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10日,我正在广西南宁参加“中国-东盟音乐周”,忽从微信圈里得知我国著名歌剧作曲家、南京军区前线歌剧团原团长张锐同志逝世的噩耗,不禁悲从中来,往日与张老为数不多的直接交往以及印象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碎片,遂在脑海中翻腾、聚拢,渐渐拼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
一
我与张老第一次、也是平生最重要的一次直接接触,发生在1980年初寒假期间。在此前的1978年,我从上海歌舞团考取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音乐理论方向硕士研究生,选取中外歌剧史论研究作为研究方向;入学一年后,经与指导教师李佺民、课外辅导业师焦杰商量,决定将我的学位论文论题确定为歌剧重唱创作研究。于是,乘1980年年初我在上海度寒假之便,只身前往江苏及辽宁的歌剧院团调研,南京便是我此行的第一站;而第一个要采访的院团和专家就是前线歌剧团及其老团长张锐同志。
早在出发之前,我便就这次围绕前线歌剧团和张锐同志的歌剧创作及其驰名全军全国的经典民族歌剧《红霞》的采访预先做了功课——收集相关资料并写了详细采访提纲。 按照事先的约定,我准时来到位于南京卫岗的张锐同志家;张老和他的夫人俞频同志热情接待了我。从二老处获知,他们的女儿张卓娅、女婿王祖皆今日恰巧有事外出,而在摇
篮中甜甜入睡的就是二老未满周岁的外孙女。
张锐同志身量瘦削、面容清癯,为人热情而健谈;俞频同志性格恬静,温和少语。我与二老的交谈以张锐同志为主,俞频同志则在旁插话补充;主要话题当然聚焦于我们共同关心
的前线歌剧团及张锐同志的歌剧创作上。
二
二老告诉我,前线歌剧团隶属于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工团,正式成立于1955年5月,但其前身可追溯到新四军军部战地服务团和所属部队之“前线”“抗敌”以及“拂晓”“淮南大众”等剧团。
远在该团正式成立之前,当时二老所在的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政治部解放军剧院便创作了大型歌剧《碧海红旗》,该剧由石汉、何瑾编剧,张锐(兼配器)、俞频作曲,李永淮导演,沈亚威音乐导演兼指挥,于1950—1951年间参加了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第一届文艺体育检阅的演出。这是二老联袂创作的第一部歌剧作品。该剧系张锐、俞频等同志随部队文工团到东南海岛深入生活,根据当时我军对盘踞海岛之国民党军的斗争形势,通过错综复杂的情节和戏剧冲突,刻画了渔家少女罗姑娘,奉命上岛侦察的解放军战士俞海水、陈大刚以及国民党匪区长蒋其山等人的艺术形象,演出后受到广大官兵的欢迎。
听了二老对《碧海红旗》的介绍和描述,当时我就暗自嘀咕:此剧的整体情节框架和人物关系,与海政歌剧团首演于1960年的民族歌剧《红珊瑚》倒有几分巧合,例如罗姑娘之于珊妹,阿青之于俞海水,王永刚之于陈大刚,渔霸之于匪区长。可惜,囿于当时我的歌剧履历尚浅,又怕将这个疑问明确提出反令二老为难,故此这个疑问至今未解。
由于各种主客观的原因,《碧海红旗》此后再也没有获得公演的机会;所幸,1955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此剧的简谱流水谱,终于给后人留下了一份宝贵的史料。
就在前线歌剧团创建两年后的1957年,由石汉编剧、张锐作曲、蔡培莹担纲主演的民族歌剧《红霞》便在南京首演,该剧的巨大成功不但在短时期内为前线歌剧团赢得了全国性的声誉,张锐同志本人也以其第二部歌剧创作一举奠定了他在全国音乐界和歌剧界的著名作曲家的地位。关于此剧的艺术特色和成就,拟在下文中再做详论。
根据现有史料记载,从歌剧《红霞》获得巨大成功之后,直至“文革”结束,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前线歌剧团再无新剧目创演。个中原因,是否与《红霞》上演后,曾因剧中红霞的一句台词“人到死时更想活”而被某些人武断地批判为“宣扬活命哲学”有关?因无确凿证据支持,这里权作存疑之论,姑且聊备一说。
前线歌剧团创演的第三部歌剧,便是距《红霞》已有20年之久的《海娘》,此剧由牟克、张哲编剧,张锐及其夫人俞频联袂作曲,1977年首演于南京。剧本情节发生在50年代中期的东南沿海,通过渔家女子海娘及其丈夫林火男悲欢离合故事,表现海峡两岸的亲人因战乱的分离而期盼团聚并祝愿祖国统一的主题,其音乐素材取自福建、湖北和台湾等地民间音乐,经过作曲家消化熔铸之后,优美动听而又不乏时代感。
