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颂

2016-05-14 16:30美桦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老爹学校老师

美桦

吃过早饭,倪万德就往乡上赶,他要去完成一项特殊的使命。

从乌地吉木到乡上二十多里地,出了寨子一直上坡,紧赶慢赶得三个小时。说下来,倪万德用不着跑这么远的路,电话里就能把事情说清楚。可是,倪万德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他必须亲自跑这一趟。

昨天晚上,倪万德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这么大的事,倪万德没有对三桃说出实情,他怕三桃担心。倪万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明天他要到乡上去一趟。三桃没有多想,说这么远的路,得请人用摩托送一下。倪万德知道三桃心疼自己,嘴巴上答应,事实上并没有去落实。这些年来,倪万德不会轻易开口,哪怕给别人添芝麻大的麻烦。当然,倪万德更愿意一个人走,可以再把这个问题细细地想一想。

出门不到半个小时,倪万德就觉得该听三桃的。

乌地吉木三面环山,山顶是刀削的绝壁,让太阳晒得暗红的岩石,就像一个天然的屏障,巧妙地把山脚下的寨子,隔成一个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唯有北边长长的一条坡,蜿蜒而上,把这里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倪万德挥汗如雨,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蜗牛,始终在山谷里慢慢蠕动着。

人不服老还真不行。倪万德赶到乡政府,感觉到人都快虚脱了。

乡上的书记刘长索,是倪万德过去的学生,脸上全是笑:“倪老师,你咋舍得来看我哟!”

倪万德擦着头上的汗,嘿嘿笑道:“龟儿的,拐棍倒着杵了!你不晓得来看我,只有老汉亲自上门了嘛!”

刘长索说:“老师骂得对。你老不晓得,这九品芝麻官,鸡巴事比鸡巴毛还多!”

倪万德嘿嘿笑道:“你还说对了。今天,我就是来找麻烦的……”

“你老莫客气,只要能做到,只管吩咐。”刘长索掏出烟,给倪万德点上,从办公桌后面提了只酒壶过来,满满倒了杯酒,说:“我爹老倌自家酿的小灶酒,要不是我藏着掖着,早让乡上那帮馋鬼喝光了,你老解解乏。”

这个时候,倪万德已经拿出了那份写得工工整整的材料,递到了刘长索的手上。

刘长索只往标题上看了一眼,心就突突突跳个不停。在刘长索看来,这份材料与其说是烫手的山芋,不如说是嗞嗞冒烟的手榴弹更为准确。刘长索抽了一口冷气,压低了嗓门:

“倪老师,你……不是开玩笑吧?!”

“嗐,这样的玩笑,能随便开吗?”

刘长索轻轻叹了一声,略略发福的身子往后一抑,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几绺稀疏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均匀地撒在桌子上,屋子里一时显得特别安静。

“这事,先放放。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刘长索把材料放进抽屉里,一脸的苦笑:“你老知道的,咱乡下人就只剩这点希望了。如今,你要亲手把这点嫩芽芽掐掉,你说,乡亲们会咋样?”

乡下人的希望是什么,倪万德心里最清楚。

还在读书的时候,倪万德就常常看着天上的流云发呆。他的思绪,随着悠悠的风,飘到了山外的世界。倪万德想得最多的,是今后有了出息,一定把爹娘老子接出去,天天让他们吃香喷喷的白米饭吃香喷喷的炒鸡蛋。因为,家中有一颗米,有一个鸡蛋都得省着。那些,都是他读书最为重要的支撑。

倪万德更清楚,要实现这一切,得靠读书。

可是,在倪万德高中毕业的时候,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

那一年盛夏,是倪万德一生中最为难熬的日子。烈日,酷暑,烦闷,焦躁,倪万德感到风是凝滞的,云朵是凝滞的,时光更是凝滞的。这一切,缘于高考。

参加过高考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每到逢场天,倪万德就一路小跑,到乡邮政所去打听,报上登没登高考分数,有没有通知学生去体检的消息。可是,每次都一无所获。倪万德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父亲也急得上火,成天捂着半边肿胀的腮帮子,扯烂风箱一样,呼哧呼哧走出去,再呼哧呼哧走进来。偶尔停下脚步,就会挤出几分笑,对同样愁苦着脸的倪万德说:

“莫急,莫急,快了快了!”

到了八月中旬,倪万德那双原本打算进大学再穿的回力鞋,已经磨出了几个窟窿,还是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

这天早上,父亲苦着脸,对倪万德说:“我捉摸着,你……该回学校看看。万一,通知发在那边去了,咋办?”

倪万德低着头,不说话。

对于父亲的话,倪万德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每个赶场天,来回六七个小时的山路,早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

可是,父亲比往常更有耐性,左一次右一次催促。母亲拖着病蔫蔫的身子,也在一边帮腔。倪万德不想伤了父母的心,吃了早饭,懒洋洋地晃出了门。

天,蓝得让人发怵。太阳伸出红红的舌头,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云被毒死了,风也被毒死了,唯有树上的鸣蝉还在做垂死挣扎。热气从裸露的地里,从树梢上,从岩石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把山谷变成了蒸笼。倪万德感到脑子昏沉沉的,腿像注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是那样艰难。

倪万德就读的中学,离乌地吉木有五十多里山路。到了这个乡的乡场上,倪万德正想找个地方喝口水,肩上却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嗨,万德,你体检就回来了?”

遇上了同学,倪万德没有半点惊喜。他叹了口气,声音小得像蚊子:“你不要笑我,体检啥哟。”

同学眼睛瞪得老大:“啥,没去?全校就你一个人上线哩!走走走,我带你找他们去!”

到了乡政府,办公室的人说:“我们早就接到了通知,但搞不清你是哪里的,逢人就在打听。这不,今天最后一天体检,你不要把这个机会错毬掉哩!”

倪万德心都快跳出来了,身上所有的疲劳,被这个好消息一扫而光。可是,倪万德很快就冷静下来:高考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到过县城;离县城这么远,别说这一天没办法赶进城去,就是进了城,找谁去?

倪万德想起了在外面当工人的表哥。所有亲戚中,数表哥见的世面多。表哥在乌地吉木找了个对象,恰巧这一天到女方家订婚。

倪万德跑回乌地吉木,汗水浸透的衣服上已经结了厚厚的汗碱。倪万德喘着粗气,拉着父亲就往表哥的未婚妻家跑。

院子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倪万德父子焦灼的表情,无疑给表哥出了道天大的难题。表哥原本想找个端铁饭碗的女人,一直高不成低不就。表哥已经跨过三十岁这道坎,找个如意的人不容易。父亲急得抓耳挠腮,结结巴巴地对表哥说:“你得帮帮忙,带万德到县城去体检,马上……”

表哥这一天是主角,怎么走得开呢?小院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短暂的沉默后,表哥重重地点了点头。表哥把这个意外的消息,告诉了他未来的岳丈岳母,两个老人的脸上布满了愁云。表哥拉着未婚妻的手,说咱乌地吉木祖祖辈辈就出了这么个人物,咱不能不帮这个忙。漂亮的姑娘咬着嘴唇,眼里噙满了泪水。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得摸黑赶到区上,天亮后那里才有客车进县城。那一天,倪万德足足走了一百六十里的山路,他真切地体会到了口干舌燥,头昏眼花,虚汗长流,腿肚子直抽筋的滋味。

倪万德和表哥赶到县医院,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表哥要倪万德在医院等着,他到县招办去看看。倪万德看见体检中心大门紧闭,心一下凉透了。从昨天早上吃了饭到现在,他啥东西没进嘴,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更为糟糕的是,这大半天倪万德还没有上过厕所,他感到身上好像钻进了一只淘气的耗子,一下又一下咬着他的小腹,让他涨痛不已。可是,倪万德不敢走远。倪万德知道表哥过来找不到他的严重后果。看着太阳从头顶一点一点向西边挪过去,倪万德失望到了极点:

唉,完了!

表哥终于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扬着手里的体检表,说:“左磨右磨,领导总算开绿灯了!”

那时候,倪万德还不知道绿灯是个啥玩意儿。不过,倪万德没有心思琢磨这个问题,他赶紧找到医院的厕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憋了大半天的尿。

很快来了两个医生。他们麻利地为倪万德量了身高,称了体重,拿了几个小瓶子让倪万德闻了闻,问倪万德小时候生过什么病,住没住过院,然后就在那张表上填了起来。

出了医院大门,倪万德小声问表哥:“这就……完了?”

表哥点点头,说:“放心吧。咱们还得赶紧到教育局去,人家等着填志愿哩!”

倪万德长长地舒了口气,浑身像散了架,双脚犹如踩在棉花上一样,老是不听使唤。

招办其余的人都下班了,只有主任还在收拾材料。主任拿出两张表,摊在桌上,说:“你们赶紧选一个志愿填上。这里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得自己去做:今年政审表变了,你们回学校去把章盖回来。本来,这是组织的事,但学校没有来人,我们又抽不出人来,只有你们去办。记住两条:第一,保密;第二,明天无论如何得把表交回来,后天一早统一送市里去……”

主任两个手指咚咚敲着政审表,神情十分严肃。

那一瞬间,倪万德脑子里嗡地一声,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时间就只有短短的一天。从县城到学校有一百多里,不通客车。再说,一放假,老师全回家了,到哪儿找校长去?!

表哥看穿了倪万德的心思,笑着说:“万德,活人还会让尿憋死?”

表哥二话没说,抓起办公桌上的摇把电话,接通了红山乡的电话,找到了龙廷虎书记。

事情就有这么巧。那天,乡上在开民兵排长会。会议结束后,乡上搞了一次会餐。表哥打电话到乡上的时候,村里的民兵排长正准备起身往回赶。龙书记怕他酒醉误事,摸出香烟盒,写下了这样一张便条:

倪正富同志:

你家倪万德已考上学校,请你赶到春河乡草鞋洼找到春 河中学校长,你的孩子明天到学校盖章。切切勿误!

