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迪士尼学什么
2016年,随着上海迪士尼乐园即将开园,中国的主题乐园板块几乎成为沙场。然而主题乐园不仅仅具有商业价值。它像是一个“庞然大物”,它的好与坏,带给一片区域、乃至一座城市的影响,更是经年累月、难以估量。当迪士尼落地上海,我们究竟能从它的经验里学到什么,或是规避什么,从而为我们的城市生长提供新动力?
卓执中所在的美国卓越设计集团,一直为全球的主题乐园做规划设计。作为集团总设计师,他发现,迪士尼乐园从停车场到游乐设施、人物角色都是故事。
比如过山车,并不是傻傻坐上去就开动了。迪士尼的“过山车”是这样做的:
这里是“灰熊谷”,模仿的是曾经加州寻金潮的繁华。在煤油灯摇曳的灯光下,你能看到尘封的锯木厂、首席地质学家凌乱的工作室。神秘的矿车正在等你。
矿车带你来回穿梭整个山谷。它驶入漆黑的山洞,路上你会遇到一个可爱的灰熊家庭。突然,矿车毫无预警地改变轨道,原来灰熊爸爸利用轨道转换器在瘙背。矿车不断加速,快到达山顶时,忽然缆索断裂,令矿车急速倒坠。在昏暗的山洞中,矿车跌跌撞撞倒退,竟来到一个爆炸矿洞中。熊妈妈和熊宝宝不怕危险,正在一步步接近炸药。你的心提到了喉咙。
你的视角和情感,几乎跟着故事在走。这样的玩法,比单纯的过山车更梦幻,也更让人回味无穷。
卓执中说,他曾经碰到过一些中国团队,去国外知名的主题乐园取经,但大部分人只是“外行看热闹”。只看到人家有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游客们欢声笑语很开心,随后回到中国就简单复制,把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之类堆放在自家的乐园里。他们并不懂得,为什么这里要做过山车,那里要做海盗船。游乐设施只是硬件,并不是与游客情感关联的主因。真正“内行的门道”,老外们不会掏心掏肺讲出来。设施的每一步设计、每一个细节,就连设施附近的一草一木,都是环环相扣,为一个故事主题服务的。游客们玩的不只是刺激,更是进入到一个故事的世界,实现动画电影里的梦。把游客心中的梦想变成现实,才能吸引人反复来玩。
宽泛地说,所有优秀的大众文化体验,都离不开“讲故事”这个宗旨。表面上看,成功者可能是用了某些元素,我们把元素复制过来,依葫芦画瓢,说不定自己一样也能成功,但往往最核心的“内在逻辑”却没有学到手。在主题乐园里,这个重要的内在逻辑就是讲好故事。
1927年,华特·迪士尼坐在通往好莱坞的火车上。无聊之余,随手涂涂画画,诞生了“米老鼠”这个形象。此后,“米老鼠”在动画上屡创佳绩,但是当华特想打造一座“米老鼠乐园”时,却遭受接连不断的挫折。
主题乐园是一个很大的投资项目,短期难以回报。一旦亏损,足以导致一家公司破产。但是华特没有退缩,他一直坚持下来,不为所动。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动机不完全是为了赚钱。
华特最初的动机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他女儿小时候,总是吵着要爸爸坐在长椅上,为她讲新奇有趣的故事。于是华特灵机一动:为什么不建造一个家庭式的乐园?这样,每位家庭成员都能共享一段欢乐时光。也就是说,迪士尼乐园后来能成为“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是因为华特的初衷本来就是为了孩子。他想为孩子营造一个欢乐世界,而不纯粹是为了钱。
卓执中认为,中国许多主题乐园的体验不好,其实从动机上就能解释一切。管理层自己并不十分了解,什么是主题乐园,对乐园也没有太多感情,只不过这个领域现在很热,能拉动的社会效应和经济效应巨大。投资乐园和投资房产,对他们而言没有太多不同。所有行为,都是从怎样快速赚钱出发,而不是从游客视角,琢磨怎样好玩。
我们的鲜明特征是:新开业的乐园备受追捧,原来的乐园入园率下降,回头客较少。游客们的心理大多是这样:新的乐园没去过,那就去见识一下,玩过一次后,就再也不来了。
“幸运”的是,中国有庞大的市场,即便全中国人都只去玩一次,也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然而人口毕竟是有上限的。三五年后,这些主题乐园又该怎么办?对于一个地方、一座城市而言,占据相当大一块面积的主题乐园如果长期形同鸡肋,成为横亘在城市里的屏障,这对城市会造成怎样的掣肘?
一家主题乐园的开工,需要慎之又慎,不能盲目乐观。我们尤其需要进行甄别,乐园的建造者所图为何——他们究竟是想借乐园之名,抬高周边房价,圈钱圈地卖房子后就不管乐园死活了;还是真心想要花心思,长期经营好一家品牌乐园?