前线歌剧团创演的第四部歌剧便是轻歌剧《芳草心》,此剧由向彤、何兆华编剧,王祖皆、张卓娅作曲,1983在年首演于南京——那是离此次采访三年之后的事情了。该剧以轻喜剧样式、时尚化风格和通俗优美的音乐语言,表现了当代普通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和高尚情操。尤其是剧中的主题歌《小草》,因其风格清新、音调朴素优美而受到广大观众的由衷喜爱并被广泛传唱。因该剧而一举成名的两位年轻作曲新秀张卓娅和王祖皆正是二老的女儿和女婿,此后不久便双双被调入总政歌剧团和总政歌舞团,在二十余年间,这对小夫妻联袂先后在总政歌剧团创演的歌剧《党的女儿》《野火春风斗古城》《永不消逝的电波》和音乐剧《玉鸟兵站》中担纲作曲,为我国军旅歌剧和音乐剧艺术做出了重大贡献。
在中国歌剧作曲家中像张锐与俞频、王祖皆与张卓娅这样的夫妻档作曲家,原本就是凤毛麟角;在两对夫妻之间又存在这样的家族血缘关系,且同样都以歌剧或音乐剧作为自己最主要的创作方向,尤其一家两代人为中国观众奉献出《红霞》《党的女儿》《野火春风斗古城》这三部民族歌剧经典剧目,则更堪称中国歌剧史上一段绝无仅有的佳话。
三
民族歌剧《红霞》,石汉编剧,张锐作曲,1957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前线歌剧团首演于南京。
相对于《碧海红旗》《海娘》这两部歌剧而言,民族歌剧《红霞》不仅在张锐本人的音乐创作生涯中光彩四射,对前线歌剧团的创演实践和中国歌剧史的研究也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价值和意义。
歌剧情节发生在土地革命后期的江西苏区。霞姑是当地一位普通农村姑娘,与赤卫队长赵志刚相爱。适逢红军北上抗日,撤离苏区。敌保安大队长白伍德采取威逼利诱、滥杀无辜等方式强逼霞姑说出红军去向。为避免无谓的牺牲,霞姑假意答应为白匪带路。霞姑此举为群众及不幸被捕的赵志刚所误解并将她斥为叛徒。霞姑忍辱负重,设计将白伍德灌醉,救出赵志刚。最后霞姑将敌人带上凤凰岭,红军聚而歼之,白伍德临死前将霞姑枪杀。
此剧的音乐素材取材于民间音调,但经过作曲家精心提炼和大幅度创编之后,已经很难确指其音调来源。它的音乐戏剧性发展方式以歌谣体唱段为主,但它在音乐创作上的一大贡献,便是通过剧中第一女主人公霞姑在壮烈牺牲前的大段成套唱腔《凤凰岭上祝红军》进一步证明,在歌剧《白毛女》中孕育、《小二黑结婚》中定型的民族歌剧重要特征——运用戏曲板腔体结构创作主要人物核心咏叹调——的理论与实践不仅完全可行,而且具有丰富的戏剧性表现力和感染力。
《凤凰岭上祝红军》用戏曲板腔体结构写成,作品抒发了霞姑将敌人带上凤凰岭,完全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一心祝愿红军把苦难的人民都解放的英雄情怀。
唱段首句是一个激情洋溢的散板:
谱例1
此后,唱段转入坚定的快板,系用分节歌的结构写成。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在板腔体唱段中插入分节歌作为一个独立结构、将传统的戏曲板腔体与分节歌这种常见的歌曲曲式融合起来的艺术处理,此前仅在解放后版《刘胡兰》核心咏叹调《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中首次出现,但马可在《小二黑结婚》小芹的咏叹调《清粼粼的水来蓝莹莹的天》中并未采用。如今张锐在《红霞》中再度使用这个手法,通过三段体分节歌强化霞姑心中对红军的美好祝愿:
谱例2
随即通过一个简短的垛板,将红霞的革命激情和坚定意志推向最高点:唱段最后又回复到散板上结束:
谱例3
这首咏叹调向人们雄辩地证明,通过不同速度和情绪的板式及其变化和组接同样可以获得音乐展开的戏剧性,同样可以表现人物心理层次的丰富变化或情感的内在冲突;而且这种源于我国戏曲音乐的板腔体结构和音乐戏剧性思维,与西方歌剧通过主题贯穿发展手法获得音乐戏剧性展开的思维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正因为如此,歌剧《红霞》在我国歌剧史上、特别是民族歌剧音乐戏剧性思维的发展途程中占据光荣一席,霞姑的核心咏叹调《凤凰岭上祝红军》也成为最受民族唱法歌唱家喜爱的保留曲目之一,在全国高等音乐艺术院校声乐系的课堂上以及各种音乐会及民族声乐比赛中久唱不衰。
1958年,歌剧《红霞》曾被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艺术片在全国城乡放映,将它的故事和音乐传遍了祖国的四面八方。
四
除了1980年在南京的这次登门采访之外,此后三十多年间,我在各个不同场合曾经多次见到张锐同志,不过多系匆匆一晤,在握手寒暄、互致问候之余,竟未再获深谈机会;至今想来,倍感惋惜。倒是与王祖皆、张卓娅因中国歌剧音乐剧这一共同事业而成为好友,彼此交往甚多,也间获从他们那里得知张锐、俞频二老的近况。
继2013年俞频同志离我们而去之后,如今张锐同志又以96岁高寿驾鹤西归。但二老的音容笑貌仍时时在我眼前浮现;他们对中国歌剧艺术的贡献,尤其是张锐同志在《红霞》中所达到的艺术成就必将伴随其故事、人物和音乐以及《凤凰岭上祝红军》的博大情怀和优美旋律永载中国歌剧史册,鸣响在广大同行和歌剧观众的心中。
居其宏 河南理工大学特聘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