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兰英
摘 要:余华曾感叹卡夫卡的创作是文学上的奇迹,在卡夫卡的带领下,余华走向了自由的写作。《变形记》和《一九八六年》两部小说在主人公脆弱、孤独的形象,异化了的家庭关系上存在相似之处。卡夫卡和余华都从生命观的角度出发,控诉了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和戕害。
关键词:甲虫;疯子;异化;陌生化;“文革”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15-0-02
余华在1986年第一次读到了卡夫卡,他坦言“读了卡夫卡之后,才明白人家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汪洋大盗”,什么都能写,没有任何拘束。所以,从那以后,我找到了那种无所羁绊的叙事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找到了“大盗”的精彩感觉。”[1]《一九八六年》便是余华这时期自由写作的产物之一,这部小说同卡夫卡《变形记》中的主人公形象特点、家庭关系异化的情节都存在着相似之处。
一、脆弱、孤独的主人公形象
在《变形记》和《一九八六年》中,甲虫和疯子形象有着引发人们恐惧的外表,实际上却是软弱无助的;他们被家庭和社会抛弃后忍受着孤独。
(一)软弱无助
《变形记》中的甲虫究竟是什么模样?老妈子曾骂过一句:“瞧这老屎壳郎哪,刬!”[2]“这个词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它指某些对人有害,富于攻击性甚至嗜血的小动物;另一方面,它也指那些软弱无助,容易被捏死或踩死的小动物。”[3]秘书主任见到变成甲虫后的格里高尔后像脚跟着火似的奔向楼梯,母亲吓得晕了过去,妹妹见到他的身体不由得关上了门。格里高尔不仅没有攻击性,而且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甚至连起床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一九八六年》中的疯子同样是外表吓人实际脆弱的个体。女儿看到疯子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流着口水向她走来时尖叫着拔腿就跑。众人围观疯子自残后,像是一群聚集的麻雀惊慌失措地飞散。可是疯子从未攻击过任何人,在面对五个将他捆绑起来的刽子手时并没有反抗,而是费劲地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们。往日里的刑罚暴力和龇牙咧嘴背后的脆弱的本质此时暴露无遗。
(二)孤寂失语
甲虫和疯子另一个共同特征是孤独。语言是人与外界沟通的重要媒介,甲虫和疯子正是因为不能用正常语言同人们沟通才落得孤独的下场。
格里高尔在变形前与他人心灵沟通的障碍是导致他孤独的重要原因。作为一名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与人只是萍水相逢,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可能变成知己朋友。他和家人虽住在一个屋檐下可相互之间并不存在心灵上的沟通。变成甲虫后,格里高尔与外界的沟通完全中断,“显然,他发出来的声音人家再也听不懂了。”[2]他想要帮妹妹找药却把妹妹也吓了一跳;他想蹲在房门口向父亲说明自己很听话以此平息父亲的愤怒不料却被父亲追着打。没有人能够理解他那来自动物世界的语言,在这种沟通的障碍中,家人逐渐对他失去了信心。
精神失常的疯子无法融入正常人的世界,从这一点看来他的处境与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并无二致。“他也走进了春天,和他们走在一起。他们都看到了他,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3]疯子正常语言能力和思维能力的丧失也是阻止他回家的巨大障碍,正是因为他无法同家人进行有效的沟通,导致了他在那条熟悉的街道上走过无数次依旧找不到回家的路。
二、陌生、异化的家庭关系
家庭是人人最先面对的机构,也是最应该充满温暖和关爱的地方。可是在《变形记》和《一九八六年》中,家庭却是陌生和背叛滋长的温床。
(一)惨遭抛弃
从格里高尔变形后的第一天,父亲就主张对他采取严厉的措施。当秘书主任透过门缝看到变成大甲虫的格里高尔失声尖叫后,“父亲紧握拳头,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仿佛要把格里高尔打回到房间里去。”[3]自从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他从未进过儿子的房间,更不用说给儿子打扫房间。父亲用苹果攻击他加剧了格里高尔的死亡。
母亲坚持去看变成甲虫的儿子。可是在这个家庭中她并没有话语权,当葛雷特提议将格里高尔赶走的建议得到了父亲的响应时,“母亲仍旧因为喘不过气来憋得难受,这时候又一手捂着嘴干咳起来,眼睛里露出疯狂的神色。”[2]
在过去的五年中,格里高尔是这个家庭经济的唯一来源,对于没有经济能力的妹妹来说哥哥是值得尊敬的,所以在格里高尔变形之初,葛雷特承担了照顾格里高尔的责任。可是当她成为售货员之后有了经济自主权,反过来要照顾哥哥,经济地位的逆转是造成葛雷特对格里高尔态度逆转的根本原因。她不再需要他,并且她认为哥哥的存在已经成为她和父母开始新生活的障碍,必须要清除掉。