龙廷虎

8月16日

事实上,有了这张便条,后面的事情并非一帆风顺。

第二天一早,表哥送倪万德去赶车。表哥留在了县城,他怕倪万德赶不回来,好找人想办法。

客车摇摇晃晃,到了一个名叫安乐寨的村子。倪万德下车没走几步,后面有台拖拉机开了过来。倪万德不管司机答不答应,飞身就爬了上去。当倪万德跟司机说明了缘由,司机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

“你小子运气好啊,咱们这山旮旯,几年飞不出一只金凤凰。祝贺你,兄弟!”

学校后面有口小煤窑,经常有拖拉机来拉煤。司机一口气把倪万德送到学校,说:“兄弟,我去装煤。事情办好了,我送你回去赶客车。”

到了学校,倪万德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学校里静得瘆人,看不到一个人影。

倪万德浑身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那一瞬间,他觉得心里直发紧,真想大哭一场。可是,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哭的时候,还得想办法。

倪万德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到学校旁边问了几个人,弄清校长家的方位,往前飞奔而去。倪万德越走越着急,就在他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父亲和校长从山弯处闪了出来。一见倪万德,他们倒惊奇地叫起来:“你小子是赶飞机来的,这么快呀?!”

说起这两天的经过,大家都很感慨。昨天晚上,倪万德的父亲一路走一路问,惊醒了一个又一个睡梦中的村庄。等找到校长家时,天已经亮了……

盖好章,倪万德回头又是一路小跑。早上搭他的那台拖拉机,煤才装了一半。司机对他笑笑说:“兄弟,你先走,不要把你的好事给耽误了!”

天上一块云巴巴也没有,太阳仍然是那么毒。倪万德挥汗如雨,顺着公路一路往前跑。倪万德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惹得在田里地里劳作的乡亲,停下手中的活儿,伸长了脖子看稀奇。有人高声喊:“哎,小伙子,出啥事啦?”倪万德不敢停下来搭讪,他只有一个念头,搭午后返程的客车进城里去。

到了安乐寨,客车已经开走了。倪万德那份失落与沮丧,就别提了。太阳渐渐西移,寨子里的狗把往日的威风收敛起来,吊着红红的舌头,乖乖趴在门口。几个坐在树阴下的老人,在知了的鼓噪声中昏昏欲睡。那片清凉的树阴,对倪万德是一个致命的诱惑。他多想走到那片幸福的树阴下,哪怕是坐上三五分钟也好。可是,他知道,也许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就可能改写他的人生。倪万德浑身的汗水已经被太阳烘干,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条晒干的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往前走,区上还有一趟客车进县城!

倪万德跌跌撞撞跑到区上,最后那趟客车也开走了。

倪万德欲哭无泪,他感到全身的骨头像被抽走了一样,浑身酸软无力。可是,倪万德不敢坐下来歇一歇,他担心一坐下来,立即就会睡过去。倪万德拖着沉重的脚步,野狗一样在公路上游荡着。偶尔有货车过来,他就飞快地挤上前去,找司机搭车。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把他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倪万德在焦躁不安中一直等到天黑,才搭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

几天后,陆续有人在乡邮电所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倪万德的却一直没有音信。倪万德成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父亲急得满嘴燎泡,成天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粗气。然而,这一切丝毫不起作用。到了国庆节,倪万德的通知还是没有到。

就在倪万德万般无奈的时候,村支书祁四老爹找到了他,动员他去村小代课。那个年头,高中毕了业,招工,招干,招考都有机会,先找个地方代课也是一种办法。倪万德想着自己的遭遇,答应了祁四老爹的请求。

这些年来,倪万德一直站在村小的讲台上,让一个个孩子通过读书,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如今,他郑重地向组织提出,要把这所学校撤掉,乡亲们会怎么想……

吃过晚饭,倪万德谢绝了刘长索的挽留,执意要往回走。

太阳隐退到云层后面,把西边的天烧得通红。经过一天的鼓噪,风歇了下来。吃过晚饭的村民,已经开始出门下地了。人的声音,牲畜的声音,越过空旷的原野,隐隐约约地飘逸过来。袅袅炊烟下,古老的寨子,显得神秘,宁静,安详。

饭桌上,刘长索频频向倪万德敬酒。刘长索摇着头,说:“倪老师,是你,让我们有了出息。你呢,一直代课,养活自己都难,老天对你不公啊……”

这样的事情,倪万德早就反复想过。倪万德哈哈一笑,说:“算了吧,别人巴结领导还来不及哩。咱一个代课老师,能够和书记乡长平起平坐,高高兴兴一起喝酒吃肉,知足了!”

刘长索叹着气,说:“倪老师是个乐天派,又在说笑话了。大家都知道,你这辈子不容易,我们是在为你鸣不平啊!”

听得出来,即便在酒桌上,刘长索那番话也是非常真诚的。

可是,这样的话,倪万德听起来却特别刺耳。倪万德老是这样想:娘的,在你们眼里,老子就那么可怜?

倪万德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刘长索的那番话。倪万德漾着酒嗝,自言自语地说:

屌小子,老子不是活得好生生的嘛,你瞎操心个毬!

那一年,听说请倪万德去教寨子里的娃娃,乡亲们都想去瞧瞧稀奇。在他们看来,倪万德嘴上的毛还没出齐,怎么把这碗饭吃得下来?

乡亲们这种好奇是有渊源的。几年前,乌地吉木也办起了自己的学校。问题是这个彝汉杂居的寨子,找不到一个识文断字的人来任教。公社左动员右动员,才找了一个扫盲提高班的学员来当老师。听说来了新老师,教室的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可是,新老师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写下“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时,把领他来学校报到的公社干部吓了个半死:五个大字错了三个,要命的是,“毛”字的竖弯钩,还弯向了左边!这种水平,怎能教育好下一代?新老师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教室里同样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倪万德一进来,就有婶娘起哄:“万德,先写个毛主席万岁让咱们瞧瞧!”

倪万德当然清楚父老乡亲的心思。他定神,握笔,运力,把毛主席的《七律·长征》,工工整整地写在了黑板上。随着粉笔吱吱呀呀地欢唱,下面七嘴八舌的声音戛然而止。倪万德写完最后一个字,下面就爆发出了吵吵嚷嚷的欢呼声。乡亲们喜笑颜开:“嗨,狗日的娃儿才有三砣牛屎高,字就写得这样巴适,肚子里面有东西哟!”

几天后,一件偶然的事,更是让倪万德声名大振。倪万德在回家的路上,遇上赵元富老汉,要他帮忙把儿子写回来的信念一念。倪万德知道,老汉家瞎了眼睛的老娘,想孙子都快想疯了。倪万德进门就把那封信念了好几遍,把赵元富的老娘高兴得合不拢嘴。乘着高兴劲,老汉提出新要求,要倪万德帮忙写封回信。赵元富一袋旱烟没抽完,倪万德就把写好的信,给他们念了一遍。一屋的人都感叹:“巴适得很啰,我们没想到的,你都写全喽!”邻居杨大妈听说这事,也来求倪万德给她女儿写封信。就这样,倪万德连写了六封信。过去,寨子里别说找人写信,就是请人念封信,也要跑几十里路。这半下午的工夫,倪万德就写了六封信,不得不让乡亲们刮目相看。

倪万德很快在乌地吉木小学扎住了根。日子忙忙碌碌,倒把落榜的烦恼冲淡了许多。

这年元旦放假,倪万德到乡场上赶集,遇上了中学老师。老师说:“万德,你们师范就放假啦?”倪万德一愣,说:“啥……师范?我在乌地吉木小学代课哩!”老师一惊,外星人一样看着倪万德。老师不容分说,把他拉到了乡政府。办公室的同志在抽屉里翻了半天,说:“八月底,对……九月初吧,你们中学校长带了封信来,我们又不敢私自拆开。你看,是不是这个?”

倪万德拆开一看:老天,那正是他魂牵梦萦的录取通知书啊!报到的时间写得很楚楚,九月五日到八日……

倪万德大哭一场,把那张录取通知压在了箱子里。

痛失了这次机会,倪万德老是这样想:要是能上大学,这辈子就值了!

当然,这只能想想而已。因为,开年小春收完以后,他经不住父母的催促,把三桃娶进了家门。

那一年,倪万德从报纸上得到消息:国家在举办自学考试。那是国家专门为没机会上大学的人办的学校,只要考完规定课程,国家承认大学学历。

倪万德的心一下热起来,回家跟三桃一商量,她完全支持。

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每天晚上,倪万德备好课,改完作业,剩下的时间就是闭门读书。

三桃天天在田里地里劳作,奶水少,儿子一到晚上就哭。为了让三桃多有点时间休息,倪万德把书上的内容抄下来,贴在门上,墙上,窗台上,蚊帐上。夜里,倪万德背着儿子,一手举着灯,一手指着纸片,把那些该熟记的知识点,转化成咿咿呀呀的儿歌,再配以蹑手蹑脚的舞蹈,边读边哄,直到孩子熟睡过去。

倪万德报考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十门课程。可是,考了以后,倪万德才知道这个专业的厉害。最让他头疼的是《现代汉语》,考了三年都没过。

说去说来,还是怪过去没有条件。当年,教他的代课老师没学过汉语拼音,更弄不懂笔顺笔画实词虚词一类的玩意儿,这些知识点就跳过去了。这门课程考的全是灵活运用,倪万德觉得就这样下去,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考得过。倪万德听说,假期县城里有老师在办各种辅导班,就准备找老师好好补一补。

倪万德把这个想法跟三桃一说,她完全赞同,但有个要求,把儿子带着去。儿子四岁多了,正是淘气的时候,只要他在家里,三桃啥也干不成。那时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常年带病,里里外外全靠三桃撑着,倪万德没有理由拒绝。

倪万德对儿子说,要带他到城里读书。儿子很高兴,蹦蹦跳跳跟着倪万德到了辅导班。

辅导班的女老师姓马,人漂亮,富态,热情,笑眯眯的,一看就让人感到亲切。马老师打量着倪万德,扑哧笑了:“你?”

