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从霍耐特到庄子
[美]郝 知 德
(美国夏威夷大学)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庄子·齐物论 》①
人们能否围绕经验不同侧面“物化”(thingify)的形式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社会批判体系呢?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极不成熟且终将一无所获的社会政治批判手段。然而,正如匈牙利文学评论家和马克思主义者乔治·卢卡奇所称②,他最初创造“物化”(reification)这一术语恰恰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值得注意的是,在被诸多左派知识分子使用过程中,“物化”经历了蓬勃发展却最终被打入冷宫的命运。在哲学领域,该术语一度频繁出现于法兰克福流派和众多后现代马克思主义者的论著里。但是,多数思想家对这一术语持强烈怀疑态度,他们选择回避或者干脆彻底摒弃该术语。例如,雅克·德里达几乎从未提及该术语,即使在其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复兴理论里③,他也没有使用这一术语的字面意义。类似地,尤尔根·哈贝马斯认为,这一概念的总体性应用导致了理性批判的自我消解,这恰好解释了为何第一代法兰克福流派表现出明显的顺从主义和悲观主义④。
实际上,纵观哲学概念演进历史,这类情况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勿自寻烦恼。不过,偶尔也需要对早已被遗忘的概念进行重构从而复苏其批判潜能。近年来,阿克塞尔·霍耐特将“物化”从历史废物篓中复活就是这样一种尝试。霍耐特关注“一个社会可在不违背普遍有效正义原则的同时论证其道德缺陷”。他认为,近年的社会批判不仅未能对 “社会病理学”所描述的社会缺陷给予足够重视,也未能建立一种可信的标准来诊断何为“病态”的社会实践⑤。霍耐特的基本主张是当前的社会批判缺乏一种想象力,因而难以走出经验主义数据堆砌或超越强化社会现状的说教倾向,因为规范性标准只能源自正义的抽象普遍原则⑥。
本文将首先简述霍耐特对卢卡奇基于社会病理学诊断(即削弱人与自身、人与他人动态关系以及非人性化特征固化地位的病理学)⑦社会批判理论的重构。通过强调卢卡奇“去物化”(de-reification)之必要性,霍耐特旨在找寻超越新自由资本主义社会霸权话语的激进生存转化模式的潜势。霍耐特是在超越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元叙事的同时做此尝试的。然而,他的概念重构付出了一定代价,因此,文章接着将指明霍耐特立场的一些根本性问题。最后,鉴于霍耐特强调一种主体间生活世界前认知情感介入的重要性,本文将提出一些道家思想观点来辩驳他所做的重构努力。
霍耐特的重构
霍耐特在2005年的坦纳讲座(Tanner Lectures)中首次揭示了其雄心勃勃的理论构想,即复兴一个在批判理论领域或多或少已被忘却的概念(后以《物化:旧思想的新看法》为名出版)。霍耐特的主要动机似在抛弃卢卡奇“物化”不足方面,同时恢复这一术语的批判潜能。
依据卡尔·马克思《资本论》中“商品拜物教”一节所阐述的逻辑,卢卡奇推导出其著名的物化理论。他富有洞察力地分析了物化的不同方式,即人们在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中被工具化,被剥夺人性以及被分裂化的方式。在卢卡奇看来,物化(源自拉丁语res facere,意即“使成为某物”)是一种社会病态,其中的各类关系、事件、过程或个人被错误地赋予了物的属性⑧。卢卡奇将其对物化的分析建立在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论述之上。在马克思看来,构成生产和消费背景的社会关系总和决定着特定商品的交换价值,但在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下这一交换过程被披上了固定不变的“物”(things)的“虚假”外衣⑨。
