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韦君宜的中篇小说《洗礼》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反思文学大潮中颇有影响力的佳作。小说反思历史直面人生并成功塑造了以祈原、刘丽文为代表的清醒者,以王辉凡、莫思裕为代表的觉醒者,以贾漪为代表的卑劣者等多样化的人物形象。细腻的心理则描写为人物的性格与精神心理转变提供了更为真实可信的艺术表现。
关键词:韦君宜;小说;洗礼
作者简介:蒋芝芸(1965-),女,广西灌阳人,壮族,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湖北民族学院韦君宜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06-0-03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波反思文学潮流涌上当代文坛,名家名作辈出。其中韦君宜的中篇小说《洗礼》是其中颇有影响力的佳作。有学者指出的,《洗礼》是韦君宜小说“创作历程中的力作、代表作,也是同类题材的作品中的佼佼者。”[1]尽管有学者对《洗礼》作了高度评价,《洗礼》也获得了第二届中篇小说奖。但对于这部小说作品,如同对韦君宜的其他作品一样,研究成果甚少。
一、反思历史,直面人生
《洗礼》一发表即获得高度评价,与它作为新时期较早的反思文学代表作品相关。但人们对其反思深度的认识上,仍有所不足。
孟伟哉先生曾指出,这部作品“既集中地着力地描绘了‘文化革命这场浩劫的若干重要方面,又在某种程度上概括地反映了(审思了)从五十年代中期起,“左”的错误给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造成的严重危害。”[2]确实,《洗礼》从文革最折磨人的一九六八年秋写起,直到一九七九年年初。并以刘丽文与王辉凡的感情生活为纬,对五八年的“大跃进”,五九年的“反右倾”等政治运动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创伤作了细致深入的表现。
作品把刘丽文婚变放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写出了“大跃进”时的种种弄虚作假,以及五九年“反右倾”的时候种种问题,导致她和丈夫王辉凡政见不同而渐行渐远。然后又回过头续写“文革”初对老干部的审查、批斗、关押及下放干校劳动改造。写了王辉凡在文革初的被批斗与关押,然后下放干校劳动改造。写了一九七一年之后,干校在经过斗走资派、揪叛徒、查历史问题、“海外关系”、“偷听敌台”、“企图叛逃”、“恶攻事件”、“阶级异己”诸多政治罪状后,开始揪“五一六”分子。经历了五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政治运动的老干部王辉凡精神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蛮目跟从、愚昧迷茫到最终觉醒。这些都是当时反思文学普遍达到的深度。
但《洗礼》表现出进一步的思考,从而在反思历史时超过了当时许多的反思文学作品。作品中,王辉凡在日记中曾忆起他参加土改时经手的一件人命案。一位叫高满吉民兵队长,抗日战争中的有功之臣,在土改中被狠狠斗争后上吊死了。王辉凡当时想自己应当学会阶级斗争,克服自己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怜悯心,决不动摇。王辉凡在日记中说“这件事情的处理恐怕对我后来影响极深,尽管这许多年来我从未自己觉察到这一点。”[3]现在他重新想到高满吉,认识到当时工作中的简单化,而决心哪怕别人对他简单化,他自己不能再对人简单化。
对人简单化的问题,不仅是王辉凡个人长期以来在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极具代表性的一个问题。他在日记中的这种反思,就不仅仅是对一件事情的反思。而且作品不仅把反思的时间推及到解放区的土改——这已经是当代反思文学的一个重大突破,这一点似乎并没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