倪万德往教室一看,里面全是孩子。倪万德心里直打鼓,把自己参加国家自学考试的事,一股脑儿跟马老师说了,还把自学考试成绩通知单拿出来,毕恭毕敬地递到她手上。看着倪万德窘迫的样子,马老师叹了口气,说:“下午吧,我请人过来,专门给你补一补。”

代课教师收入微薄,天天住旅社下馆子,肯定吃不消。来的时候,倪万德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倪万德在城郊租了间房,买了炉子,叫了几十个蜂窝煤,把带来的米面油盐碗筷一放,简单的家就成了。太阳落山的时候,马老师带了个男人过来,说以后每天就由高老师给他补课。

老师一来,儿子和倪万德一样,规规矩矩坐在床上。高老师一点也不含糊,从汉语拼音入手,一板一眼就开始教起来。

高老师念:“a——”

倪万德跟着念:“a——”

儿子也憋着腮帮子,跟着念“a——”

高老师念:“o——”

倪万德跟着念:“o——”

儿子赶紧把棒棒糖从嘴里拨出来,咽了一口唾沫,也跟着:“o——”

倪万德不清楚马老师和高老师是什么关系。他们几乎不会同时来,也不会同时走。每次马老师来,都会给儿子带点冰棍糖果类的东西。时间一长,儿子也跟她混熟了。每天都是她带着儿子出去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把儿子送回来。

高老师非常负责,每天辅导完,都会给倪万德留下作业,第二天逐一点评后,才上新的内容。屋里阴暗潮湿,闷热难当,只得把门和窗大大地开着透气。这样一来,蚊虫蛾子一类的东西,顺着亮光乘虚而入,屋里嘤嘤嗡嗡,蜂桶一样热闹。两个大男人,穿着背心裤衩,光着膀子,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一个暑假,高老师把那本《现代汉语》上了一遍。结束的头一天,高老师找了两套前几年的考卷,要倪万德试试。晚上,高老师拿来标准答案一对,两人都乐开了花:83,79!两个大男人都伸出手来,重重地击在一起,高声叫道:

“好!”

人家辛辛苦苦辅导了一个暑假,不能没有表示。倪万德拿出两百元钱,准备给高老师作为酬劳。钱不多,但那是倪万德三个多月的工资。可是,高老师坚决不要,倪万德把钱塞进高老师的包里,他又掏出来;再塞进去,他又再掏出来。儿子不知道发生了啥事,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们。还是马老师打破了僵局,说:“倪老师,真正让我们感动的,是你这种积极上进的精神。大家是同行,师兄师弟相互学学艺,付报酬,就生分了!”

倪万德心里漾起一股暖流,拉过儿子,对他们说:“咱乡下人,也没啥报答的,就让小子认两位老师做干爹、干妈,儿子儿孙永远记住两位好人的恩德!”马老师愣了一下,拉过儿子,笑呵呵地说:“这个干儿子咱们收下了。不过,以后叫高老师干爹,叫我干爸,如何?”

这一年年底,倪万德领到了鲜红的毕业证。那可是寨子里第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学生啊!倪万德把毕业证书拿回家那天,三桃请人把家里的羊杀了,把寨子里德高望重的人请过来做客。三桃不是那种喜欢张扬的女人,忙前忙后什么话也没说。可是,这个喜讯还是让乡亲们知道了,大伙儿吵着嚷着去买鞭炮,寨子里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这么些年来,倪万德在孩子们身上花费的心血,乡亲们不是把他挂在嘴上,而是牢牢地刻在心里。倪万德简陋的办公室,放满了吃的东西。腊肉香肠鸡蛋,南瓜洋芋红苕,白菜莴笋萝卜,咸菜辣酱豆豉,应有尽有。桃子李子梨儿柿子一类的水果,根据不同时令,从来没有断过。每年杀年猪,当父母的总是扯着孩子的耳朵,要他们放学把倪老师请来吃年猪饭。那些日子,倪万德也就天天吃得满嘴流油,让农家烤的包谷酒红苕酒醉得左脚绊右脚。

想着过去的往事,倪万德就多了几分豪气。倪万德乘着酒劲,在心里和刘长索斗起嘴来:长索,做人,得知足啊!在这山旮旯里,老子照样拿到了大学文凭,还要咋的?老子手里送走了十八届初中毕业班,考走了三十七个中专生,上高中考上大学的少说也有百十人,还要咋的?咱乌地吉木四百多户人,不说家家出大学生,至少老子让寨子里家家有了识文断字的人……

倪万德啐了口痰,在心里说,不管经商还是从政,别看你们地位高,腰包鼓,前呼后拥,八面威风。有一点,你们绝对不敢和老子比:逢年过节,老子家里,永远让学生和学生家长坐得满当当的。现在是这样,老子不干这个行当了,也肯定是这样!你们呢,哼……

想到这里,倪万德就嘿嘿嘿地笑起来:屌小子,人这一辈子,不管走在哪里都受人尊重,这就值了。除此以外,还图个啥?

倪万德回到乌地吉木不久,一条让人心碎的消息,瘟疫般传遍了整个寨子:学校要撤了!

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退下来的老支书祁四老爹。祁四老爹一手把学校办起来,学校就是他的命根子。要撤学校,无异于掘他祖坟挖他的心。祁四老爹一听,呼啦啦啦带着一帮人到乡上,围住了刘长索:

“凭啥把学校撤了?”

“你小子也是从乌地吉木小学出来的,把学校撤掉,不怕人戳你脊梁骨……”

乌地吉木的婆娘汉子一个个粗着嗓门,吹胡子瞪眼睛,整个乡政府大院闹翻了天。

刘长索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忙着给父老乡亲赔不是。刘长索满面笑容,说:“这么大的事,乡上不会轻易下结论。撤不撤,最后肯定是乡亲们说了算!”

刘长索态度非常诚恳,但乡亲们还是半信半疑,口口声声要回来找倪老师问问。在他们看来,倪万德就是那所学校的守护神。

打发走了村民,刘长索就赶紧给倪万德打电话,让他有所准备。

得到这个消息,倪万德感到无比的平静。倪万德知道,为这事,乡上专门讨论过。风声一透出来,迟早有这一天,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在村小讲台上站了几十年,倪万德非常理解村民对学校的这份感情,有孩子读书的是这样,没孩子读书的也是这样。同样的场景,十多年前就出现过。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从那件事上,倪万德就更加坚信,他,以及这所学校,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分量。

那一年新学期开学,倪万德来到学校,就接到了乡上送来的通知:

倪万德同志:

经乡政府研究决定,不再聘任你为乌地吉木小学代课教师,请即日和学校结清手续。

2001.2.26(公章)

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倪万德拿到这个通知,一下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辞退就辞退了?到乡上一问,分管教育的领导说:“假期组织考试,你为啥不参加?这次考试,虽然最低的才考了十多分,但人家态度是端正的,你呢?”倪万德想起来了,县上整顿教师队伍,假期组织过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考试,但二十年教龄且年满四十五周岁的、教材教法考试合格的可以免考。倪万德说自己教材教法考试合格,符合免考条件。领导摇摇头,说:“啥免考不免考?你不参加考试,态度不端正,就得下课!”

倪万德在学校干了二十年,要他离开孩子们,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可是,倪万德很快就由难过变成了莫名的恐惧。乡亲们听说把倪万德辞了,老老少少倾巢出动,涌到乡政府,日娘操祖宗,问倪万德犯了啥法,为啥要辞退他?倪万德虽然没有到乡上去,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乡亲们没文化,不懂法,要是情绪一激动,娄子就捅大了……

那天,村支书祁四老爹在处理另外的事,来迟了一步。乡长刚来不久,不熟悉情况,见来了救兵,要祁四老爹赶紧做村民的工作。没想到祁四老爹一开口,就呛得乡长说不出话来:“要是不让倪万德代课了,先把我这鸟支书的帽子拿掉再说!”

祁四老爹比那帮村民还要激动,瞪着血红的眼睛,桌子一拍就站起来:“倪万德为乌地吉木培养了那么多娃娃,凭啥把人家下了?别说做他们的工作,首先我就想不通!”

乡长见情况不妙,赶紧把祁四老爹按下去;按下去,祁四老爹又站起来。大家吵吵嚷嚷,整个乡政府大院乱成了一锅粥。

这下乡长真的傻眼了。乡长好说歹说,要祁四老爹配合,把村民带回去,乡上会研究,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就这样,一个星期后,倪万德又回到了村小的讲台上。

过了一段时间,倪万德才明白:新来的乡长有个侄儿,自费读师范毕了业,准备先找个地方代课,以后找机会转正。想着乌地吉木是全乡最偏僻的地方,不会出杂症,就借整顿教师队伍,辞退倪万德,空出个名额来……

可是,这次不一样。要撤掉学校,在寨子里的震动,绝不亚于一场海啸。

这天下午,寨子里的老老少少旋风一样跑到倪万德家,把他寒碜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倪万德家的黄狗汪汪狂叫一阵后,夹紧了尾巴,在院子里呜呜哀豪着。

老少爷们七嘴八舌,差点把倪万德家的房子给掀翻了:

“倪老师,学校要撤了,你晓得不?”

“倪老师,这么好的学校,说撤就撤,这到底是咋回事?”

倪万德还是和平时一样和蔼,笑眯眯地说:“别急别急,这事我清楚。”

老少爷们说:“谁有这么大的权利,是县上干的还是乡上干的?”

倪万德说:“不不不,这不是他们的主张!”

老少爷们说:“那,是谁的馊点子?”

倪万德平静地说:“我。”

老少爷们都觉得耳朵出了问题,嘻嘻哈哈地说:“不可能吧,倪老师不要开玩笑哩!”

倪万德点点头:“就是我,我出的主意!”

