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牧野
那天,蔡州城的瑟瑟秋风宛如哀歌,在人耳际轻旋。
颜真卿阖目静思,内心一片清明,等待最后的时刻。人生浅短,匆匆易逝,岁月飘摇间他已至古稀之年。再不是当年潇洒远游的意气少年,再不是锄奸讨逆处事果敢的平原郡守,更不是一杆翰笔写诗书的颜氏鲁公……
老了,老了,连过往都老了!倘若重回那时多好,他还是心无旁骛的十三郎,终日独坐书房,读书学字。墨香萦绕,窗轩向阳,偶有微风轻拂,日光便在宣纸上投映出斑驳树影,注视得久了,常使人昏昏欲眠。
他幼时丧父,自小由母亲教习读书。家境清贫,缺少纸笔,母亲便令他用黄土拌水,用柳枝蘸着泥浆在墙上书写。夏夜酷暑难忍,母亲便守在床畔,整夜为他摇扇送凉,驱赶蚊虫。
繁华的京都长安,一百零八坊宛如棋阵星罗,繁复难举,十里长街满是楼宇酒肆,鳞次栉比。这些对于幼年的他不过是旁人口中吹来的一阵风,在他听来总是无关痛痒,转瞬即散。一面砖墙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墙外花影深深笙歌阵阵,墙内长夜寂静,只闻他书声琅琅。
母亲出身名家,精习诗书经纶。她总是叮嘱颜真卿,颜氏祖上曾是名门望族,他做为颜家子孙,当担负起重振家族的大任,奋发读书,日后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母亲的教习他时刻谨记于心,终于,在家学的熏陶下,他成功应进士及第,而后入太学,从墙内的方寸之地,一朝被选至君王侧。曲江会宴,杏园游赏,大雁塔上题满了春风得意的诗文,其中不乏他的字作。寥寥数言,字里行间满是少年登科的风发意气。
起初,他的仕途很顺利。他官居清简,升迁平稳,闲暇时常与京中名士交游,生活惬意自然。后来,母亲在洛阳溘然离世。他匆忙赶赴,一夜间像是苍老了十岁。母亲于他不仅是至亲,也是他学业上的启蒙恩师。她的离开让他彻底成了孤儿,宛若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颜色。
服丧三年后,他赴任醴泉。昭陵墓地位处醴泉,他曾多次来到这里拜谒。昭陵依山而建,气势壮阔,石雕石像皆为历代能工巧匠的心血凝结而成,线条精巧流畅,颇具美感。流连其中常令他想起幼年初练书法时以黄泥涂墙的情景来,百艺相通,石刻的纹路激起了他在宣纸泼墨挥洒的欲望。
他又想起几年前,在一盛宴上曾见裴旻舞剑,若白蛇吐信,游龙穿梭。那时京中常传,裴旻剑术了得,如百步穿杨,剑光流动得让人目不暇接,甚至有时掷剑可达数丈之高,好似抛入云中。繁复的舞姿常常令围观者瞠目结舌,叫好声此起彼伏。那时的他亲眼见证后不禁细细反思:那舞剑的气魄,游走的力度,难道不能与书法融会贯通,为自己所用吗?
怀着热切的期待,他于醴泉任满时特地前往洛阳,拜草书大师张旭为师,学习笔法。张旭看在与颜家父辈的情分上,教习他书法精要。“如锥画沙,如印印泥”,后来这句用笔妙诀一直渗透进他的诸多作品中。张旭将生平所学倾囊传授,彻底打开了他对书法认知的大门,门外的世界是他从未到过的风景。
在书法中求得自由境界的颜真卿重回长安后,为官之道比之从前更加沉稳自若,却也更加刚直不阿。他不畏权贵,直言弹劾贪官污吏,刚直气度每每震动京师,激起大浪。奸相李林甫早已对他怀恨在心,趁机诬陷,将他贬谪边地三年。而后,朝廷政局风云变幻,杨国忠与李林甫的权斗已到誓决巅峰之势。他虽不依附任何一方,但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很快就被贬出朝野。
他被派往平原任职郡守,对此刻的他来说,平原是他求之不得的宁静港湾,这里风光静美,远离朝廷,再无使人心力交瘁的权利纷争。他很快在此安定下来,依旧秉持为官宽简、两袖清风的做派,教化百姓,清肃民风。
只是午夜静思时,他总觉得如今的生活虽好,却像是梅花上的残雪,静美中带点空洞的白。当年荣登金科时的昂扬意气,渴望倾其所能辅弼君王的强烈心愿,一次次撩拨他心底的弦,让人久久难眠……
终于,他施展抱负的机会来了。随时间推移,安禄山反心渐露,他隐隐察觉后便开始未雨绸缪。他以防范霖雨需要派人加固城墙为借口,暗中招募壮丁,储备粮草。与此同时,为了迷惑安禄山,他故意做出一副不理兵戈的假象,成日与文人集会,游湖泛舟,饮酒赋诗。
安禄山果真被假象蒙蔽,以为一介书生不足为惧,随后毅然发起叛乱。颜真卿虽然出身文士,在行军作战方面却英武非常,令所有人刮目相看。他指挥士兵守城,抵抗反贼,派出使者去长安汇报军务,做派雷厉风行,军中上下无不拥护。
安史之乱后,朝廷于乱中重建,这段风云激荡的岁月终于告一段落,他的壮举广为流传,一时被奉为佳话。其后颜真卿再次因刚直上奏惨遭贬谪,辛苦遭逢中,他始终秉持己心,随遇而安,并竭尽所能为百姓谋福,宛如片海浮舟,宠辱不惊。
天下终究还是没能归于平静,开元盛世已成为早已远去的神话,存在于人们的追念中。很快李希烈攻破汝州,他被派作使者前去传达朝廷旨意。虽然自知此去百死一生,他仍旧选择忠于君上。李希烈无视圣旨,将他软禁,动用一切手段劝他归降。而他始终毫无惧色,视死如归。李希烈见劝降不成,恼羞成怒,留下一句“宜赐卿死”转身离去。
被囚禁蔡州龙兴寺时,颜真卿挥笔写下《移蔡帖》。一纸草书笔走龙蛇,激越飞动,酣畅淋漓,宛如当年裴旻舞剑的英姿,又似昭陵墓地前六骏浮雕的畅美。
天之昭明,其可诬乎!有唐之德,则不朽耳。
人生浅短,生死荣辱不过浮云过际,不值一提。他虽为一介文人,面对强权无从抵抗。但他仍选择誓不变节,以彰国威。他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寄于这最后的一纸书帖,使他的品节为后人所知……
回首自己的一生,竟然这般短暂。冰凉的绳子在他脖颈处摩挲,渐渐收紧,周身力气都在那一瞬间溃散。他在最后一刻仰头,早已分不清天在哪里,云在哪里,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絮,仿佛已经成了天空中那流云的一部分。那年秋天,颜氏鲁公被云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