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凌
买回两件瓷器,钧瓷,一个玉壶春瓶,一块开运石。玉壶春纯鸭青色,瓷质细腻,晶莹透亮,如月夜晴空。开运石斑斓瑰丽,红蓝紫三色似行云流水。
“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知道钧瓷为什么名贵吗?”他端详着玉壶春,忽然抬眼,盯着我问。我摇头。
“钧瓷没有重样的,”他说,“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世上唯一的东西,能不珍贵吗?这可爱的东西原是山间的瓷土,成型后,入窑,窑变出各种神韵,本来已是炉火纯青,但它仍在不停地开片。”
“什么是开片?”我问。
“看到这玉壶春上的冰裂纹没有?”他指着上面细细的,像根须一样交错的纹路说,“你看着是裂纹,一摸,却是光滑的。这裂纹使瓷‘活起来了,是瓷的毛细血管,是鲜活的生命。它在不停地‘开片,就是说,它的纹路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一点点细化。开片时,有很细微的声音发出,你听!”他把瓶放在我耳边。
“没有声音啊。”我说。
他把瓶放在自己的耳边,听了听,很遗憾地说:“现在太吵了,自然听不见。在夜深人静,心如止水时,把钧瓷放在耳边,会有轻微的声音,如铃似琴,像一朵花开。现在的人都很浮躁,能听到这些声音的人极少,但是,它的确一刻不停地在开片——不管你知不知道。”
我讶然:“这么说,这瓷,真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了!它不停地开片,今天的它,跟昨天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是的!”他说,“一件钧瓷,开片的生命是六十年……六十年的坚持,瓷花一片片细化,玲珑,也是它最值钱的时候。”
我问:“你干这行应该没有几年吧,看你很年轻。”
他说:“是的,但我家已烧了好多年的瓷,往上追溯,我爷爷的爷爷,都是干这行的。‘文革期间,我的爷爷曾为保护一件瓷器,差点被活埋。爷爷后来逃到一个偏远的山沟里,荒无人烟,有风的夜里,能听到野狼的长嚎。”
他爷爷是著名的烧瓷专家,最擅长的,是做超大的瓷器。陶瓷界有句话,叫“一寸高一寸险”,过大的瓷器,如果考虑不周全,在烧时会炸开裂釉,一下子变成次品、废品。
他爷爷在山里,不停地研究他的瓷器,他的目标,是做一个三米高的净瓶。为做这个净瓶,他爷爷付出了全部的精力,挑战自己的极限。他爷爷在山里住了八年,头发眉毛都白了,腰也弯成了一张弓,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年都鼓捣出了什么。
有一年,省里需要做一个两米八的瓷瓶,招了半个月的标也没有人敢应声。这时候,不知道是谁,举荐了他爷爷。
他爷爷出山那年,已近八十高龄了,枯瘦得血浆欲尽,脸上的皱纹,像瓷瓶上的冰裂纹。
领导问:“你有信心做这个瓶吗?”他爷爷“喀喀”地一阵猛咳,说:“还行吧,我试试,给我半年时间。”
他爷爷果然没有让人失望。那个瓶子,完成了它的使命,如今被收藏在国家瓷器陈列馆,谁见了都赞不绝口,你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我问:“爷爷身体还好吧?”
“爷爷做完那件瓷器,不到两个月就过世了,那件瓷器,让爷爷所有的精力和才华在一瞬间绽放,那是六十年的积蓄啊。”
不过,他爷爷是带着笑走的,手握着他的作品——一个六寸高的玉壶春瓶。他很满意自己的人生。
在我们周围,还有多少人,就像这钧瓷一样,几十年不停地开片,开片,不懈地努力着,细化着自己的人生,不论是在最辉煌还是在最寂寞的时候。
(选自《2008年中国年度散文》,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