更重要的是,从这篇日记可以明显地作品对历史反思的深度。不仅从时间上跨度大,面且在思考上更深入,涉及到如何对待人的问题以及工作不能简单化地问题。王辉凡在思想上、精神上、品格上受了一次巨大的洗礼。这种洗礼,不仅是从自己在“文革”被批斗获得,也是联系过去,反思较远的过去密切相关。小说中王辉凡对解放区土改时存在问题的反思即使在今天仍是令人深思的。但很遗憾此前尚无学者明确指出王辉凡对土改中自己行为的反思,特别是回忆这一事件对他思想心理的影响。王辉凡是“同韦君宜的丈夫有着类似经历的老干部”。[4]虽然小说《洗礼》中没有像作家后来的小说《露沙的路》与散文回忆录《思痛录》那样深度地反思,但在八十年代初的反思文学大潮中仍属超凡之举。
二、形象生动,丰富多样
《洗礼》不仅在反思的深度上不同一般,而且塑造了众多鲜明深刻的人物形象,从类型上看,也是同类小说中的佼佼者。作品中,刘丽文、祈原、王辉凡、贾漪外,白士才、莫思裕等人物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从精神心理特点来分的话,可将作品中人物形象为分清醒者、觉醒者、卑劣者三种类型。
1、清醒者形象
祈原与刘丽文,是小说中对国家民族与人民充满热爱,并保持理性思考的清醒者形象。祈原是一个敢于说真话,关注国家前途命运的良知正义的记者。在“反右倾”的时,他因敢于向省委反映民间的疾苦;在“文化大革命”到来时,他虽然并不全心全意地拥护原省委领导,却也绝不昧着良心干害人的勾当。当报社造反派要利用他这个的笔杆子去“搞臭”省委领导时,他毅然决然地拒绝,最后他以“鲁连蹈海,义不帝秦”的勇武方式维护了自己的做人原则。是一位敢于讲真话、为真理和正义而献身是一位得称颂的人物。
刘丽文则是一位既清醒又善良,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美丽女性。她虽只是一名普通记者,但独立思考,睿智清醒。在大炼钢铁的年代,她敏锐地发现其中的不正常、不人道与浮夸风,曾想通过王辉凡纠正县里的一些错误。但王辉凡作为省里领导干部,跟着浮夸风放卫星并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为农民利益着想,她与他在思想上越来越远,在感情上也越来越远,而逐渐爱上了正直正义的报社记者祈原。面对文革初期的混乱,她与祈原一样有着清醒的认识。丈夫祈原因为不愿为造反派攻击王辉凡和省委领导写文章而跳楼死后,她悲痛万分但终于镇静下来,决定活下去看看这场史无前例的奇怪事变究竟会被牵引到哪里去?当她得知前夫王辉凡在文革中被关押,她不落井下石而是扶危济困。在干校改造时,自己处境交不好却仍关心关照王辉凡,为他缝被,理发。当王辉凡逐渐清醒,她重新爱上王辉凡并与之复婚了。她对祈原与王辉凡的不爱与重新爱上,都基于他们个人品格的高尚与否,似乎显得政治化,但这正是一位清醒而又善良正直的女记者内心的情感自然流露。在干校,她对饱受苦难而逐渐觉醒的王辉凡由同情到爱情,但得知贾漪并没有与王辉凡办离婚手续,而贾漪则由于看到王辉凡在揪五一六分子时待遇有所好转,又重新来纠缠王时,刘丽文陷入矛盾之中,决定痛苦地斩断情丝。当王辉心被允许回城,而且有可能重新解放出来工作,为了摆脱贾漪的纠缠也为了能做一些事,要求她速做决定与他结婚,她终于下了决心跟着他。她对王辉凡的爱与不爱,都是与他是否有思想,有担当,有正义感联系在一起的。而在丈夫王辉凡解放并当了省委副书记之后,她全力支持他的工作,关心人民利益。刘丽文是当代文学作品中少有的美丽善良又睿智清醒的女性形象。
2、觉醒者形象
王辉凡则是那个时代从愚昧迷茫中逐渐觉醒的人们的代表。他一开始缺乏自己思考,身有官气又缺胆气墙头草,在经受时代风浪的洗礼中成为一个有独立思考有担当的疾风劲松,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领导干部。
在大跃进年代与反右倾时,王辉凡只是愚忠,还曾有些官气,办事只关注自己这个职位应该怎么说,怎么做。在文革中,受尽折磨,面对种种荒唐与矛盾的事而逐渐觉醒,从而发生了转变。并在他尚未恢复工作之前,就敢于对干校当局清查“五一六”的“扩大化”错误提出直言不讳的批评,从而赢得了群众真正的信赖与尊敬,他与监管他的莫思裕,与曾因他随意“签字批准”而被冤枉了十余年的“右派”美术教师老郎都成了知心好友,与憨厚、朴实、机敏的普通农民白士才成了情同手足的好弟兄。在有关方面调查老宋之死的事件时,引咎自责,说他自己当领导负有重要责任。而不是按军宣队的意图把老宋说坏些,自己得好处。反而老说老宋过去怎么样一个人跑上海,帮地下同志接党的关系,对党有功的话,从而彻底赢得了刘丽文的敬仰与爱情。而在他重新工作之后,并不因自己身份地位的再次居位高位而退回过去,而是作为一个觉醒的党的领导干部,敢作敢为,认真执行党的正确路线和方针政策,成为拨乱反正时代的国家与人民的希望。作品“从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两个方面,相当充分地展示了他的内心冲突和性格发展。”[5]写出了他从一个可怜的影子转变成为“一个自己发出光彩的人”[6],从而塑造出一位真实可信的领导干部形象。
