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伊力亚

2016-05-06 13:00叶伟民
中外文摘 2016年6期
关键词:艾力陈峰流浪

叶伟民

喀什北郊,一个昏暗的房间内,17岁的伊力亚10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他已离家流浪10年了,本该长成一个强壮俊美的小伙子。但是,蚯蚓般的伤痕爬满了他的脊梁,一条伤腿正在萎缩。他的母亲阿尔孜古丽因惊恐而捂住嘴巴,在黑暗中“呜呜”地低泣。伊力亚离开后,她流干了眼泪,一天祷告五遍,祈求用生命换回两个儿子。

伊力亚的变化让阿尔孜古丽既欣喜又担心。虽然历经磨难,但总体上他还是一个善良勤劳的孩子。然而每当谈及离家的日子时,他总是说谎。“我是不想让她难过。”伊力亚说。还有一个不好直言的原因是,他害怕别人的目光。

每年,数量庞大的维族儿童被骗去他乡偷窃,他们大多来自农村,缺乏最基本的语言、生存和辨别善恶的能力。既要承受人贩子和被盗者的双重暴力,又要遭遇同胞和乡人的唾弃,伊利亚就是其中之一。

偷钱,或被打死

1998年,伊力亚4岁,父母离婚,他被判给了母亲。很快,父亲艾力带着哥哥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听说去了“口里”。自古以来,新疆人以哈密星星峡为界,东进中原为“口里”,西出西域为“口外”。

1999年夏末,艾力回来了。他在“口里”认识了几个人,并在怂恿下动了坏脑筋——找孩子到内地“办事”。家人不知道的是,艾力80年代曾在“口里”当小偷,每月能获利两三百元,比教授还多。他非常了解这个行当的暴利,这一次他把目光投向两个儿子。

艾力在学校门外拦住了伊力亚,说带他去玩,随即把他抱上一辆面包车。伊力亚跟着爸爸经上海进入浙江某市。最初两天,父亲带他和哥哥去步行街、美食城和儿童乐园。新鲜感驱散了乡愁,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充满幸福。

但第三天,那个熟悉的父亲回来了。艾力摊着手对两个孩子说:“钱都被你们花光了,你们必须弄点回来。”伊力亚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有听懂。爸爸张合着两个手指伸入上衣口袋,说:“偷。”伊力亚拉开门就跑,说:“我要告诉妈妈。”

艾力像拎小鸡一样提起儿子的衣领,用一条浸湿的视频线狠狠抽向伊利亚的后背。哥哥为他妥协了,说愿意去做。那天晚上,两个孩子蜷缩在黑暗中,捧着妈妈的照片在呜咽中睡去。

伊力亚所住的旅馆一带是外来维族人的聚居地,有很多新疆餐馆和干果车。其中不乏做正规生意的,但更多的是罪恶的幌子。人贩子们在店前做买卖,店后开设为藏匿场所。这些团伙少则几个人,多则上百人,组织严密,分工明确。除小孩外,还有头目、管家、监工和厨师。每个小孩都有一定数额的偷盗任务,完不成就打,如果逃跑,还会被挑断脚筋。

暴力阴影几乎贯穿于这些儿童的流浪生涯,他们皮肉的安全完全取决于盗窃财物的多寡和人贩子的心情。伊力亚曾见过一个监工抡着木棒打一个小孩。“他已经不动了,身上的血也开始发黑,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这里每天都有孩子消失,又有新的孩子补充进来,俨然一个私刑泛滥的独立王国。

天亮后,艾力开始对伊力亚进行训练,他需要掌握这些技能:从开水里夹起硬币而不烫伤,熟悉上百种手袋提包的开关方法,刀片的使用和识别各种真假钞票和手机。当然,还有和警察赛跑的本领。

两个月后,伊力亚出师了,他的任务是独自偷回一部手机。一天清晨,父亲在后面挥舞着拳头,伊力亚别无选择,跟上了一个穿红色棉衣的年轻女人,她刚往兜里放进一个新式电话。

伊力亚和猎物保持着距离,心跳和脚步一样凌乱。犹豫了两个小时后,他终于伸手摸到电话的装饰绳,伴着对方的一次颠簸顺势取出。后来,他又作了几次案,技术渐渐娴熟起来。一个月后,他偷一个钱包已经只需20秒。爸爸开始给他和哥哥下任务:每天1000元。

伊力亚进步神速,很快就成为一流的高手。他很聪明地用弹力带将钳子绑在袖子里,夹了东西后松手就自动回缩;他把手术刀片藏在指甲和嘴巴里,除了割包,还能在警察面前自残要挟。

