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平庸的自己握手言和

群若

假日期间和上海回老家的好友见了一面。

她当初大学一毕业就做出口业务，2008年前行情好的光景曾经有很高的收入。后来行情低迷一片萧条，对事业心极强的她来说，是很痛苦的挣扎，但是固守着老产品过了数年依然没有任何进展。其间，她尝试着拿起荒废多年的爱好去写作也不顺畅。

她和我整晚说的最多的话是：我曾经业绩好，学习成绩好，现在却混成这样，也和普通工薪者没多大差别。以前写作这些都获奖过，现在却依然寂寂无名，我怕自己就此平庸下去，我不应该这么平庸的。

其实，我知道，她所谓的成绩多优秀不过是以极普通的大学做参照，获过的奖也只是地方区域的小奖，当年的业务高收入很大程度也是际遇巧合。对于她来说，那些曾经有过的微光在反复的回想中摇曳生姿，让她有了对自己才华和能力的扭曲认知。而现实的强烈反差却让她深觉怀才不遇，陷入自我的对抗和撕扯之间。

以为爱好文字，写了这么多年，始终不过是一个小写手，那些梦过的某天熠熠发光扬名周围的作品都不过是梦。没有惊才绝艳，华丽逆袭的概率有多低。

以为可以赚大钱的路梦了千条万条，醒来还是走原路，对未来的事业发展依然束手无策。

我知道她的问题所在， 我们年少的时候都是认定自己不平庸，曾几何时裘马轻狂，以为自己必将是小概率发光人群里的一份子，终将于舞台的中央，人群的核心，接受艳羡之光。而现实是纵然你心里住着山川河流，还是要囿于眼前的琐碎江湖。

不甘心呵不甘心，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多年了。

看到她这些年多么不甘于自己的平庸，却无力接纳自己的平庸。那种反复消耗在情绪黑洞的挣扎，我都真心为她心疼。

谁把虚妄的幻光看做是都应该理所当然独属于自己的荣光，谁便沉入了无边的欲海。

此后各种关于“我怕自己平庸”的不甘与抱怨不过是一副你不看宝宝，本宝宝哭死给你看的模样，最多只是污染别人的视觉。这个世界，并不会为你侧目。

近来越发觉得人到而立之年，最怕的不是你现状有多平庸，而是你一直死守着自己作为优等生的思维，却无法和平庸的自己言和，沉浸在虚幻的认知里做痛苦的自我斗争。

其实，我曾经也很怕自己平庸。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多在险远，而人迹之所罕到焉。”没有去过是不是很惭愧，无从抵达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赤手闯荡的我等草根只能缓慢一步一步徒步登山，看着那些早在颠峰的某二代们，我们是不是也开始焦躁不安？

这是个梦想和成功被过度消费的时代，各种华美的标签告诉我们要如何卓越要如何超越平庸，当我们在对比中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尘土而已，便有了“我不该这么平庸，我怎么这么平庸”的错觉。当黑夜来临，各种焦虑蔓延，是我们很多人不可回避的痼疾。

拿我自己来说，这些年背负着一定不能平庸的执念负重前行，发狠地工作，开公司，投资工厂，虽然去很多国家实现了去远方的梦想，但是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经历公司倒闭工厂破产的局面。

当我某天惊恐地认识到以我的资质，真的没有办法抵达自己想要的闪光的商业未来，反而只是个一个很平庸的极度渺小的个体。哪怕喝了那么多的鸡汤打了那么多鸡血，无论怎么努力，也做不到鲜衣怒马走天涯，也无法在周围人群中一骑绝尘。

突然觉得接纳自己，尤其是与平庸的自己握手言和，是多么地重要。虽然真的很难，带着绝望的呼号，仿佛经历了一次滑铁卢的战役，在自以为的才能想象与现实中划开了大裂谷。

我为此斗争痛苦了很久。

松子说：小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的未来闪闪发光，不是吗？可是却不知道哪个地方的齿轮不对，未来憧憬成为白天鹅的，醒来却发现变成了黑压压的乌鸦。

听起来是不是很伤感。现实与我们这群多么不甘平庸的家伙想要的差别很大。越差的处境，越多的抱怨，我也滋生了更多对自己的不满和失望。直到后来醒悟了，才看清楚原来自己心里住着一个脆弱的女孩，她在我的漫天指责中其实很无辜。

那一瞬间，我放下了对她的苛刻，走过去，轻轻抱住了她。

接受自己平庸的那一刻，虽然有与现实妥协的落差感。不过，忽然也轻松了。

我这才明白如果有些想要的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畴，是努力可能都无法抵达的，那么释怀才是最善待自己的方式。

我开始重拾自己的英文专业看美剧，看原著，学习写作，坚持跑步，做好手头的工作和平衡家庭生活。开始发现在日复一日微小的进步里也终会有所得。世间辽阔，我看得见亲人眼眸中的深情，看见日常生活中有多少被被忽略的感动，看到生命里更多维度的风景，而这一切都是我再次启程的动力。

我终于在这段时间里重新构建了我对生活的认知和理解。

瞧，接纳自己的平庸，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这不是叫你从此消极草草度过此生，而是打破自己“我不该这么平庸，平庸可耻”的魔咒，放下了包袱才能轻松前行。更能让一个普通小人物去愉快地努力，赚得面包。

从此，不再沉浸在幻觉里，想象着某天奇迹出现，突然普通的策划成了众星拱月的风投追捧，乏善可陈的才华会瞬间冲上云霄。而是到了一定的年纪，开始对自己有更清醒的理性认知，知道自己的优势和缺陷，依然能够笃定坦然踏踏实实地走好眼前的路。

反之，如果你不能接纳自己的平庸，沉浸在虚假的自我认知里，不愿意去正视自己的问题，将花费更多的精力用于处理内心的挣扎，不休止，无停顿，反而拖累了成长，消耗更多的能量，燃烧更多生命值。

因此，与平庸的自己握手言和，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放下对自己过高价值感的期待，遵从自己的内心，无所束缚，更有可能全力以赴过好这一生。

想起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过一段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当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总一天，我们都将明白，大部分的个体都要面对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现实，拼尽全力地发狠，也终不过很可能是过着最平淡庸碌的生活，房贷，父母养老，医疗，孩子抚养，职业挣扎，金钱得失以及困于其间的温暖和小确幸。

你曾以为的发光未必会出现。

这才是生活的常态，除非我们懂得，在我们的个体生涯里，我们早已经是自己独特生命里最自带光芒的主角。

因此所求不过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时光，终不会辜负我们的每一个普通人的付出。于万丈烟火红尘里，我们也终会接受属于自己的生活状态，并且心平气和地过成想要的幸福。

（摘自经典短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