3、卑劣者
作品中描写了不少卑劣的跳梁小丑,其中塑造得最形象生动的是贾漪。贾漪是其一个一个无耻的女人,一个恶劣的政治动物投机者。作为王辉凡的妻子和他的办公室秘书,贾漪在王辉凡身居高位时趁机入室,而当王辉凡受到冲击又急忙脱身而走,为了与王辉凡划清界限和自保,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打算送人。在干校时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对自己的两任丈夫反戈一击,贴大字报。当王辉凡有可能解放回城时,又设计离间刘丽文与王辉凡的感情,试图再次取而代之。与此同时,她又对老苗走得很近,作着两手准备。她无视人情、伦理、道德,“一切的言论、行动和思想,又都可以为了无耻的政治需要而无中生有”,[7]是一个恶劣的政治动物,一个卑鄙的女人。
作品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呈现出多样化特征,从而极大丰富了当代文学人物形象画廊。
三、细致入微,真实可感
与《洗礼》小说着重写党的领导干部王辉凡如何在时代的风雨中真正得到洗礼相一致,作品十分注重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深入细致的心理描写,是作品在艺术表现上最显著的特点。作品中对刘丽文与王辉凡心理活动表现最为细腻深刻。
作品是交替着来写刘丽文与王辉凡的心理变化的。对于刘丽文,作品写了这位一直保持清醒头脑的女性,在得知爱人祈原离奇离世后的震惊与悲痛;写她怀着一种古怪的好奇心,一个人照常生活;写她面对一个一个的困难与打击,仍一如既往地关保持内心的善良与正直。对于王辉凡,作品则写出了他从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领导干部,转变为一个有着明确的自我意识的真正的人。
作品中第一部分从刘丽文由小辉那得知王辉凡被揪斗,关押,贾漪为自保准备离开王辉凡写起。听到消息后,刘丽文内心的矛盾挣扎,善良的她想去看看,又担心人家会说闲话,但内心善良的她架不住小辉的恳求,只好去了。这次她是勉强的,所以是怀着尴尬的心情来去的;看到被揪斗后的王辉凡面貌的巨大变化,她心里涌出怜悯的感情。而王辉凡则被刘丽文的善良所感动,也对自己过去的官气与作为“职位人”有所触动。
小说在第二部分追叙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的事。在刘丽文眼中,这时的王辉凡虽然是独当一面的领导干部,却像个只会跟着上级和下级跑的孩子,而慢慢感到自己的爱情已从心中淡去了。而听到祈原义正词严地要求当时担任省委秘书长的王辉凡提请省委讨论“反右倾”的问题时,内心正直纯洁的她主动帮祈原想法发内参,感情上也逐渐发生了改变,爱上了祈原。对王辉凡则表现了他希望刘丽文能理解自己的难处,在刘丽文离开他后,他仍爱她。王辉凡对于自己的言行不令她满意,虽有一些反思却更多地作自我辩护。从这些心理描写,表现出这时的王辉凡内心已经有所斗争,但仍没能走出迷雾重建自我。
第三部分写一九六八年底,刘丽文对小辉与王辉凡的照顾,惹来造反派的警告与流言蜚语,面对这一切,刘丽文怀着一种任由他们说去的豪气来做,强大的心理素质与高尚的人品道义支撑刘丽文这样一个弱女子。下放干校后,刘丽文关心王辉凡但又开始时害怕流言不敢去看他,但她最终拿定了主意,依照自己内心去关心王辉凡。而王辉凡此时期最大的苦闷是真诚想认罪,想找出自己右倾的错误来,却苦思不获。刘丽文自由的状态令他羡慕,他努力设想那许多的违背常理的理论是怎么来的,是应当清君侧还是“伏阙上书”,但他也明白“文死谏”是无补于事的。从这些描写中人们可以看到王辉凡在干校后思想开始发生变化。