最早,迪士尼乐园也没有意识到周边环境的重要。等到发现周边都被丑陋建筑占领时,乐园的体验已经变差,再改也来不及了。
卓执中介绍,1971年造的奥兰多迪士尼乐园开始学聪明,采取两种手段。一是造园之前,就买入周边地皮,提前把周围环境握在自己手里。还有是与当地政府谈判,提前约定好,乐园周边多少范围内的面积,不能胡改乱建。东京迪士尼乐园做得更绝,直接用景观和植物围住了园区,园内看不见外部建筑。为此,东京迪士尼建设之初就买了大概30万棵树。
在一些中国商家看来,这样做有点不可思议。不仅需要额外付出,而且白白把抬高的周边房价闲置了。但迪士尼的经营理念十分明确,一切都是为了营造一个完美的“世外桃源”,但凡有可能打破“梦境”的东西,统统不能出现。
但地产模式在中国市场很吃香。典型代表如华侨城、长隆、常州恐龙园等。毕竟房地产可以快速弥补现金流。现在圈地数百上千亩的主题乐园,绝大多数走的都是地产路线。另一种是走演艺模式。典型代表如宋城,依托中国传统文化,表演“宋城千古情”。后来,“三亚千古情”“丽江千古情”都冒了出来。其实迪士尼乐园也有许多表演项目,演员们受过专业培训,表演的角色惟妙惟肖,一直深受孩子们喜欢。而中国有些主题乐园的演出,看到一半你会忽然发现,古装美女的脚上居然还穿着一双球鞋。许多细节,分分秒秒穿帮。
一个不变的宗旨是,无论做什么,都要有诚意、花心思,粗制滥造、挂羊头卖狗肉,总归难长久。
迪士尼偌大的乐园,细节不穿帮,依赖的就是管理,并且是十分精细化的细节管理。以东京迪士尼乐园为例,说几个微妙的细节。
东京迪士尼只有一个入口,因为从这里开始,就进入了迪士尼的故事,同一个入口有利于说同一个故事。迪士尼为了保卫自己的故事,规定不同的园区有不同的主题,彼此不能“串门”。穿着某一主题服装的员工,不能随意出现在别的园区,买卖东西都不行。
迪士尼有一套严格的员工管理制度。每位员工都会领到一本手册。据说手册项目多达400条。其中一些细节到了苛刻的地步。比如,说“欢迎光临”的时候,一定要看着客人的眼睛。迪士尼还鼓励员工即兴台词。员工服务七成遵循手册,三成即兴发挥。
乐园里几乎看不见食品配送车。迪士尼乐园认为,建筑物、树木、长椅、垃圾箱,都是这场梦幻大秀的道具,不允许食品配送、服装变装这类事情发生在游客眼皮底下。那怎么办呢?东京迪士尼在地下挖了3条地道,高3米、宽6米、长三四百米,员工通过它们搬运食品和道具。甚至,他们把卖东西、捡垃圾、引导车辆等各种工作都看成是表演秀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是迪士尼乐园舞台上的人物。
你也不太可能在乐园里看见垃圾。垃圾桶是看不见内部的样式。每晚,清洁人员都要用软管放水冲洗路面,标准是一颗小沙砾都不准有,以防幼儿摔倒时擦伤。清洁人员数量在顶峰时达到500人以上。他们每5人组成一个小组,每15分钟清理一遍垃圾,每两小时休息15分钟。如果遇到拿着爆米花的小孩,清洁员会跟在后面若即若离,一旦爆米花落地,就立刻捡起来收走。
最初,美国人惊讶地发现,在迪士尼的世界,游客们遵守秩序、彼此信任,还能改掉平时生活中的恶习,忽然变得文明。有人说,迪士尼像精心设计的“现代乌托邦”,让人感觉完美、舒适,创造出了一个理想空间。那么这个理想空间是怎样形成的?是否可以给城市空间规划带来启发?
上世纪90年代,美国大型城市与人类学研讨会上,几乎每次都有5篇以上的学术论文与迪士尼相关。学者们发现奥妙在于,迪士尼通过“视觉文化”的空间布置,让人们愿意服从有人情味的协调。
它的视觉策略有两点。一个是“视觉统一”,统一的服装、统一的服务、统一的舞台风格,把人们凝聚在一起,朝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迪士尼世界有自己的规则、词汇、临时通货,有自己的保安、清洁工,他们穿着特有的制服,管理的区域看起来安全和清洁,游客们情不自禁地会想:“我还在乐园里,在这里寻求快乐,所以我需要遵守乐园的规则。”
另一个策略是“视觉消失”。垃圾清运、房屋维修、推推挤挤等所有不舒服的事情,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游客们只看到精心挑选的视觉符号。比如,内部的交通系统、户外的照明、街头的建筑,就连一草一木,都美观而富有想象力。迪士尼告诉大家,“每一个场所都是景点”。
这些范本,后来为象征经济提供了无穷灵感。模仿迪士尼的策略,居民社区佛罗里达州滨海城诞生了。纽约的南街海港购物中心、加拿大的埃德蒙顿购物中心,纷纷学习让消费空间变成“迪士尼乐园”。日本的阿什利度假区,规划了宾馆客房、餐馆、花园、马厩、直升机停机坪和房子,同样被认为是受到了迪士尼的启发。纽约市的商业区,开始学会如何设置障碍物,如何安排公众坐在哪里以及怎么坐,来保证公共安全。无数商业中心、居民社区、公共广场、艺术馆,都在向迪士尼的空间策略靠拢。
但是当纽约真的快要做到视觉一致、社会有序时,有人站出来攻击这是患上了“迪士尼病”,得改。此后,城市规划出现了方向性逆转。如著有《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雅各布斯认为,美国的大城市太注重整齐的规划、有序的安排、统一的标准,这样会抹杀文化的多样性,抹杀城市自发的原生态。到了21世纪,城市空间规划不约而同,都在崇尚“密集的小尺度”,设计师们反复提及窄街道的韵味、老建筑的历史、小空间里驻足交流的人群。
可以说,每一张迪士尼规划图的背后,都是它对一座城市空间的重新理解。上海能从迪士尼的空间设计里吸收什么、不吸收什么,同样值得考量。
(摘自《解放日报·周一》2016年3月7日 龚丹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