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惊呆了:“倪老师,不会吧!你……为什么要撤这所学校?”

倪万德叹了口气,说:“学生一年比一年少,当年一起教书的同事走的走,辞的辞,如今只剩我一个光杆司令。学校呢,只有二十三个学生,三个年级,只能上复式班。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住校。孩子们在一个教室上课,由我一个人吆独牛,别说开展文体活动,推行素质教育,就连正常的课程都上不全。孩子正是长知识的时候,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他们。我不能糟蹋这些孩子,拿他们的前途,来打发我无聊的光阴……”

老小爷们急了:“你说的也是实情。问题是撤了学校,孩子们咋办?”

倪万德说:“到乡中心校去。现在条件好了,中心校办起了寄宿制,学生有寄宿制生活补助,有免费营养午餐。现在家家差不多都有摩托,单独也好,两家人轮流也行,每周接送一次,不会增加大家的负担。虽然孩子离父母远一点,对他们的身心健康有一定影响,但就培养孩子来说,肯定比在这里好得多。”

倪万德平时烟抽得厉害,沙哑的嗓音听起来特别亲切。

聚的人越多,也就没了规矩。老少爷们蹲的蹲站的站,屋里充盈着呛人的烟味。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说:“倪老师,你教了一辈子书,是咱乌地吉木的恩人。你可不能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哟!”

还有人在高声嚷嚷:“倪老师,你想出这样的歪主意,是不是糊涂了?”

倪万德清清嗓子,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比你们更舍不得这所学校。那熟悉的校园,站了三十多年的讲台,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一样都舍不掉。想着过去热闹的场景,再看看现在冷冷清清的校园,很多时候,我心头都会一阵阵发堵,说不出有多难受。这些日子,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丢了魂一样。我没做傻事,我只是想,要对娃娃的未来负责。孩子要成才,要适应社会,就得全面发展。现在,就我一个人,上三个年级的复式班,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把他们培养不出来。我白天想,晚上也想,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寨子里的娃娃送出大山去。可是,客观现实发生了变化,如果我们不变,孩子们要想走出大山,这希望就不大了……”

倪万德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响亮的擤鼻涕的声音,接着就有女人发出了压抑的抽泣,让他心里直发酸。

一声声长吁短叹,像一把把锯子,把静寂的夜空切割得痛苦不堪。

和乌地吉木的村民一样,这天晚上刘长索也没有睡好。他把眼睛一闭上,脑子里就全是倪万德的影子。

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倪万德那种慈父般的爱,刘长索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在这偏僻闭塞的大山深处,通向外面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倪万德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生身上,通过这简易的学堂,让孩子们实现他们的梦想。那年中考成绩一下来,倪万德就傻了眼:一个学生刚好上线,班上头号种子选手刘长索,居然还差六分!

还在中考前,倪万德就多次估算过,这一届毕业班可以上两三个人。可是,仅仅有一个上线,还刚好擦边,这怎么向当地的父老乡亲交代?倪万德让这当头的一闷棒打晕了,脑子里像钻进了一大把绿头苍蝇,成天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到了第二天,倪万德清醒过来,他把刘长索的成绩拿来一分析,发现了问题:

这小子平时化学特别好,可中考才考了四十二分,这怎么可能?

带着这个疑问,当天倪万德赶到了县招办。成绩公布以后,还有两天查分的时间。倪万德毫不犹豫,花了两块钱,给刘长索查分。

负责查分的老师收了单子,就进屋工作去了。倪万德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查分室外面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倪万德虽然有些疑问,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他小子发挥失常,所有的工夫不是白费了。查分,只管大题小题的分加错没有,至于试卷改得对也罢错也罢,不再复核。说下来,查一科也就几分钟而已。可是,这一天倪万德却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的漫长。不仅如此,负责查分的老师,还把教育局的领导也请了进去。

倪万德觉得无比的压抑,浑身早已让汗水浸透。一个小时以后,局领导带着两个查分的老师过来,对倪万德说:“恭喜你们,刘长索同学的化学少加了一页的成绩,总分应该是七十九分!”

那一瞬间,倪万德全身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领导握着倪万德的手,说:“请你通知刘长索同学,要他来参加体检!”倪万德回过神来,赶紧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到乡上,请他们把这个喜讯告诉家长。

到了体检这一天,两个学生都到了。倪万德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带着他们兴冲冲地直奔医院。

到了下半天,所有体检的项目全部结束了。倪万德一看体检结果,顿时傻了眼:另一个同学处处合格,刘长索却身高体重都不达标,而且有严重的角膜炎和中耳炎,心脏也有问题,结论是不合格……

倪万德被这个结果惊呆了。

儿子考上了中专,刘长索的父亲也跟着到了县城。看到这个结论,这个憨厚的农村汉子哆嗦着嘴唇,除了叹气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倪万德绕着圈子安慰他:“别怕别怕,明天还要复查哩!这不是多大的事,应该没问题的。”

话是说出口了,倪万德心中却没有底。这天下午,倪万德心事重重,带两个学生去公园散心,遇上了一个在公园里锻炼的老人。老人手里那对搓来搓去的铁弹子,让正在冥思苦想的倪万德有了主意。倪万德凑上前去,向老人问好,说要借老人的两颗铁弹子一用。倪万德把刘长索那张已经作废的体检表拿出来,说:“大爷,农村娃娃家里穷啊,从小营养不良,好不容易考上中考,体检还差四斤才合格。这两颗铁弹子就可能改变娃娃一生的命运,你老人家大人大福,做个好事……”老人把那张体检表看了又看,打量了刘长索半天,把两颗铁弹子交到倪万德手里,道:“拿去嘛,不要说是我给的哈!”老人走了几步,又踅回来,压低了嗓门:“公园门口,每天早上有个穿黑布衫的老汉,他手里那两颗铁弹子更大,你们一起拿过去,保管够!”

倪万德赶紧去商店里,买了件圆领老头汗衫,一条宽大的短裤衩。倪万德想:明天把自己这身衣服脱下来,让刘长索穿上,里面再装上几颗铁弹子,不管把他的脚尖踮得多高都不会露馅。倪万德跑招办跑医院,忙得脚不沾地,早已疲惫不堪。可是,为刘长索的事,倪万德躺在床上,还是无法安稳地睡过去。

果然不出倪万德所料。有了那几颗铁弹子垫底,刘长索一上磅秤,体重就超了好几斤。倪万德那条长裤子,宽大的裤腿严严地捂住了他的腿,他双脚往上一踮,身高也达了标。至于角膜炎和中耳炎,倪万德早打好了主意。医生检查完,倪万德就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戴着太阳镜,穿着白汗衫宽裤衩,摇着一把大蒲扇,大大咧咧地坐在医生办公桌前。倪万德跟医生诉苦,说农村人的苦,说山里孩子的苦,说农村学校的苦。说到动情处,连倪万德自己都被感动了。倪万德嗯咽着嗓子,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到了最后,倪万德还瞪着眼睛发起了脾气:角膜炎中耳炎算个卵,一不传染,二可防可治,三不会给社会带来危害,谁要是为这点瑕疵,把娃娃刷下来,一辈子良心不安!

倪万德说得很煽情。医生那只笔拿起来又放下去,然后再拿起来。最后,这两栏的结果都变成了合格。

倪万德暗暗舒一口气,带着刘长索到了最后一关。医生检查了半天,越检查脸上的神色越严峻。医生停下来,问刘长索平时走路累不累,吃东西胃口好不好,再问刘长索有没有兄弟妹妹,长得有多高。刘长索一一做了回答,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抓起笔就要往体检表上填。倪万德一看,时机到了,笑眯眯地问结果怎样。医生摇摇头,说:“这孩子有问题。”倪万德急了,一把摁住医生的手,又把刚才和眼科耳鼻喉科医生说的那一套搬了出来。可是,倪万德话还没说完,医生呼地站起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师!我不听你这些屁话,我只想问一句:是身体重要,还是读书重要?是生命重要,还是工作重要?你是在拿生命开玩笑!”

倪万德脑子嗡的一声,他懵懵懂懂地想:我咋就拿人家生命开玩笑了?医生见倪万德愣在那里,说:“我不想和你们多解释,院长是专家,我请他跟你们说!”

医生的白大褂一闪就出门去了,留下倪万德和刘长索父子在办公室里发呆。

院长是个慈祥的老头,光光的脑袋上闪着智慧的光芒。他告诉倪万德,孩子心脏上至少有手指大的洞。难怪他一动就累,难怪他长得没有弟弟高,这个洞要不马上补,他随时有可能,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院长要刘长索别紧张,说做这样的手术并不难。至于考学校,等把心脏补好了,复读一年,明年再来考……

院长亲切地和倪万德他们坐在一起,就像拉家常。那番实实在在的话,让他们只有点头的份。

倪万德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小旅馆。一进门,父子俩双双“咚——”地跪在倪万德面前,刘长索的父亲说:“娃,摊上这样的好老师,你就是一辈子考不上学校,也不后悔!”

回去后,刘长索家就把拖拉机卖了,牛卖了,猪也卖了,凑钱让刘长索去做了手术。第二年,刘长索通过复读,考上了省农校。

刘长索这一平生,最敬重最感激的人,就是倪万德。

刘长索的脑海里反复叠现出倪万德那单薄的身影。

刘长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倪万德一辈子付出了那么多,那不是感动一阵就完事儿的,刘长索想到了一个最为现实的问题:

倪万德不代课了,以后日子怎么过?

刘长索脑子里有了这个想法,拨通了普少明的电话。在刘长索看来,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只有找普少明。

普少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开会!”接着,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这些年来,刘长索和老家的亲人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没啥特别重要的事,一般不会给普少明打电话。亲人们常说,老家祖坟上好不容易冒了股青烟,出了这么个人物,不能给他添乱。事实也是这样,普少明作为省上重要部门的领导,成天大事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为老家芝麻绿豆大的屁事操闲心。刘长索想了想,给普少明发了一条信息:

没啥要紧事。就想找你聊聊,你先忙吧!