第四部分,写刘丽文想念祈原,又感到现在的王辉凡有一点近似当年的祈原。刘丽文这种心理透露出她情感上已经慢慢接纳王辉凡。有意无意地将王辉凡与祈原比较,原来仅从同情出发的关照,渗进了情感的因子。而此时的王辉凡,在思想上发生了更大改变,他对自己的错误,向相反方面想了。觉得红卫兵造反派指点检查的右倾错误,自己一点也没有。但自己并不是没有错误,认识到虽然别人伤害了自己,但自己也曾伤害过人。自己作为领导考虑的只是政策,而很少考虑到按当时政策处理后那些受到影响的人。而对刘丽文对他的关心,让他如受温煦的春风。这些对王辉凡正常人性慢慢恢复的心理描写,为后面他能主动站出来公正说话提供了心理依据。
第五部分,刘丽文心里的苦恼,由于没有祈原的支持与帮助,她孤寂与无助与伤感。她迫切需要一个能无所顾虑一块儿谈心的侣伴,她的内心渴望着能和王辉凡见面倾谈。而此时王辉凡对批斗过他的“小胡闯”的怜惜,让刘丽文的心理起了大波澜。而处干校揪“五一六”越来越厉害,王辉凡主动站出来反对把“五一六”问题扩大化,刘丽文为他担心又对他产生敬佩,原来的心冰融化。而此时的王辉凡的日记,心灵逐渐净化,对历史与自我的反思,心中充满对刘丽文的爱,还有对贾漪可能会干扰自己的感情的担心。
第六部分,一九七二年春,这时刘丽文已经把王辉凡当成可唯一可谈心之人。她心里对王辉凡有了依恋,她难以克制自己对王辉凡那份痛苦和甜蜜拌和的感情却仍奋力克制,她爱王辉凡又决不肯在贾漪和王辉凡之间充当不光彩角色,思想里有两股力量在斗争。王辉凡则意识到从来没有的自由愉快,真正觉得自己从职称、地位的代表物中解脱出来,成为了自己。他感到了爱情的幸福,但又担心贾漪会破坏自己和刘丽文的事。
接下来的第七部分,时间到了一九七二年夏天。贾漪说祈原并没有死。这一消息在刘丽文心中激起了巨大波澜,她堕入了从未有的自称谴责之中。在海滨小城去找祈原时,她心里泛出一种孤单飘零的感觉,做梦一个人漂流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独自在海边彷徨。她在梦里呼救,恍惚中又看见王辉凡正坐在自己身旁注视着自己。这个梦真实地表现出刘丽文此时的复杂心理,使这一人物更加真实可敬可怜。这段时间王辉凡处于痛苦中,看到刘丽文忽然与他断绝来往,他心痛似刀绞,但决心争取刘丽文。
第八部分,干校动荡,人心不稳,刘丽文很矛盾。王辉凡在她的心中形象更高洁了,她难以克制自己对王辉凡的思念,感到王辉凡不是任何人的影子,而是一个自己发出光彩的人。接下王辉凡向她求婚,这使她感到十分突然,经过一阵思想斗争,她终于在心里承认王辉凡在自己心里已经生了根,接受了王辉凡的爱。但这时她还想到祈原,在心中请他原谅自己。刘丽文的心理活动,既写出她与王辉凡爱情的时代特点,也流露出她作为一个女性在过去与现在两段爱情间的考量。应该说,作品正是通过对刘丽文的心理描写,使得这样一位纯洁高尚的女性形象显得既真实可信。而这王辉凡离开干校的途中所写日记,可以看做他经历文革洗劫后思想的总结,从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经受洗礼后的老干部清醒的意识与高尚的内心。有学者指出的,王辉凡从迷惘、困惑、反思到觉醒的过程,概括了一代人的心史。[8]
正是有了这大量的心理描写,这部并没有紧张情节,叙述也相对简单的小说,把主要人物刘丽文与王辉凡的心理活动细致深入地刻画出来,特别是刘丽文在爱情方面的复杂矛盾心理以及王辉凡思想的转变过程写得真实动人。可以说,细腻的心理描写是这部小说在艺术上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也是这部小说成功的重要基础。
参考文献:
[1] 杨桂欣:《流年诚似水 创作老更成—论作家韦君宜》,《北京师院学院》,1984年第3期,第17页。
[2]孟伟哉:《从浪漫走向现实——读韦君宜小说有感》,《文学评论》,1983年第6期,第38页。
[3]韦君宜:《洗礼》,《韦君宜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4月版,第340页。
[4]阎纲:《知识分子的悲剧——读韦君宜《露莎的路》记》(《文学评论》,1996年03期,第68页。
[5]孟伟哉《从浪漫走向现实——读韦君宜小说有感》,《文学评论》,1983年第6期,第38页。
[6]胡德培:《韦君宜小说的独到艺术——从〈旧梦难温〉〈老干部别传〉谈开去》,《小说评论》,1992年第4期,第25页。
[7] 行人:《劲草在疾风中挺立行人——读韦君宜中篇小说近作》,《读书》,1983年第4期,第27页。
[8]吴宗蕙:《追思历史 直面人生—论韦君宜的小说创作》,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