卢卡奇指出,商品交换促使人们对社会生活世界理性化和系统化需求不断增加,最终导致了主体性构成趋于持一种分离或冷漠的立场。他认为,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称之为“错置具体性谬误”⑩(牛顿时空坐标中把源于某一特定现象的经验认识等同于实实在在的具体)的产生即为资本主义对工具理性应用需求增加的结果。卢卡奇分析的长处在于他将认识主体之发展(即中立的旁观者)与全球资本流动中社会经济物质发展(material development)相结合。他深刻地指出有必要克服他所谓的“资产阶级二律背反论”(卢认为该概念是伊曼努尔·康德的本体“自在之物”悖论的主要部分),不过,他亦指出,这一任务只能依靠无产阶级革命实践完成,因为只有无产阶级才能成为解放的“自己的戏剧的主演”(actors in their own drama)。
在卢卡奇的著作中,“物化”被世俗化地等同于描述堕落和救赎的宗教叙事。通过强调将“实践的扭曲形态”(distorted form of praxis)视为社会批判主要手段,卢卡奇意识到必须假设一种存在于前资本主义社会或“末世”情境的去物化实践原初状态,在其中无产阶级“被强加的阶级意识”(imputed class-consciousness)在社会现实构建中扮演创造者的角色。
但是,上述论点显然预设了某些规范性内容,因为在未假定一种“真实的”或“真正的”实践之前,是不可能宣称背离了它的社会实践是错误的。正是在此处,霍耐特提出了对卢卡奇阐述物化概念时的本体论和政治预设的质疑。从根本上看,霍耐特的质疑包括两方面。首先,他认为卢卡奇批判理论的基石,即对于真正的、未物化世界介入式实践的描述过于依赖乔·威·弗·黑格尔和约翰· 费希特余留的理想主义假设;其次,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马克思主义者所主张的经济阶层决定论形式下的总体性原则。
为了摆脱卢卡奇理想主义者倾向,将物化视为对自我和世界同一性活动优先形态的否定,霍耐特让人们思考海德格尔的一段话:
霍耐特重构的局限
霍耐特对此给予了回应,他回到了最初论述中采取的立场。不过,他没有设想出一种前认知承认阶段幼稚的情感乌托邦,而是接受了批评,承认在这个层面的确存在规范性缺陷。随后,他从厘清各类社会病理的资本主义社会微观批判视角转向了一种尽管罕见但危害更大的分离立场。霍耐特最初举的一个有关物化的例子是战争。在战争中敌方士兵完全丧失了人性,而无辜的旁观者则被视为附带的损失。霍耐特所给出的破坏性稍弱的例子是各类求职面试以及因特网约会。不过,如果我们认真对待有关的批评,即某些世界介入式实践的施虐和客观化模式可被视为霍耐特头脑中凸显海德格尔和杜威思想的前认知“操心”(care),那么上述所举出的例子(包括介于中间情形的例子)将不成立。看起来霍耐特所留给人们的不过是一种用以解释为何分离过程会导致纳粹德国大屠杀成为可能的手段。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如霍耐特自己所提及的,正是部分地出于对大屠杀的恐慌,导致欧洲知识分子们选择回避物化的概念。
在我看来,霍耐特承认理论存在三个根本性问题:第一,他将物化概念视为一种相互承认的介入式立场的遗忘,这是不充分的历史决定论观点;第二,他的重构依赖于有缺陷的人类中心论视角;最后,其理论核心是一种“交往”和“生产”范式的二元论阐释。
我发现霍耐特在这方面的观点尤为难以令人信服,而这也是巴特勒和其他回应者在霍耐特承认理论中所发现的切中要害的例子。我们绝对无法从这种模仿能力中获得任何规范性内容继而“承认”自然物。例如,我们深爱的人对核反应堆的浓缩铀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情感依恋(也许他们每周都从村庄附近的核电厂得到一笔钱),但为何仅凭这个事实就能要求我们“承认”这个“自然的”物?即使我们能承认它的价值,我们又如何能将它的优先性置于另一个亲密的人对存放反应堆的集水区生物多样性的价值之前呢?我认为杜威的经验概念消解了自然和文化的分歧,将有助于霍耐特对承认秩序进行更全面的阐释。正如下一节将要论证的,从道家的路径出发,我们可以在阐发去物化策略中避免有缺陷的人类中心主义。
我认为,哈贝马斯和霍耐特抛弃生产范式的部分原因是对这一范式持怀疑态度,即认为这将会直接导致一种经济决定论伪科学姿态。然而,对于马克思而言,生产并不是单一的应用,对商品拜物教分析的要点是要论证商品的交换价值是基于人类关系总和,而不是基于劳动或使用价值的确定概念。很显然,作为一种赋予世界价值的方式,物质性理应不受限于原始资本家或资产阶级关于价值形成的观念。事实上,美学生产力已成为卢卡奇去物化策略中抵抗和重新创造的关键阵地。接下来我将转向哲学领域的道家思想。作为一种非二元对立的模式,道家思想提供给我们一种思考路径,即如何在融合了交往理性和物质性的生态敏感美学整体论中实施去物化策略。
道家思想:另一种选择?