和刘长索一样,普少明也是倪万德的学生,当年同样得到了他慈父般的关爱。

父亲从小就找先生给倪万德算过命,说倪万德命中占了三颗文昌星,天生就是吃笔墨饭的命。对于这一点,倪万德历来不相信:有三颗文昌星保佑,为啥考上了师范还走不成?老头子总是这样对倪万德说,你知足吧,不是文昌星暗中保佑,你小子能把那帮调皮捣蛋的孩子教好?老头子这套理论,倪万德更不认可。想想看,教书本来干的是良心活,运气再好,要是吊儿郎当,就算一百颗文昌星护着,也不管用。因此,倪万德也就时时顶他的牛。老头子并不计较,只是偶尔从嘴里嘟哝出一句:

“狗日的,犟!”

对于这一点,倪万德倒还认了。想想他倪家,祖祖辈辈在乌地吉木务农,在毒辣辣的太阳热辣辣的风以及汩汩山泉的润泽下,哪个身上没点倔脾气?倪万德知道,自己读的书少,不知道怎么用巧劲,靠的是下死力。倪万德带的毕业班,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半睡觉,中午也不休息。多余的时间,全部用来复习、训练和测试。而倪万德,天天和学生耗在一起。正是这样,倪万德所带的班级,才可能年年有人考上中专,成绩年年超过乡中学。

对于这个壮举,乡中学那帮家伙没有一个服气。那时候,上面正在推行素质教育,让孩子们全面发展。可是,倪万德所教的毕业班,除了反复上那几门主科外,其余的科目全砍了。乡中学的校长是个外地人,明里背里都在指责倪万德:不懂教育规律,只顾读死书,和国家教育方针背道而驰!对于这些谆谆教诲,倪万德没有放在心上,淡淡一笑:孩子一回家,忙着割草拾柴喂猪放牛,这么好的社会实践,难道不是素质教育?再说了,素质教育也没说不要成绩,乡中学年年考试抬不起头来,这就是素质教育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原因倪万德也清楚。村小除几个民转公教师外,大部分是代课教师。别的不说,像倪万德这样的乡下汉子,从来就没有经过艺术方面的熏陶和教育,手指粗得像擀面棒似的,哪里是画画弹琴拉二胡的料?

在倪万德看来,像他们这一类的村小,用不着去争论啥全面发展素质教育,教学成绩才是硬道理。不管红猫黑猫,能逮住耗子的就是好猫。倪万德没有伟人的气魄,但就认这个理:

能拔出脓的,就是好膏药!

这一年,倪万德班上一下考上了五个中专生,第一名还超了省线三十二分。倪万德这颗卫星,羞得乡中学那帮高高在上的家伙抬不起头来。想想看,乡中学六个毕业班,才一个学生上线,他们怎么不羞愧呢?考上中专,就等于有了铁饭碗,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书记、乡长专门到乌地吉木,给倪万德他们开庆功会。祁四老爹和村长一嘀咕,以党支部和村委会的名义,在庆功会上,给倪万德颁发了一个大大的奖状:“中国农村教育突出贡献奖”。

拿到奖状,倪万德脸上火辣辣的,心里老是不踏实。这么高的荣誉,授予陶行知、蔡元培、叶圣陶这样重量级的人物还差不多,咱不过是乌地吉木一个普通的代课教师,算得上哪根葱,何能何德享受这么高的待遇?趁着书记乡长在兴头上,倪万德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书记沉吟了一下,让校长拿过毛笔,抬手就把前面两个字给圈掉了,说:“这就对了嘛,还有啥值得怀疑的?”书记回头对祁四老爹说:“有没有空白的,换一张!”乌地吉木本来就是个穷寨子,离乡场上那么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到哪里换去?书记的指示也就不了了之。

开了庆功会,乡上特意杀了只羊,书记乡长带着一帮干部,频频向倪万德敬酒,醉得倪万德第二天还是晕乎乎的。

倪万德兴致勃勃,带着五个学生到县城去体检填志愿。看着孩子们的成绩,倪万德静下来一想:普少明这小子虽然超了省线,但还有两科没有平时考得好,要是去查查分,多出几分就好了。

倪万德说:“明子,你觉得数学和物理咋样?”

普少明说:“这两科都没考好,比我预想的少了十多分。”

倪万德说:“明子,下午咱俩别吃饭了,去吃凉粉吧。省下来的钱,咱们去办一件大事,好不?”

普少明说:“办啥事?”

倪万德说:“给你查分呀!”

那一瞬间,倪万德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睛亮了,脸激动得红扑扑的,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看上去更加生动。

在倪万德所教过的孩子中,数普少明聪明,懂事。普少明的母亲早就过世了,他的父亲没有再娶,独自带着他们兄妹过日子。小学一毕业,普少明就辍学回家,铁下心来,准备帮着他经常咳嗽咯血的父亲撑持家业。得知这个消息,倪万德连忙到他们家去家访。可是,这孩子鬼心眼多,倪万德一到他家,他就从后门溜走了。倪万德去了一次又一次,才把这个孩子堵住。

倪万德说:“明子,你完全有实力走出大山,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倪万德说:“明子,走出夹皮沟,你才能更好地照顾你的父亲,撑持起这个家呀!”

倪万德不知道家访过多少次,才让普少明打消了辍学的念头。那些日子,普少明的爹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办法管他们兄妹。很长一段时间,普少明兄妹几乎放了一只碗在倪万德家里。好在都是粗茶淡饭,无外乎让三桃在锅里多添一瓢水而已。如今好了,幸运之神终于向普少明敞开了大门。

可是,查分的结果,和原来一样。

倪万德不放心,又申请查了一次,还是这个结果。

作为代课教师,每个月的工资低得可怜。家里没啥收入,能省一分算一分。倪万德没有食言,把其他孩子安顿好,下午就带着普少明去要了两碗凉粉。端着那碗麻辣凉粉,倪万德吃得津津有味,普少明却难以下咽。过了一会儿,普少明干脆站了起来,对倪万德说:

“倪老师,对不起,我没有考好,害你受累了!”

普少明眼眶里泪光闪闪,让倪万德心里好一阵难受。

体检和面试结束后,倪万德带着孩子们去填志愿。其他几个孩子,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很快就填完了志愿。普少明不一样,在填志愿前,倪万德就一再叮嘱,要他把眼光放高一点,选好的学校填。可是,普少明把志愿表交到倪万德手里,却让他吃了一惊:

师范!

倪万德把普少明叫到一旁,说:“怎么填师范呢?而且,还是一般的地区师范学校?”

普少明低着头,半晌才说:“倪老师,填高了,我怕走不成!”

普少明说的是大实话,家里就靠体弱多病的父亲撑着,他的妹妹马上就要上初中,能够平平稳稳考上学校就满足了。可是,作为他的班主任,倪万德不这样想。考了这么高的分,随便填个学校,就跟一个俊俏的闺女,明明可以嫁大户人家却许了个叫花子,这不是明摆着吃亏吗?倪万德耐着性子给他打了半天气,没想到这小子还是直摇头。倪万德心里的火直往上冒:

“你小子太不自信了,这么高的分数,怎么会走不成?听好了,给我重新填!”

倪万德一把抓过那张志愿表,重新拿了张空白志愿给他。

普少明拿过志愿表,仍然犹犹豫豫,磨蹭了半天才把表交到倪万德手里。倪万德一看,心里那个气呀就别提了:这次,他填的是地区卫校!

倪万德不分青红皂白,对普少明就是一顿臭骂。

普少明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两行泪从他清瘦的脸颊上流下来。他不哭还不打紧,这一哭让倪万德更生气:

“我这是为你好哩,用得着这样吗?”

倪万德一生气,更坚定了要普少明换志愿的决心。

倪万德和普少明说了半天掏心窝子的话,拿了张志愿表,要普少明赶在下班前填好交上去。

按照惯例,第二天招办要组织各学校负责人,把大家填报志愿的情况通报一下,对热门或冷门的学校作适当平衡。倪万德拿到普少明填报的志愿表,不看不知道,一下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这小子填的,居然还是地区师范!

倪万德气极了,把普少明叫过来,当着他的面,一把将志愿表撕成两半,高声骂道:

“你这个胆小鬼!你想想,我会害你吗?今天的志愿你必须重新填,出了问题,我负责!”

那时倪万德就想,要是自家儿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赏他几记耳光!普少明被倪万德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住了。在倪万德的监督下,普少明填报了省财贸学校。普少明确实很争气,省中专还没毕业,就被保送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为填志愿的事,刘长索和倪万德后来专门探讨过。刘长索说:“倪老师,当时你想过没有,万一普少明走不成咋办?”倪万德一怔:“这个问题当时确实没有想过。”刘长索摇摇头,说:“现在社会太复杂,就是没事,别人也难免会生非。这么说吧,如果现在遇上这样的事,你还敢不?”刘长索的话音刚落,就让倪万德一口接了过去:“老子一个穿草鞋的,怕个卵?只要没有私心,为别人好,有啥不敢的?!”

事实就是这样,当年没有倪万德的呵护,普少明走不到现在。

如今,学校一撤并,倪万德就相当于失了业。寨子里出了这么大的领导,不找他找谁?

把寨子里的老少爷们送走,已经是深夜了。夜,清朗,静谧。大地早已沉沉睡去,唯有调皮的小虫子,还在唧唧欢唱。倪万德缓缓关上大门,仿佛关上了尘封的历史。

远远近近的鸡啼,划破了寨子的宁静。趴在门口的黄狗警觉地爬起来,立起耳朵听了听,打了个哈欠坐下去,耷拉着眼皮。倪万德洗了脚,正准备上床,欢快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是村长杞小亮打过来的。

杞小亮显然喝了些酒,粗大的嗓门中似乎还有一股酒味。杞小亮说:“倪老师,我在外面办事,我听人说,你要求乡上把学校撤了?”

