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为直面心灵的一种文体,它来不得一丝虚构与编造,作者要用饱满而真实的情感来写,才能动人心弦。因此,朴素和真诚是作家难能可贵的气质和风采。梁晓声的散文就具备这种气质和风采。《玻璃匠和他的儿子》中的儿子始终不知道粗暴的父亲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变得温厚的。在父亲临终前,儿子才从父亲的口中得到了准确的答案。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城市里总能见到这样一类游走匠人——他们背着一个简陋的木架,一边走一边招徕生意:“镶——窗户!——镶——镜框!”
玻璃匠开始切割玻璃时,每每都吸引不少好奇的孩子围观。孩子们的好奇心,主要是由玻璃匠那一把玻璃刀引起的。玻璃刀之所以能切割玻璃,完全靠那一粒钻石。没有了那一粒小之又小的钻石,玻璃匠也就只得改行,除非他再买一把玻璃刀。可对于靠镶玻璃养家糊口的人,买刀谈何容易!并且,也极难买到。因此,玻璃匠们非常爱惜他们的玻璃刀!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的父亲,便是从前年代的一名玻璃匠,他的父亲有一把德国造的玻璃刀。有次我这位朋友在我家里,聊起了他的父亲,聊起了他父亲那一把视如宝物的玻璃刀,心中感慨万千!
他说他父亲一向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他十岁那一年,他母亲去世了,从此他父亲的脾气就更不好了。而他是长子,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一发脾气,他就首先成了出气筒。年纪小小的他,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也越来越冷漠。他认为他的父亲一点儿也不关爱他和弟弟妹妹。少年时的他,心里竟有点儿恨自己的父亲……
有一年夏季,他父亲回老家办理他祖父的丧事。父亲临走,指着一个小木匣严厉地说:“谁也不许动那里边的东西!”——他知道父亲的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同时猜到,父亲的玻璃刀放在那个小木匣里了。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免不了会对它产生好奇心!于是父亲走后的第二天他打开了那小木匣,但他只是将玻璃刀从双层的绒布套子里抽出来欣赏一番。
第二天他又将玻璃刀拿在手中,找到块碎玻璃试着在上边划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为两半,他就觉得更好玩了。以后的几天里,他也成了一名小玻璃匠,用东捡西拾的碎玻璃,为同学们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三角尺,大受欢迎。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没能从玻璃上划出纹来,仔细一看,刀头上的钻石不见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使用不得法,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是会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儿了。他当时可以说是吓傻了……
由于恐惧,那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个卑劣的办法——第二天他向同学借了一把小镊子,将一小块碎玻璃在石块上仔仔细细捣得粉碎,夹起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小的一个玻璃碴儿,用胶水黏在玻璃刀的刀头上了。那一年是1972年,他十四岁……
他的父亲回到家里后,见他手上缠着布条,问他手指怎么了。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时不小心被烫了一下。父亲没再多问他什么。
第二天,父亲一早背着玻璃刀出门挣钱。才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脸上阴云密布。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亲并没问玻璃刀的事,只不过仰躺在床,闷声不响地接连吸烟……
下午,父亲将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阴沉着脸但却语调平静地说:“镶玻璃这种营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种活儿挣钱养活你们……”
以后,他的父亲就不再是一个靠手艺挣钱的男人了,而是一个靠力气挣钱养活自己儿女的男人。他说,以后他的父亲做过搬运工,做过仓库看守员,做过公共浴堂的临时搓澡人,甚至还放弃一个中年男人的自尊,拜师为徒,在公共浴堂里学过修脚……
而且,他父亲的暴脾气,不知为什么竟一天天变好了,不管在外边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没回到家里冲他和弟弟妹妹宣泄过。那当父亲的,对于自己的儿女们,也很懂得问饥问寒地关爱着了。这一点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们心中的一个谜。
到了我的朋友三十四岁那一年,他的父亲因积劳成疾,才六十多岁就患了绝症。在曾做过玻璃匠的父亲的生命之烛快燃尽的日子里,我的朋友对他的父亲孝敬倍增。那时,他们父子的关系已变得非常深厚了。在医院住院时,趁父亲精神还可以,儿子终于向父亲承认,二十几年前,父亲那一把宝贵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坏的。
不料他父亲说:“当年我就断定是你小子弄坏的!”
儿子惊讶了:“为什么呢?”
他的老父亲微微一笑,说:“你以为你那种法子高明啊?我每次给人家割玻璃时,总是习惯用大拇指抹抹刀头。”
儿子愣了愣,低声又问:“那你,当年怎么没暴打我一顿?”他那老父亲注视着他,目光一时变得极为温柔,语调缓慢地说:“当年,我是恨不得几步就走回家里,见着你,掀翻就打。可走着走着,似乎有谁在我耳边对我说,你这个当爸的男人啊,你怪谁呢?你的儿子弄坏了你的东西不敢对你说,还不是因为你平日对他太凶吗?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对于他是最可亲爱的一个人,他至于那么做吗?你儿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着走着,就流泪了。那一天,是我当父亲以来,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穷日子累糙了……”
(选自《玻璃匠和他的儿子》,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