仕途便宽阔”。简言之,要想“脚踏云梯步步高”,就必须学会官场的“厚黑学”与江湖上的“拍马术”。否则,就是你纵有海瑞般的忠肝义胆,有苏东坡般的横溢才华,也是白搭。皇帝老儿不高兴,你去多嘴只能是自找苦吃,弄不好还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顺水行舟自然方便,严嵩的粉墨登场与亨通官运,主要得益于对嘉靖老儿秉性的参透。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八月,以诗文书法擅长的严嵩,此时虽已年届六十,但才思依旧敏锐,尤其是给嘉靖老儿做起“青词”来,不仅卖力,写得华丽而有文采,而且对嘉靖老儿的意图揣摩得十分透彻,因此,经他之手的“青词”常常契合着皇上的心意,从而,渐渐地获得青睐。于是,以少保、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加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加太子太师、少师。年底,起用夏言,言为首辅,嵩居次辅。二十六年(1547年),严嵩晋升为华盖殿大学士。二十七年(1548年)十月,夏言被杀,严嵩任首辅。二十九年(1550年),加上柱国,固辞不受。四十一年(1562年)五月,罢严嵩官职,令致仕。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三月,严嵩之子严世藩被徐阶陷害而斩。严嵩被罢黜为民,寄食墓舍,于隆庆元年(1567年)孤独地死去,终年八十二岁。去世前曾若有所悟地感叹道:“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于此,我忽然想起《庄子》里的一句:“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严嵩父子的悲哀,准确地说是一个龌龊朝廷的悲哀,是一个暗箱时代的悲哀。但是从这悲哀中也似乎给了我们些许启迪——这就是过河拆桥必自毙。用佛语说,就是以别人的痛苦成就自己欢乐的人,也必将以自己的痛苦成就别人的欢乐。也许这就是报应与轮回。
三
从柳子庙出来,继续前行,约五十步,街的左边有一片荒芜的空地,地里怪石林立,或若犬牙交错,或若牛马相奔,形态各异。乱石间杂草丛生,蜻蜓飞舞。若不是旁边的《愚溪诗序》碑的指引,我们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这就是柳宗元笔下的“愚池、愚亭、愚岛、愚堂”遗址。
在愚池边有一条石阶小路,直通愚溪。在溪水里有个一丈见方的石块堆砌而成的码头,码头高约一尺,清滢的溪水从台前翻滚而过,不时溅起些许细微的浪花。一些顽皮的小鱼儿,三三两两地在溪水中游曳,不时还在浣衣少女那细嫩的小腿上热吻一番,弄得她们痒痒的,拿着棒槌直往水里打。这里不仅是妇女们洗菜浣衣的舞台,也是小孩们戏水的好场所,因此,通常十分热闹。尤其是那棒槌捣衣的声响,直让都市里的人感到惊异与新奇。
愚池、愚岛都不大,看来不过几平尺而已。然而,就在这样小的空间之中,柳宗元的笔下却是牢笼百态般的神奇,这种笔挫万物的功力不能不让人佩服。
不过,八愚遗址究竟在何处?目前仍是一个争论性较大的问题。这里标记的只是柳子街张绪伯老人考证的结果。他依据柳宗元文章的提示,认为愚堂应是在其风景最佳的钴鉧潭边。因为他在文章中多次提到钴鉧潭:“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钴鉧潭记》)“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袁家渴记》)这说明柳宗元对钴鉧潭的钟爱之深足以使其“爱是溪”而居之为家。再说,柳宗元于元和四年已购买了钴鉧潭边的一位土居人的田园和房舍。《钴鉧潭记》中有这样的记述:“其上有居者,以余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潈然。”“崇其台、延其槛”之句显然是对其屋宇房舍的改造。此外,在愚池正南的溪流中的那个浣衣洗菜的码头,张老认为这就是愚亭的基座。这样,八愚的方位与《愚溪诗序》的记述较为吻合。“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