倪万德说:“是的。”

杞小亮说:“别人说这话,我还以为在造谣哩!倪老师喛,你在这所学校辛辛苦苦干几十年,你咋舍得,把这所好端端的学校撤了呢?”

倪万德说:“我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都放得下,你有啥放不下的?”

杞小亮说:“倪老师,你不知道,在前几任书记村长手上,学校办得红红火火。要是在我手上撤掉,你说,我不成寨子里的罪人吗?”

倪万德哈哈一笑,说:“你小子想多了,哪有这么严重?”

杞小亮说:“倪老师,我们都知道,代课老师的工资实在太低,养活自己都困难。这样,我们一定想办法,每个月再给你增加一百块钱,怎么样?”

倪万德说:“你小子误会了,这哪里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杞小亮说:“倪老师,要不就两百吧。我是这样考虑的,一次调整的幅度不能太大,得慢慢来。”

倪万德说:“你小子放屁!”

杞小亮说:“倪老师,你老别生气。你老能不能再考虑一下,过几年再说撤并的事?这不,眼下正是村支两委换届的关键时期,不能因为这个事,让我们丢选票呀!”

倪万德说:“看样子,确实我有责任。”

杞小亮说:“这事,也不能全怪老师,我们也有责任。”

倪万德说:“怪我当初没把你教好,你小子只有这点出息!”

杞小亮一时语塞:“这……”

倪万德说:“你,只顾自己,你他娘的太自私了!”

杞小亮一听话不对,连忙说了几声对不起,就把电话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呜呜的忙音,倪万德后悔极了。当年对学生那股热情劲哪去了,怎么能对学生说出这样的话呢?

在倪万德看来,教书是良心活,得对得起家长和孩子。

在倪万德当代课老师的生涯中,经历过的事确实不少。学生有病有痛,那也很正常,吃五谷生百病,何况学校里这么多人。可是那一年,杞小亮却把倪万德吓坏了。

那天下午,倪万德一上讲台,就发现杞小亮趴在桌上睡觉。那时正值数九寒天,天空灌满了铅,凛冽的北风中夹杂着点点雪花,显得异常阴冷。这么冷的天,居然在教室里睡大觉,像什么话?当然,对于这一类学生,倪万德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倪万德点着杞小亮的名,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众目睽睽下,杞小亮没有反应。倪万德再次点到他的名,并要同桌提醒他,这孩子还是没有反应。倪万德一惊:这孩子怎么啦?

倪万德的心怦怦跳着,几步跨过去,小心地伸出手来。可是,倪万德的手触摸到孩子的额头,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倪万德冰凉的手,好像被烧红了的烙铁烙了一下,感到炙手的烫。倪万德仔细一看,杞小亮的脸红彤彤的,浑身散发着热气。

第一感觉告诉倪万德,这小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倪万德顾不得多想,赶紧回到简易的教师办公室,拿出两颗止痛片,把杞小亮叫醒后,让他吃下去。然后,让学生去请在寨子里开诊所的医生过来看看。

医生赶过来的时候,杞小亮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医生把把杞小亮的脉,翻看了他的眼皮,浑身摸了摸,说:“孩子的病很危险,得赶紧送到县医院。”医生这样一说,倪万德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倪万德知道,杞小亮的父母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一个耳聋眼花的爷爷,这个时候谁送他上医院?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容不得倪万德有别的选择。倪万德把班上的学生放了,包了台拖拉机,抱着杞小亮就往县城赶。

严冬时节,雪花飞舞,呼呼的北风,差点把倪万德和孩子冻成了冰棍。

倪万德万万没想到,到了医院,医院连着下了两道病危通知书。医生把病危通知塞在倪万德手里,就是一通臭骂:“有你这样当家长的吗?真他娘的土包子,拿娃娃的命不当回事!知道不,孩子要是晚到医院半个小时,神仙也没办法!”

倪万德让医生骂得灰头土脸,连大气都不敢出。想想也是,只要医生高抬贵手,把孩子的小命保住,挨挨骂受受气算个啥?问题是来的时候走得急,他身上就只有几十块钱,这一笔医药费怎么办?

倪万德把身上仅有的钱全交了,厚着张脸,苦苦向医生求情,说剩下的钱一定想办法补上。医生知道倪万德是老师,被他这份诚心所感动,不仅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免了一些费用。杞小亮从进医院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倪万德哪里也不敢走,就在医院的病房里坐了一夜。早上吃的那些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这个时候饿得前心贴后背,让倪万德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杞小亮醒过来了,倪万德却犯了愁。昨天交的钱,抢救费、药费、住院费早已欠了医院一大笔,孩子还得住上几天,还得花钱,这个时候到哪里弄钱去?倪万德抓破脑袋,想到了自己的表哥。表哥的厂垮了,他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在城里揽工程,或许还能帮忙救救急。

当年为带倪万德去体检,表哥没有参加订婚宴,最终那门婚事还是黄了。后来,表哥和一个离异的女人组建了家庭,小日子倒也过得和美。倪万德到表哥家的时候,正有一拨人在他们家,看上去还很热闹。表哥还是和过去那样对人真诚,一听倪万德说要借钱去救学生的命,二话没说,让表嫂数了两千块钱给他。

杞小亮害这场病总共花了两千多块钱。那时候,对于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来说,这样一笔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那一笔沉甸甸的债务,成了倪万德的一块心病。回去后,倪万德才知道杞小亮的父亲前不久出车祸死了。他的母亲虽然长期在外面,但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一年半载也难回一次家。杞小亮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要是把这笔债务仍给他们,这孩子只能辍学回家,用他的一生来偿还。

过了很久,倪万德才听说,那天很多人在表哥家,是围着他讨要工钱。那几天,表哥让讨薪的民工弄得焦头烂额,他的钱同样不容易。倪万德想了几个晚上,还是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这笔账,是我去借的,还是由我想办法还。那时候,倪万德每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八十元,上有老,下有小,要说不心痛这笔钱是假的。但倪万德觉得,用这点钱,换得良心上的安宁,值!

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倪万德的内心深处,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杞小亮。

唉,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难免有些过激的语言。倪万德挂了电话,陷入了沉思。

倪万德知道,杞小亮能够直白地对自己说出刚才那番话,对他也是一种信任,怎么能够用那样的话伤害他呢?倪万德为刚才的冲动而感到自责。

有了杞小亮这段插曲,倪万德一点睡意也没有,黙黙地抽着旱烟。

突然,趴在地上的黄狗一跟斗翻起来,龇着牙,冲着大门汪汪叫个不停。

门口,站着老支书祁四老爹。

祁四老爹进了门,朗声说:“万德,我睡不着啊!”

祁四老爹这简单的一句话,让倪万德心里热乎乎的。倪万德给祁四老爹倒了一杯酒,把三桃叫起来,要她做点夜宵,荷包蛋大汤圆啥的都成。倪万德这一提议,让祁四老爹坚决制止了。

祁四老爹说:“万德,你为村里操劳了一辈子,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个家庭的命运,咱乌地吉木永远记得你的恩德呐!”

倪万德说:“老爹,你莫说这些。”

祁四老爹一步抢过去,紧紧抓住倪万德的手,说:“万德,老爹没本事,咱村上对不住你啊!”

祁四老爹那沙哑的嗓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得倪万德的心生生地疼。

“老爹,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寨子里能够出几个人,多亏有老爹你啊!”倪万德讷讷地说着,同样紧紧地攥着祁四老爹的手。

倪万德说这样的话,并没有半点恭维的成分。

那时候,作为乌地吉木的最高领导,祁四老爹作出了一个非常武断的决定:小学毕业班学生,住校;初中学生,住校!

祁四老爹亲自到学校,给家长开会。祁四老爹拍得桌子咚咚响:“想让娃娃成才,又想留娃娃在家里打下手,还不想出本钱,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初中的、小学毕业班的,全部给老子撵到学校来。村上出钱,请人给他们办伙食。粮食好办,家里带来;吃菜也好办,学校旁边划两亩地,学生娃不是养在闺房里的大姑娘,天天学绣花。看书累了,写字累了,去翻翻地,种种菜,换换脑!要是给了地,连菜都种不出来,饿死活该!”

学生住了校,老师也得住校。祁四老爹瞪着眼睛,唾沫飞溅,口气咄咄逼人:“老师是啥?是家家供在神龛上,和皇帝老儿,和咱们列祖列宗并排坐着的活菩萨!咱地方小,没有集市,老师吃的蔬菜啊水果啊咋办?学生娃带着去,有肉拿肉,有瓜拿瓜,有豆拿豆,有菜拿菜,就是啥也没有,掏点泡菜豆豉辣酱啥的也成!要是哪个狗日的敢吃独食,有好东西不给老师送过去,谨防老汉过来臊他先人!”

有不送孩子来读书的,祁四老爹撵上门去,瞪着双牛卵子样的眼睛,骂得家长抬不起头来。

有时候,祁四老爹还会抓住学校搞活动的机会,趁下面一颗颗脑袋听得出神,给孩子们鼓劲:

“你们,想不想喝洋酒吃西餐呀?”

“想!”

“想不想穿皮鞋穿西装打领带呀?”

“想!”

“想不想日不晒雨不淋住高楼呀?”

“想!”

“想不想骑摩托开小车坐飞机呀?”

“想!”

孩子们涨红着脸,憋足了气,稚气的声音响彻云霄。这个时候,祁四老爹的脸往往更加严肃,声音提高了几度,一字一顿地说:

“光想,就办到了吗?好日子,都在山那边,等着你们呢!现在该咋办?”

“用——心——读——书——!!”

孩子们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祁四老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每到这个时候,祁四老爹就像发表完战前动员的将军,满意地点着头。然后,提前烟袋,笑眯眯地背着手,忙他的去了。

有祁四老爹的支持,大家只管一心扑在教学上,年年成绩呱呱响。对于人生来说,事业上要有成就,这样的支持就是最大的帮助啊!

