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梓含
诺瓦利斯说,哲学就是怀着永恒的乡愁寻找家园。如此,循着记忆寻寻觅觅找寻故乡的我,当也算得上个哲学家吧。
冰雪气息中痛快的土腥气迎面而来,我心头一颤,沉重的心跳与故土的脉动终于同步。天寒地坼,上下通白。小小的村庄却热闹喧腾。冰冻如镜的河面,脚下踩片木板滑到伙伴身后,一推,两人一起摔个四脚朝天。捏一片薄冰,咬根秸杆吹出个剔透的戒指去哄生气的小伙伴,透过戒指,整个世界都是晶莹的,明亮又纯洁。
细雨淅沥时,梨花浅白,春光短促,一霎那,素白成青碧。村后小山起伏柔和,树叶浓重的绿色似水滴将坠,树上蝉鸣不休。摒心静气竹竿一戳,一只兀自挣扎的知了就黏在竿头面团上,翅膀可怜地颤抖。
山下是一条长河,打着清透的漩,阳光映射下如万片碎金。河边有明黄的水凤仙、胡枝子、白羊草、丁香繁茂……玩累了的我同小伙伴们躺在河边,看蓝得发紫的小蝴蝶游弋穿梭,看蓝莹莹的天上胖胖的白云笨重的翻身,太阳倾泻在大地上,我从头发丝到脚趾都快乐得暖洋洋。
河边草地上拖着翠绿透明长尾巴的蚂蚱静静地趴着,我们不知疲倦地蹦跳着、扑捉着,不一会儿就能穿几串。用草茎拖着它冲锋陷阵,我意气风发地指挥作战,小腿上满是汗淌的刺痒,我大杀四方,骄傲地享受蚂蚱崇敬的目光。他们应只当不知他们的将领没有牺牲在战场,却消失在时光。
带着点儿惆怅,我定位好空间坐标系中的故乡。洋房雪白,马路漆黑,我兜兜转转,草地却不知所踪。一条细细的水流沉默地趴在树后,我努力辩认了许久,才认出那个坑坑洼洼的小山头。我于千万个相似的村庄中找到了我面目相似的故乡。站在故土上,却好似在异乡。我沉默地哀悼,送走我记忆里空间上的故乡。
通红的石榴花开满树,姥姥就坐在树下,穿着青布的斜襟衣裳,掖只灰手娟,把嫩黄的鸡蛋羹划成小方块儿。喂完我,她就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让我的小脖子长点劲。沿着小路,碰上人总要聊两句,人家双手掂起我,说:“娃又沉了。”姥姥就抿着嘴,得意得笑。
夜空明净,月光皎洁,躺在摇椅上,蛙声连成片。姥姥不紧不慢地摇蒲扇,驱散蚊虫与酷暑。星子六七点,犬吠一两声。有时我们就依着门槛靠在一起,姥姥抓把一旁刚收回的麦穗,大手搓捻几下,麦壳就纷扬落下。她拈一粒我吃,我拈一粒给她吃,她就揽着我,笑着说:“就是憨亲哟。”
又长一岁,满村追猫逗狗。沿着弯弯的小路,逢上人都要抱我一下,揉揉头发。碰上担着苹果的,我就抱着个大苹果继续摇摇晃晃地走。有时赶巧人家要去地里收麦,怕我饿肚子,把我领回家还要在手里塞个热鸡蛋。
我如此平常地在村庄中游荡,像是所有的门户都有了统一的名片——我家。直到夕阳西下炊烟起,农家户户吆喝声交织成一片,我才沿着小路向姥姥家走去,她就倚在门口,微微笑。这一刻我来回走了多少年,以至记忆被时光浸没,它独自鲜活。
六奶奶走了,就在我回来的前天。我站在路旁,看一位中年妇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在路口点燃鞭炮,震天的响声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响起,送丧的队伍姗姗来迟。前头悲怆,后头热闹,我看着她在一片热闹中离开,亦或返乡,带走了一部分我好不容易才从时间中找到的故乡。我盯着队伍,望不见熟悉的面容;我侧耳细听,听不到亲切的乡音。
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我踏上了平坦的马路,可我还记得风雨欲来满天黑时,我们在前头跑,雨在后面追,那痛快的土腥气中我们肆意的笑声,荡过小路,荡过时光。送丧队伍已走远,可我还记得:我坐在小马扎上,看六奶奶撒下一把面,银白色的水高抛一线,热气氤氲间我心头滚烫。我如此急迫地渴望有个人来,用乡音证明我记忆的清白,告诉我:莫慌,你的故乡犹存。一路独行,无人识我。我时间中的故乡,风化褪色成灰,独留我一人站在时间的荒野中,无措怆惶。
终于回到姥姥家。木柴哔哩拍啦地冒着火星,烤地瓜的香甜浸软了空气,我偎在她身旁委屈地描绘我记忆中的故乡。时空凝结,我似乎又回到了故乡。朦胧沉醉间,听见姥姥长叹了一口气“老了,都记不清了。”这一口气似北风,冰封了心头千里春水,轻易地撕裂了我的故乡,握着她的手我摸不到故乡的脉搏。
我怀着永恒的乡愁寻觅故乡。她如此细致,一草一木,一只蚱蜢、一汪水都清清楚楚;她又如此模糊,时空定位也找不到她。或许真的曾有一场大风,可在那无风的缝隙中,还有我的回忆,坚守着故土的心跳,与我的心跳缠绵相依,永不分离。
我想,我已不必找寻故乡,我们早已浑然一体,如水溶于水。
作者单位
临沂第一中学高中2014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