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少功
一枚徽章别在乡间
◎ 韩少功
城里人能够看到的月亮只是遥远天空上的一丸灰白,它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稍纵即逝,不过是死鱼眼睛一只。
对于乡村人而言,月光是他们生活重要的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的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夜晚只是黑暗的白天。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
这一晚,月亮从树阴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着。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
我是躺在一个凉台上吗?我已经身在何处?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和漂浮?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了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这是一个必须绝对诚实的时刻。
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摘自《夜行者梦语》东方出版中心 图/赵胜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