说起这些往事,祁四老爹哈哈笑个不停,说:“咱一个门外汉,估摸着瞎搞的!”

停了一下,祁四老爹转换了一个话题:“你培养了这么多人出去,到头来,自己啥名分都没有。你说你说,他娘的这叫什么?!”

倪万德叹了口气,说:“这怨不了谁。人,不管做啥,得有那个福分呐!”

倪万德常说,他这人啥都好,就是福分浅了点,好运总是和他擦肩而过。县上两次组织招干,倪万德知道消息,都考过了。倪万德多少有些遗憾,但想着能天天和孩子们在一起,想着以后还有机会转正,就没有过多地计较。那一年暑假,倪万德听到一个消息,县上组织了民转公考试!倪万德惊呆了:这么好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倪万德气喘吁吁赶到乡中心校,校长叹着气,说:“万德,乡上把通知看错了!咱全乡二十多个代课教师,都没有参加考试。”

按照县上的规定,民办教师和代课十年以上的都可以参加考试。可是,乡上办事员一看是民转公考试,只通知了民办教师,把代课教师晾在了一边。校长一脸的无奈,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好好准备,争取下次吧!”

倪万德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和那一批老民办教师相比,他确实占很大的优势。倪万德将信将疑,找到了乡政府。乡上经办这事的小姑娘正为这事后悔不已。小姑娘伤心地哭着,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对不起。倪万德心里酸酸的,只好强装笑脸,去安慰这个粗心的姑娘。

两年后,又有过一次这样的机会。倪万德作了充分的准备,信心满满。可是,临考试的前几天,倪万德的儿子得了急病。儿子三年前得过一场重病,留下了后遗症。有过惨痛的教训,倪万德不敢疏忽,和三桃一起,把孩子送到了县医院。孩子的病情很严重,折腾得倪万德连着几个晚上没合眼。倪万德扛着昏沉沉的脑袋上了考场,拿着试卷,眼皮就直打架……

后来,县上差不多每年都在组织教师招考,但始终有两个条件把倪万德挡在外面:一是年龄,二是全日制学校毕业的学历。

倪万德摇着头,苦笑着说:“老爹,你说说,这是不是命?”

祁四老爹咕了一口酒,叹着气,说:“万德,一提起这些,我就觉得,咱寨子里欠你太多,对不住你!”

倪万德说:“老爹,你别说了!这些年,你,以及寨子里的乡亲,对我恩重如山啊!”

一辈子代课肯定没有出路。说不想转正哪是假话,倪万德是早也想,晚也想,经常在梦中都在念叨着这件事。然而,这只能想想而已。倪万德错过了招考机会,岁数早已超龄,要想转为正式教师,这一辈子是无望了。为这事,祁四老爹更加着急,只要有机会,他都在帮着打听。祁四老爹跑了很多冤枉路,说了很多好话,还是没办法。倪万德知道他们的好意,要是他们能做主,早就把转正这事给办了。倪万德教的学生有了出息,也时时惦记着倪万德,四处为他活动。可是,对于倪万德这样的代课老师,他们也爱莫能助。

这一天,倪万德一回家,三桃就喜滋滋地说:“晓得不,祁四老爹给咱们办了件大好事!”

倪万德高兴地说:“啥好事,说来听听?”

三桃说:“祁四老爹让咱家吃上低保了!”

“什么?”倪万德的脸一下沉下来,说:“胡毬搞!”

看着倪万德的脸色不对,三桃说:“咱们儿子是这么个样,我一天也病蔫蔫的,难道不该吃低保?再说,你为寨子里付出了那么多,村里老老少少会说个啥?……”

倪万德说:“三桃,你糊涂啊!不就是每个月多一百多块钱嘛,不能占这样的便宜。儿子有病,你也有病,可是我有工资哩!工资是少了点,但寨子里的乡亲待咱们不薄,别的不说,单是有啥好吃的,从来就没有忘记咱们啊!寨子里比咱们日子难过的大有人在,我们要是领了这个低保,一辈子在寨子里抬不起头来!”

家里大事小事,历来倪万德说了算。可是,这一次三桃却有些不甘心,说:“万德,算了吧。”

倪万德说:“为啥?”

三桃吞吞吐吐地说:“人家……都已经公示上墙了!”

倪万德没好气地说:“你去把它扯下来,不要在那儿丢人现眼!”

三桃没办法,赶紧去把那张低保公示名单撕下来,然后去找祁四老爹。这事虽然没办成,但是倪万德知道祁四老爹的苦心,对老人更多了几分感激。

明亮的灯光下,两颗花白的脑袋被腾起的烟雾包围了。倪万德不得不站起身,打开堂屋门,把屋外唧唧欢唱的虫鸣,以及凉爽的夜风放进来,以冲淡屋里污浊的空气。

倪万德和祁四老爹继续回味着过去,用他们苦涩的往事下酒。

送走祁四老爹,已经是下半夜了。

三桃还没睡。见倪万德进来,三桃披了件衣服,翻身坐了起来。

三桃说:“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人家说一声。”

倪万德说:“我不是怕你担心吗?”

三桃说:“你不声不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才让人担心哩!”

倪万德摇摇头,说:“三桃,这一辈子,让你受苦了!”

三桃笑了一下,说:“别说瞎话。”

倪万德又摇了摇头,说:“这一平生,我倪万德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两个:你,还有儿子。”

三桃叹了一口气,说:“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三桃紧紧偎依在倪万德怀里,伸出手,摸着倪万德左边腮上的疤。

倪万德没有说瞎话,那种愧疚,是他今生永远无法愈合的硬伤。

倪万德成天在学校忙活,家里啥也顾不上。三桃进了倪家的门,没跟着倪万德享过啥福。三桃苦苦撑持着这个家,牛一样在田里地里劳作,从来没有半点怨言。日积月累,三桃早累起了一身病。一看到三桃那病蔫蔫的样子,倪万德就会感到无比的内疚。

儿子五岁那年得了重感冒。倪万德在学校脱不开身,三桃背着儿子到处找乡村医生看,持续了一个星期还不见好。这一天,三桃背着儿子到了学校,红着眼睛,说:“万德,医生让咱转院……”

倪万德一下懵了:“转院……转到哪去?”

三桃愁苦着脸,说:“医生建议转县医院,说拖久了会出问题!”

“不就是个感冒嘛,有那么严重?”倪万德不安地搔着头,他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

倪万德带着毕业班,正是考前复习的关键时刻,他哪里走得开?问题是县城三桃就去过一次,她独自带着儿子去,倪万德还是不放心。倪万德从学校借了几百块钱,和三桃一起,背着儿子往乡上赶。

可是,下午倪万德又出现在学校里。倪万德把三桃和儿子送上客车,就匆匆赶了回来。

等倪万德送走这一届毕业生,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倪万德虽然惦记着儿子,也只能把各种想法,硬生生地憋在心里。倪万德正准备进城去看过究竟,三桃带着儿子回来了。儿子明显瘦了一大圈,眼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倪万德从三桃的表情上就知道情况不妙,一问,三桃哇地一声就哭了:“你还知道问,脑膜炎呀!”

倪万德头一下大了,眼前一阵眩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三桃的眼泪,像决堤的坝一样哗哗直往下流。三桃撕心裂肺地哭,像头发怒的狮子,对倪万德又抓又掐,最后扑到倪万德的怀里,嗯咽得抽搐起来。想想也是,儿子这病要是早一点治,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倪万德让三桃尽情地发泄着,他也任自己的眼泪从脸上流下来,滴滴答答落在三桃的背上。

倪万德在三桃瘦削的肩上轻轻抚慰着,没想到三桃缓过劲来,冷不丁在他腮帮子上咬了一口。

爱得真,才恨得切。从此,倪万德左边脸颊上就有了一块凸起的疙瘩,一激动起来就泛着红光。

就是那场病,儿子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长大后只能在家里,力所能及帮着三桃做点家务……

几只顽皮的小虫子从窗子里钻进来,围着房间里的灯丁丁咚咚瞎撞个不停。倪万德的脸异常严峻,那种深深的自责,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滋味。

三桃说:“万德,把学校撤了,你会不会后悔?”

倪万德说:“我这样做是为娃娃好,我问心无愧。”

三桃说:“学校还没撤,就已经闹成这样,你不怕出啥事?”

倪万德嘿嘿一笑:“千年的老母猪,早晚得挨上这一刀!这样的事,早下决心好。”

三桃瞥了倪万德一眼,说:“你说得轻巧。乡亲们对学校感情深着哩,巴不得学校留下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倪万德说:“该咋办还是咋办,我会慢慢疏导他们的。你放心吧,太阳每天照样从东方升起!”

三桃停了停,说:“毕竟还有二十多个孩子哩,可不能为这事,分了他们的心。”

倪万德说:“放心吧。我会竭尽全力,站好最后一班岗,把这一学期教完的!”

三桃笑了,说:“对,就应该这样。”

倪万德长叹一口气,说:“这学期结束后,我会把这所站了三十多年讲台的学校,干干净净地清扫出来,亲手锁上大门。然后,把钥匙交给村里,让这所学校,消失在中国教育的版图上。”

那一声叹息深深刺痛了三桃。三桃轻轻地摩挲着倪万德的脸,说:“万德,你不教书了,以后还能干啥?”

倪万德朗朗一笑,说:“你晓得的,咱们买了养老保险,到时候有养老金。以后节省一点,照样能过日子,怕啥?”

三桃摇摇头,说:“你以为我不晓得,还要几年才能领养老金哩。这几年,得挣钱继续缴养老费,还得养家糊口,日子怎么过?”

倪万德深情地看着三桃,说:“你就别操这些心了。这些事,我早就盘算好了的。到时候咱们进城去,找家单位看看大门,或到工地上帮着守守材料,再捡点纸壳饮料瓶啥的,缴养老金也好,挣生活费也好,不是多大的问题。过去那么艰难的日子,咱们都熬过来了,现在还怕养不活自己?不管怎么说,你和儿子身体不好,在城里看病要方便一些……。

三桃的声音有些发酸。三桃说:“还说这辈子你对不起我,到头来,还是我拖累了你!