尽管道家主要经典文本与霍耐特承认理论路径在结构上有相似之处,但在一些重要的方面,道家的理解要超越我们所看到的导致霍耐特一系列问题的人类中心交往范式。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概念“reification”在现代汉语中译成了“物化”。在《庄子》中,这个词语指的是万物永不停息的转化。不过如果考虑到道家经典文本中有关“物”的潜在假设以及这些假设与西方世界本体论预设特征的显著差异,那么这之中的讽刺意蕴就会相对减少。
《道德经》同样意识到了语言决定论和物化的问题。因此,我们看到这样的描述:
在外篇的《山木》中,我们读到: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只有真人(Genuine Human)才拥有关于如何摆脱外物羁绊的“真知”(genuine wisdom)。不受外物拘束和牵累的生活意味着不被任何外物所“物化”。真人不依附于任何特定外物,所以他们能做到真正自由地转化。
在《庄子》中,最首要的是“养生”的能力。这一改善生命或提升活力的概念不同于任何《孟子》所批判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杨朱学派观点。因为《庄子》认识到,为了真正能在一切情境下培育这种生命潜能,我们就必须摈弃先行获得的有关“我的”和“你的”的观念。与我们所熟知的西方作为根本性个人主义根基的行为性概念(柏拉图的灵魂三分说——理性、精神和欲望)截然不同,在《庄子》中我们看到的行为性具有更多的互为依存性。
值得注意的是,安乐哲和郝大维给出了很多与道不和谐的意识的描述。这些描述听起来颇似卢卡奇对物化意识的写照:
这种总体情境下介入式参与和同一性恰好是卢卡奇和霍耐特所担忧的,即我们会在社会和经济结构的某些形态下产生“遗忘”。我相信道家这种去中心化行为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物化批判的规范性框架。这种范式摆脱了卢卡奇思想中有缺陷的理想主义和经济还原论,也摆脱了霍耐特对“承认”的二元论解读。不过,鉴于《庄子》似乎提倡远离权力政治而更崇尚养生,我不明白在多大程度上道家哲学能为社会和生态正义斗争提供启示。看起来本文似乎只是提供了非物化意识的理想化阐释以辩护重要的交往理性,但我真诚希望,本文的讨论能指导和驱动人们参与自觉抵制物化运动(我本人就觉得颇受激励)。
总之,我觉得我们值得用《庄子》中关于鱼的寓言故事来批判霍耐特的承认理论。在《大宗师》一章,庄子详细叙述了以下故事,提醒人们要超越任何被物化的人形来进行思考:
或许,与其将物化理解为“承认的遗忘”,还不如将其理解为对一种原初遗忘能力的遗忘,即在永不停息“道”的转化中遗忘彼此,也遗忘每一个体的“物”的能力之遗忘,这样的做法可能更行之有效。
注释:
①《庄子:精要篇章及传统注释选》,任博克(Brook Ziporyn)译,(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哈克特出版公司,2009),第14页。
②乔治·卢卡奇,“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收录于《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罗德尼·利文斯顿译(马萨诸塞州,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71),第83-222页。
③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佩吉·卡姆福译(纽约:劳特利奇出版社,1994)。
④尤尔根·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行为合理性和社会合理化》(第1卷)(波士顿:灯塔出版社,1984),第32页。
⑤阿克塞尔·霍耐特,《物化:旧思想的新看法》,马丁·杰伊编(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第87页。
⑥霍耐特在物化概念中看到了消除一种抑制正义社会秩序中人与他人共同发展能力的社会实践批判的潜能。在资本主义晚期,渗透社会的普遍焦虑表明迫切需要一种避开了未加思考的经验主义观察和抽象道德化陷阱的激进社会批判。控制全球经济秩序的公司强化了文化同质化过程,其结果是根除了世界大部分人口原本相对稳定的认同构成。传统角色和道德认同削弱,伴随着快速兴起的消费阶层追求实现美国梦生活方式所导致的环境恶化,更进一步加剧了在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条件下物化的社会生存所产生的焦虑感。
⑦被视为“物”即同时表示因物的可交换性造成的“地位下降”和因物的本体论“给予性”造成的具体转换可能性的某种“迷惑性”。
⑧“纯经验”概念的物化是本卷第12章的主题。
⑨相比较于其病因学的物质和社会条件,商品的“幽灵般特性”在概念上和实践上都具有优先性。马克思察觉到了宗教崇拜中宗教对象被物化的手段和商品对劳动主体的控制性两者间的相似性。资本主义生产的宗教偶像崇拜在商品的狂热激增中达到了顶峰,从而使人屈从于商品幽灵般的号令。马克思认为只有随着现今具有欺骗性生产方式的消除,并被一种更为人性化的方式替代,人们才有希望将自身从商品拜物教荒谬的效应中解放出来。
⑩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科学与现代社会》(纽约:自由出版社,1927),第51页。
(译者:梁燕华,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英国赫尔大学博士)
【责任编辑:高建立】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4-0021-08
作者简介:郝知德(Joseph Harroff),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博士,主要从事儒家哲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6-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