和其他流浪孩子一样,伊力亚是公安局的常客。他们有着各种对付警察的办法:装聋、不懂汉语、吞铁片、撞墙甚至由人贩子围攻派出所,而办案人员往往因为顾虑民族团结问题而放人了事,无形中纵容了情况的恶化。

逃亡

伊力亚孤独地成长着,身体悄悄发生着变化。他冒出了胡茬,肌肉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一样膨胀起来。他将对父亲的不满和对现实的困惑统统变成愤怒,开始去酒吧找人打架。

父亲艾力因为长期吸食海洛因,挥鞭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弱。伊力亚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他已经13岁了,可以公开顶撞父亲,或者偷他的钱去网吧和肯德基。一次,父亲叫他去医院里偷,伊力亚拒绝了,说在那里偷钱等于偷命,还推了父亲一把。

然而威胁不仅仅来自父亲。作为无依无靠的偷盗“个体户”,当地的团伙势力常常掠走了他们相当部分的收入,一些腐败的警察也加入这个行列,如果遇上特别正直的,就要穿街过巷地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当地人恨透了这些不速之客。一次伊力亚到菜市场购物,两三个当地人喊着“小偷”就上来打他。他的右额被狠狠地踏在地上,鲜血糊住了眼睛。当他推开附近所有诊所的门时,医生都说:“走开,小偷。”

那次之后,伊力亚跟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维族大哥,“我需要一个靠山”。在资源有限的城市里,团伙间的群殴和火并时有发生,伊力亚去过几次,将其形容为一场“残肢飞舞的血腥大片”。

伊力亚成了一名小混混,言行变得更加粗鄙和放荡。艾力觉得再也管不住这个儿子了,他想要钱而不是惊险的生活。为满足越来越大的毒瘾,艾力联系了一个团伙,以9万元的价格卖了伊力亚。

这个少年彻底愤怒了,他以罢工和绝食表示抗议。一个中年男人以一轮棍击宣示了权威,并且把伊力亚发育不良的右腿打断了。在床上度过了绝望无助的两个月后,伊力亚又被催促着上街作案。他想到了逃。

在一个阴沉的夜晚,伊力亚成功地逃了出来。他步行离开团伙的势力范围,白天躲在网吧,晚上换过路车,逃到了数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

回乡

30岁的陈峰是一名警察。2007年盛夏的一天,他在派出所拘留室里看到一个满身污秽、衣服破成了碎布条的维族男孩。

那是伊力亚。陈峰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伊力亚说跟爸爸来这里做生意。陈峰交代同事,如果没证据就放了吧。离开前,伊力亚拿到了陈峰留下的一件衣服和吃面的钱。

没有钱和身份证,伊力亚没法回家。他在附近一家新疆烧烤店找了一份工作,偶尔也到街头当扒手改善收入。出于感激,他和陈峰很快成了朋友。伊力亚请他吃烧烤,他教伊力亚讲汉语。

伊力亚在这个城市迎来了他人生第14个生日。陈峰请他吃大盘鸡,玩鬼屋和到海边游泳。换泳裤时,陈峰看到伊力亚身上的伤痕,然后微笑地保持沉默。在余晖闪耀的海浪里,陈峰说起小时候的农村生活和外婆朴素的人生哲学。

伊力亚羞愧极了,“他一定在暗示我要做个好人。”后来,在陈峰的帮助下,伊力亚和喀什的妈妈通上电话。当他喊出第一声“阿娜”时,话筒那头已经泣不成声。由于多年的悲伤,阿尔孜古丽过早消耗了健康,晕厥症和皮肤病让她失去了劳动能力。

在一个清晨,伊力亚独自踏上了回乡的路。2008年2月,伊力亚在一家宾馆里被警察发现,被送回乌鲁木齐。在这里,他联系上哥哥热依木。1年零7个月后,他们被送回喀什老家。

然而,新疆的流浪儿童不仅激起内地人的愤怒,也引起新疆人的不满:他们到内地做正当生意却被拒绝住店、乘车,在路上会遭到警察的盘查。“我们也是受害者。”一位新疆人说。

伊力亚回家后很少外出,但是,再坚固的门也挡不住流言蜚语。邻居见了他总是下意识地捂着包,更避免邀请他们去做客。伊力亚曾经做过保安、网管和热水器安装工等工作,但总是不长久。长年漂泊让他缺乏专业技能和人际交往能力。

新疆流浪儿童的善后救助引起各方力量的关注和参与。2011年,深圳市对口支援新疆工作社会工作站对包括伊力亚在内的24个流浪儿童个案进行了跟踪,结果只找到14个,而且只有7个明确表示了进修学习的意愿。

“社会需要以更宽容的心态来接纳这些流浪儿童。”社工柴雪说,“他们随时可能会因失去希望而反复流浪。”

(文中未成年人为化名)

(摘自《明周刊》2015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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