三个月以后,刘长索到了省城。不为别的,他专程为倪万德的事找普少明。

那时候,乌地吉木已经趋于平静。这所简陋的学校,在乡亲们心目中,就是一个神圣的殿堂。那些日子,寨子里的老少爷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学校,争论的焦点就是如何让学校保留下来。可是,倪万德挨家挨户做工作,苦口婆心,不厌其烦,给乡亲们讲优质教育成果讲社会竞争讲孩子成才的需要,说得乡亲们直点头。乡亲们尽管不情愿,但是从孩子成长的角度来考虑,觉得倪万德说的确实有道理。时间一长,也就理解了倪万德的良苦用心。

普少明给刘长索泡了杯热茶,乐哈哈地说:“你不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吗,你拣最重要的说,一会儿我还有个接待。”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光屁股朋友,刘长索没有那么多拘束,直冲冲地说:“少明呀,我这次来,是要你想想法子,给倪老师找个出路啊!”

普少明嘿嘿笑道:“你是当地的父母官,你自己不想办法,倒跑我这儿要出路来了,哪有这个理?你说说,倪老师怎么啦?”

“学校呀!你不晓得,咱村上的学校要撤了!”

刘长索声音如同响雷一般,震得普少明耳朵嗡嗡作响:“什么?办得好生生的学校,为什么要撤呢?乱弹琴!”

普少明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普少明魂牵梦萦的家乡,那个彝汉杂居名叫乌地吉木的寨子,祖祖辈辈在贫瘠的土地上刨食,一个个全是睁眼瞎。直到有了倪万德,把学校办得风生水起,才有人陆续走出封闭的大山,改变了的命运。可是,这样一所学校,怎么就没有生存的空间呢?

窗外,林立的高楼在雾霭里若隐若现。透过那薄薄的雾霭,普少明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倪万德的身影。普少明轻轻地摇着头。如今,上面三令五申,不准轻易撤并学校,让孩子能够就近入学。可是,基层的同志是怎么搞的,他们就忍心让那些年幼的孩子,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去上学……

看着普少明凝重的表情,刘长索叹了一口气,说:“我晓得你忙,有些话三两句说不清。你清楚,倪老师在学校里干了一辈子,让那么多的人走出大山,他是咱乌吉吉木的功臣啊!可是,他自己呢,比叫花子好不到哪儿去。你说,学校撤了,他以后怎么办?”

刘长索那一声粗重的叹息,让普少明感受到了这个乡下汉子的无奈与愤懑。普少明一时不好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刘长索。短暂的停顿后,刘长索苦笑着说:“眼下能帮他的,就只有靠你了!乡上大事小事,我从来没向你开过口,就这事,说啥你也得帮忙!”

刘长索掏出厚厚一匝材料,说:“我专门请人写了份纪实材料,题目叫《苦烛情》,配了一些照片,包括当年龙书记写的便条、倪老师的录取通知书、我当年的体检表、你的志愿表、村上给他颁发的突出贡献奖以及从墙上扯下的低保公示名单等等,你看,是不是请媒体宣传一下,为解决他的问题造造势……”

普少明随手翻了一下那些材料,说:“先放在这里,我看看再说。”

第二天下午,普少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要刘长索过去一聚。

普少明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的倦容。那厚厚的《苦烛情》,赫然放在桌子上。普少明指着材料,笑眯眯地说了两字:

“不错!”

不等刘长索开口,普少明就说:“在谈材料前,我先和你探讨几个问题。记得咱们读书的时候,人多得不行,怎么现在没有生源了呢?”

刘长索说:“那些年,恰逢上学的高峰。就咱乌地吉木小学来说,最兴盛的时候,四百六十多个学生,二十个老师。你想想,那时候乡下没啥娱乐的,又没有电视混日子,两口子晚上摸黑一上床,除了开展那项娱乐活动外,还能干啥?人口增长快,娃娃多,学校就热闹了。现在不一样,人们的婚育观念发生了变化,人口自然就降了下来。”

普少明来了兴趣,说:“婚育观念?”

刘长索说:“对。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贼精,都不想多要孩子。就是两口子做那事,也算计着抚养孩子的成本。该戴套的戴套,该上环的上环,就算一不小心中弹,也会赶紧采取补救措施,决不让降低他们幸福指数的拖斗落地!”

普少明点着头。刘长索说:“这些年来,打工的打工,外出的外出,只要在外面站稳脚跟,婆娘娃娃就一起出去了。咱乌地吉木过去有四百多户人,如今搬的搬,走的走,真正守在那里的不到一半,并且以老年人居多。就是一时没有出去的,也在想着法子,把娃娃送进城去读,送到集镇上去读。这也不怪他们,村小的条件,哪里比得上城镇学校。说实话,要是没有倪老师,这所学校还撑持不到现在……”

普少明哦了一声,话题一转,指着《苦烛情》,说:“这份材料和照片,才是来源于基层最为珍贵,最为鲜活的东西。”

普少明忍不住又翻起那些图片,在啧啧的感叹中,重温着过去的岁月。

沉默了一会儿,普少明拍拍那匝材料,说:“看了这些东西,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唉,怎么说呢,倪老师和他们这个群体,支撑着贫困山区的教育事业,成就了山里孩子的梦想。这些东西,就是他们这一批人鲜活的奋斗史!”

刘长索心想,领导毕竟是领导,这评价提炼得多好!刘长索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要是在媒体上发出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关注倪老师,帮助倪老师!”

没想到普少明叹了一口气,连连摆手:“不行。目前,各地都出台了一些政策,陆陆续续在解决民办老师、代课老师的问题。虽然各地根据实际,标准和办法不太统一,但毕竟是好事情。不要为了这一篇稿件,给各级组织增添麻烦。”

刘长索一惊,问:“那……材料怎么办?”

普少明想了想,说,“这样吧,就放在我这里作纪念。你放心,这些东西,以后会发挥作用的……”

刘长索点点头,说:“咱们书归正传,你得想办法,把倪老师的问题解决了!”

普少明说:“你的意思,转正?”

刘长索说:“对对对,这样更好。咱一个九品乡官,肯定办不到。你作为省上的领导,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普少明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小子把问题想简单了。关于倪老师的事,就好比赶末班车,挤上去就赶上了,挤不上去就只有自己想办法。现在不管办啥事都得公开透明,把他的解决了,其他人怎么办?把这个群体解决了,和他们类似的群体怎么办……”

刘长索心里一凉,伸长了脖子:“真的没办法?”

普少明说:“肯定没办法!”

刘长索苦笑着说:“要是行不通,你想想其他门路,找个临时工作给他干干也行!”

普少明还是直摇头,说:“对于倪老师,我除了敬佩和同情外,还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你想想看,倪老师要手艺没手艺,要专长没专长,啥技术活也干不了,这么大的年龄,拖家带口一家子,背井离乡到千里外的省城,你说你说,这现实吗?”

“这……”刘长索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十一

倪万德没有食言。暑期放假前,他带着孩子们,把学校打扫干净,郑重其事地把钥匙交到了村上。

在刘长索的帮助下,倪万德在县城找到了一份保管库房的工作。倪万德在城郊租了间房,把家里的坛坛罐罐,包括咸菜豆豉辣酱一股脑儿搬了进去,把三桃和儿子也接进了城。家里养了两头猪和一些鸡,倪万德卖的卖,送的送,唯有那条黄狗没有处理,和倪万德一家享受起了城里的生活。倪万德里里外外来回跑,一个假期显得十分忙碌。

寨子里的乡亲见倪万德进了城,打起了他的主意。孩子在城里读书,正愁找不到人照顾。于是,倪万德那简陋的出租房,就成了一个儿童托管中心,比乌地吉木的老家还热闹。三桃每天负责接送孩子,管他们伙食,由家长支付必要的生活费。倪万德的专长又得到了发挥,每天都得抽空帮孩子们检查作业。

这一天,三桃的老毛病又犯了,就由倪万德送孩子们上学。

小城的春天特别温馨。蓝蓝的天幕上,淡淡的云霞让朝阳涂沫得红红的。街上,一丝风也没有,林立的楼房,静静地沐浴在晨曦里。街道两边的行道树,早已抽出了嫩绿的枝叶,叽叽喳喳的鸟雀,在上面欢叫不停。

倪万德天天待在库房里,人都快发霉了。和孩子们在一起,他感到特别高兴。

孩子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像一头头快活的小驴。

倪万德一高兴,就拿孩子们开心。倪万德笑眯眯地对孩子们说:“城里好不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说:“好!”

倪万德说:“咱乌地吉木好不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好!”

倪万德说:“想不想回乌地吉木去?”

孩子们还是异口同声地说:“想——”

倪万德心里想,鬼东西,小小年纪还知道恋家哩!倪万德笑了笑,说:“为啥想回乌地吉木去呀?”

这一下,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开了。有孩子说,乌地吉木鸟多,鱼多,可以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城里啥都没有。有孩子说,乌地吉木有好多好吃的东西,芒果香,木瓜甜……

倪万德高兴地说:“是城里好,还是咱家乡好?”

孩子们高声说:“家乡好!”

倪万德笑了,说:“那,还想不想回乌地吉木读书?”

没想到,孩子们摇着脑袋,齐声说:“不想!”

孩子们的语气特别坚决,根本就没有留半点余地。倪万德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说:“大家不是说,家乡好吗?为啥不想回去读书?!”

倪万德话音刚落,有个小子就瞅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那臭烘烘的破学校,我才不去哩!”

小子说完,愤愤地踢飞了路上的一粒石子。

孩子稚气的声音,让倪万德愣住了。倪万德扬起手,真想狠狠教训这个小子一下。可是,倪万德想了想,还是把手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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