《一九八六年》中的疯子在初春时节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那座小镇,他的妻子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整日恍恍惚惚。她将自己关在家中,将窗帘拉上像一个被囚禁在房间中的犯人。疯子死后的那天清晨,妻子一改往日的蓬头垢面,梳洗整齐后重新走进厨房为一家人做饭,她知道疯子走远了,不会再回来,她所背负的精神拷问随着疯子的死永远终结。
女儿并不知道那个在街上流着口水朝她跑过去的疯疯癫癫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被带走了,所以她根本记不得父亲的模样。当看到那个头发披在腰间,麻袋盖在脊背上,正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由恶心起来。”[3]母亲对她说自己夜间经常听到她父亲走来的脚步声,她惊愕不已,不禁惶恐起来。另一个父亲让她觉得非常陌生,又非常讨厌。她心里拒绝他的来到,因为他会挤走现在的父亲。
(二)渴望温情
家人的冷漠并没有消减格里高尔和疯子对家庭温情的渴望。格里高尔变形后始终在幻想某天清晨起床发现自己又变回原样,又可以承担起照顾家人的重任。他依旧在幻想着能够送妹妹去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格里高尔在弥留之际“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这样这件事这能办得到。”[2]
精神失常的疯子曾两次在街上迎向由两只红蝴蝶驮着的辫子。女孩儿扎着红蝴蝶的辫子正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疯子内心汹涌着对妻子的思念,可是女儿两次惊叫和逃跑无情地推开了自己的父亲。余华并没有将这种思念仅仅止于隐含意义中,在小说的结尾,精神失常多年的疯子在弥留之际终于清醒了,“他感到自己应该回家了。妻子和女儿也许还在睡,女儿正枕在妻子的胳膊上睡着,而妻子应该将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可他现在竟然在这里。他要回家了。”[3]在整个春天,他曾无数次地走在这条道路上,他的家人就在那里。可日夜思念的家人却极力避免见到他,家早已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三、生命观的契合
卡夫卡生活的二十世纪西方是一个垄断资本主义时代,经济的高速发展带来了物质的兴盛,人们认识到金钱至上的现实。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联合体中,机器是生产的主体,人在机器面前丧失了自我价值和主体性。人们被自己创造的物质文明异化了,这种异化体现在人自身的异化以及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上。同时,这一时期非理性主义的本体论哲学认为,人是受欲望驱使的,生命的本能是利己的,这就从人的本性指出了人互相残杀的丑恶现象。
格里高尔就是这样典型环境中被异化的个体。作为一个旅行推销员在公司处于最底层,他任人摆布却又无力反抗。他对上司和工作有诸多不满,可是为了帮父亲偿还债务只能忍气吞声。他是被资产阶级官僚机构异化的牺牲品。
余华在《一九八六年》中着重突出人性、文明与暴力的关系。他是这样阐释作品中的暴力因素的“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让奴隶们相互残杀,奴隶主坐在一旁观看的情景已被现代文明驱逐到历史中去了,可是那种形式总让我感到是一出现代主义的悲剧。人类文明的递进,让我们明白了这种野蛮的行为是如何威胁着我们的生存。然而拳击运动取而代之,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明对野蛮的悄悄让步。即便是南方的斗蟋蟀,也可以让我们意识到暴力是如何深入人心的。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为了装饰。”[4]历史教师被“文革”暴力迫害成精神病人,文革虽过去了,可是他的刑罚表演正是暴力渗透到他血液里的证据。暴力并未消失,它深深地植根于人性深处,即便人类已经进入了文明社会,暴力依旧会以其独特的方式存在。
余华在1986年读到了卡夫卡并于同年写下了一曲异化的悲歌——《一九八六年》。一个是变身甲虫的格里高尔,一个是精神失常的历史教师,却都是孤寂失语,被家人抛弃的小人物。卡夫卡和余华通过对这两个非常态的人的命运描写,表达对文明异化人的最大程度的关照。
参考文献:
[1]洪治纲.余华评传[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
[2]曾艳兵.卡夫卡的眼睛[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3][奥]卡夫卡.变形记[M].李文俊译,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4]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