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欲望”

2016-05-06 18:45张宇凌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19期
关键词:处女中世纪独角兽

张宇凌

《我唯一的欲望》(Mon Seul Désir)是法国国家中世纪博物馆珍藏的一组六张壁挂之一。它长4.5米、宽3.1米,用彩色羊毛和丝线织成。画面中心是一位衣着华丽、表情平和的女子,正在把身上所有的首饰向身旁一位仕女端着的盘子里褪下来。她们的左边站着一只狮子,右边站着一只独角兽。两只野兽的两只前爪,分别举着带着家族标志的旗帜和揭开帐篷的门帘。帐篷的顶上,用拉丁文标志出“我唯一的欲望”。

这套壁毯制作于15世纪末期,纹样的设计者被普遍认为是当时的一位巴黎大师,也就是《安娜·布列塔尼祈祷书》的作者。祈祷书插图常常是中世纪艺术中各种图样的最早来源,因为它们是直接面对文字、诠释文字的。这些插图会成为其他艺术样式:石头雕刻、金属制品或玻璃制品的范本。因此插图作者也常常是非常有创造力的画师,他们总是被邀请去设计同样是贵族定制的热门货:壁毯。

壁毯在最初对石头建筑有着遮蔽、保温和防潮的功能,我们今天也常常发现它们由于墙面水汽浸染而留下的泛白的痕迹。但到了中世纪晚期,大面积和画面精美的壁毯需要一个正常作坊两到三年的劳作,加上使用金线,以及从英国进口的上等羊毛,造价极其昂贵,以至于基本上成为贵族家庭炫耀财富和荣誉的装饰物。

这套珍藏于克吕尼博物馆、被称为“夫人与独角兽”的壁毯,是由当时巴黎的大法官让·勒维斯特家族订购的。至于为什么一整套如此重要的壁毯,却选择了女性作为主角,是艺术史上悬而未决的一个秘密。除了“我唯一的欲望”这张之外,其他五张描绘的是人的五种感官:味觉、听觉、嗅觉、视觉和触觉。味觉中的中心女性是最年轻貌美的,她一手伸向一个盛满糖果的盘子,另一手上停着一只鹦鹉,表情不可捉摸,有的专家说她的脸上挂着两滴泪水。左边的狮子忠心耿耿,右边的独角兽背向着她拧回头来,呈现一种紧张激昂的腾跃状态,体现着一种未被征服的兽性。

独角兽是神话动物中的一种“乌托邦”族群的代表之一。最早的关于它的记载来自一位旅居希腊的波斯作家。它的原型可能是野驴,也可能是犀牛。独角兽的兽角被认为有强大解毒功能,如果放进水井里就可以使被下毒的水井重新变得清洁。它是一种勇猛的动物,只可以被杀死而不可以被驯服。唯一的捕猎独角兽的方式就是利用处女。因为独角兽一旦看到美丽的处女,就会变成温顺的小狗,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这个时刻,躲在一旁的猎人会冲出来杀死它,或者它将彻底被处女所驯服。这种特性被用来跟耶稣和圣母的关系相隐喻,独角兽投入处女怀抱,就如耶稣投入无玷受孕、永为处子之身的圣母怀抱。独角兽故事中蕴藏着两性之间爱与欲求的神话般关系,也暗藏着阴谋、杀戮和暴力的可能。

“听觉”“嗅觉”“视觉”和“触觉”,分别体现了中心女性在弹奏乐器、闻鲜花和牵引着独角兽的角。独角兽在这三张中呈现了彻底转身、躺下、趴在女性膝盖上以及最终被牵引的状态。但几位女性的表情从味觉到视觉都是暧昧不明的,有着一种怅然若失的哀伤,特别是在“视觉”这张里,独角兽笑盈盈地趴在女主人膝盖上,但它快乐的根源却是镜中的自己,而为它执镜的女子则满脸忧虑,或许是在担心独角兽的命运,或许是在哀叹爱人最终是在自爱,或许是厌恶自己这个诱捕者的身份。到了“触觉”,女子脸上才隐隐出现了征服者的平和。

最后这张“我唯一的欲望”可以被解释为中世纪道德象征体系下的一种女性乌托邦图像。它代表这五官之外的第六个重要器官“心”(Coeur)。之所以不称为“心灵”,也是因为中世纪的人把“心”既想象为一种跟信仰和精神相关的感官,也承认它在人类爱情和欲望中的作用。女人的行为代表着她彻底弃绝了这个世界中的奢侈装饰,彻底投入心之所愿,这种所愿,可以是宗教信仰,也可以是被征服的激烈纯洁的爱欲。此处的“Désir”带着新柏拉图主义的色彩,来自希腊传统中的“Eros”体系,如同一切人类,更多是女性的最高的理想:神圣之爱与肉身之爱的结合。一切欲求统一在一个欲求之中,成为“我唯一的欲望”。

这套壁毯很可能是当时的法国北部以及尼德兰南部,布鲁塞尔或布鲁日地区的作品。使用了当时流行的“千花”样式(Mille Fleurs):用细密的动植物图案铺满整个壁毯来作为背景。这种样式体现了中世纪图像志中来自蛮族文化的因素:“空虚恐怖”,一种要将画面填满的冲动,似乎留白意味着未被征服。也成为一种象征的陈列清单,将带有象征含义的植物和动物作为对道德意义的反复强调。当时的图样被设计出来之后,要送到纺织工坊去由那里的制图师再拓展为壁毯草稿。制图师的工作有一个秘诀:法律规定他们不允许触碰中心人物,但是他们可以自由更改植物、动物和背景。所以“千花”背景一方面是制图师炫技的地方,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中世纪壁毯给人们的视觉感受带来的新体验。因为观者在私人空间欣赏一幅壁毯的时候,会有一种无限走近的可能和冲动,“千花”样式的存在保证了画面有一种扁平、均匀和平稳的节奏,走得再近的观者也能看到跟中心人物同样精美的细节图像,而更奇妙的视觉效果是:不论你多么被中心的美丽女子吸引,目光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看到边角上的一朵花或一只兔子。所以“千花”保证了另一种乌托邦的存在:在神的目光中,万物平等。

壁毯《我唯一的欲望》(15世纪末期,长4.5米、宽3.1米,彩色羊毛和丝线织成,现保存于法国巴黎中世纪博物馆)

猜你喜欢
处女中世纪独角兽
中世纪欧洲艺术
征战在中世纪的骑士
寻找独角兽
家乡的处女泉
它就是独角兽
中世纪晚期英国文学中的农民写作
遇见独角兽
你有奇怪的超能力吗?
认不出了
处女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