但是,也有其不能自圆之处。因为柳宗元在《与杨诲之书》里提到:“方筑愚溪东南为室,耕野田,圃堂下,以咏至理,吾有足乐也。”这里明确地指出了所筑建的房屋在愚溪的东南,那么,假若柳宗元所建造的屋宇就是愚堂的话,愚堂就不可能在张绪伯先生所指认的北岸。此外,在《愚溪诗序》中还提到“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这里所指的“二三里”属实指还是虚指?起点从哪里算起?仍然众说纷纭。因而,对张绪伯先生的观点许多圈内人仍不敢苟同。尤其对“愚亭”的基座的指认,理据不足。因为那个码头似的平台,更像是柳子街的百姓们用来浆衣洗菜担水的场所,并不是愚亭的基座。再说,这样劳作的场所,通常都非常讲究,我记得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就有这样的浆洗码头。
不过,张绪伯老人为了佐证他的观点,在愚池东面发现了“崇其台、延其槛”的房屋基脚的迭更痕迹,在愚溪岸边找到了“若牛马之饮于溪”“若熊罴之登于山”的两块大石,此外,还在愚池边的石阶旁发现了柳宗元当年种植的石榴树的根系及蔓生的石榴枝。这些证据虽有穿凿之嫌,但也不妨兼收并蓄,视为一说。
尤其是这棵石榴树,明显地可以看出不是原生态的栽种的石榴树,而是它的主干被砍伐之后,根系从石板的缝隙间萌芽而成的再生石榴。从其褶皱的树皮与粗壮的根系上看,也的确是有些年代了。从柳宗元的诗文中我们知道,于元和五年移居愚溪之后,曾在庭前屋后以及园地里栽种过不少芍药、木芙蓉、仙灵、橘柚、修竹、石榴之类的花木。我想石榴树生命力原本就十分旺盛,它的根系能够维持到今天也不是没有可能。
默默地注视这株历经千年风雨的石榴,仿若看到了当年柳宗元栽种这株石榴时的情景:那是元和五年初春的一个下午,远道而来的朋友为他弄来了一株高不过盈尺的石榴苗,他高兴地将它种在堂前的空地上。从这株辗转漂泊而来到永州的海石榴,联想自己命途的坎坷与不幸,不觉心潮迭起,感慨万分,于是,写下了语意朦胧的《新植海石榴》一诗:
弱植不盈尺,远意驻蓬瀛。
月寒空阶曙,幽梦彩云生。
粪壤擢珠树,莓苔插琼英。
芳根閟颜色,徂岁为谁荣。
从此,这株石榴与柳宗元结下了难解之缘,它陪伴着柳宗元在愚溪河畔度过其人生最为辉煌的五年。经过柳宗元的呵护,元和八年,这株弱小的石榴枝上绽放出朵朵水红色的鲜花,柳宗元端视良久,若有所悟地吟诵起来:
几年封植爱芳丛,韶艳朱颜竟不同。
从此休论上春事,看成古木对衰翁。
其实,这“韶艳朱颜竟不同”的石榴何尝不是柳宗元内心人格的影射与写照。
柳宗元于元和十年应诏离开永州,返回长安,未想到等待他的却是比永州更远的漂泊——任柳州刺史。由于心力的疲惫与憔悴,于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柳宗元孤独地客死在柳州任上,时年四十七岁。一颗文坛巨星就这样在“圣明”的大唐皇朝的政治旋涡中陨落了,永远成了人们扼腕叹息的人物。
冬去春来,白云苍狗。不觉之中,往事已越千年。我抚摸着这棵从石头缝隙中长出的石榴,徘徊于杂草丛生的愚池边,遥想当年柳宗元独对愚溪的孤独心境,黯然生悲的我只能借刘禹锡于元和十七年左右所写的《伤愚溪》的诗句来寄托我此时此刻的情怀: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
隔帘唯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想,柳宗元也许就是后面这样一种“还活着”的人吧。
在日暮的黄昏,在幽静的柳子庙前,在奔腾的愚溪河畔,我久久地、默默地注视着这株斑痕点点的石榴,从其坚忍顽强的生命力中仿佛看到了柳宗元那依稀困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