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下午六点,陈默送走领导后,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来不及换衣服,就立刻开车从西单汇入长安街拥挤的车流中。他要去国贸参加一个陌生人饭局:在一个私厨的家里,与一桌陌生人共进晚餐。
那天的私厨叫黑麦,媒体人,也做过音乐DJ。陈默在国贸背后的一个公寓里找到了黑麦的家。房门上贴着一张《纽约客》的封面,内文的标题是《shut up and eat》(闭嘴,吃吧)。
推门而入,暖暖的灯光下,一条长桌前端坐着七个陌生人。他们从北京的四面八方而来,有牙医,有公关,有翻译,有互联网公司职员,有自由职业者……
站在客厅的大窗户前可以遥望CBD繁华的一角,又仿佛置身喧闹之外。所以黑麦仿照《麦田里的守望者》的英文名为自己的饭局取名“The kitchen in the rye”(麦田里的厨房)。在这里,这八个陌生人要一起吃一顿新鲜有趣的饭,他们每人为此掏了260元。
开饭了,黑麦穿着莎士比亚头像的围裙从厨房里端出两盘长长的三文鱼蔬菜沙拉。他跟客人们打招呼,为每个人倒上一杯气泡酒。所以在私厨APP“我有饭”上,私厨更习惯被称作“host”(主人)。
这样的饭局散落在北京上海这种超级大都市的一些人家里。这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陌生人实验,萍水相逢的人们以食物的名义去遇见不一样的人生。
2015年四五月份,陈默第一次参加陌生人饭局,然后就着了迷。他从云南来北京独自打拼了十多年,平常在北京的西边活动,而饭局大多在这个城市的东部。他感觉自己仿佛发现了另一座城市。
私厨苏占的饭局“占座儿”是陈默喜欢的一个地儿,去过几次。苏占是个北京土著,从小到大就生活在父母眼前。关于苏占,“我有饭”上有一句宣传语极具传播力:“这家只有一张桌的私房菜馆,软装都能买北京好几套房了。”
苏占的饭局设在他东四环的一个房子里。这里没有卧室,100多平的房子全部打通,四周墙壁都是高至屋顶的书架,整整齐齐地陈列着他收集的黑胶唱片、碟片和书籍。四个半米多高的蓝色西装小人儿站在书架上方最惹人瞩目。这是日本玩具厂商Medicom Toy根据披头士的经典歌曲《Cant Buy Me Love》的造型制作的公仔。其他各种限量版的公仔也精心地摆放在房间的各个位置。
餐桌不大,摆在房子中间。一侧,五个LV古董行李箱从小到大叠放在一起。越过意大利品牌SMEG米字旗图案的蓝色复古冰箱,便是他彩色的厨房。
这像是一个大男孩的游乐园,但苏占却觉得像个牢笼。当别人在为他计算这些收藏值多少钱时,苏占一点都不开心。他是个单身宅男,从小就在家门口上学,工作也就在家族企业里,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父辈的庇佑之下,挺失败的。年过30,生活圈子越来越固定,他仿佛都能看到20年后的样子,这让他感到绝望。
于是,去年在朋友的建议下,爱吃、爱做饭的苏占开始做私厨,几个月里密集接待了二百多位食客。人生一下子被打开了,他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有趣的职业,这么多人远离家乡来到北京打拼。他还发现自己原来也有过人之处,会被人喜欢,被人夸奖。陈默是其中一位,第一次见面,陈默就在苏占那儿聊到了后半夜,“没有喝酒噢,纯聊 天”。
una也对苏占的饭局称赞有加。她曾在北京上大学,去年又回到北京工作,但是在这里已经没有亲近的朋友了。她开始参加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饭局,几乎每周都去,一年总计四五十个。她暂时不想回家乡大连了:“北京虽然雾霾严重,但却藏着各路好玩的‘妖魔鬼怪。”
很多私厨都有着不错的职业,比如建筑师、金融分析师等,做饭只是玩票。吴慢慢是最热门的私厨之一,作为一名化学工程师,她用严谨的实验态度来调配美食。在饭局召集通知上,她这样写道:“独自出国旅行,经常遇到来自世界各地互不认识但最后坐到一起喝到酣畅淋漓的人!所以,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来点新鲜,又何尝不可?想着互不相识的人在舒适放松的环境里大快朵颐笑谈人生,多么过瘾。而这样的愉悦应当是美味的一部分。与人分享,才能抵抗孤独。”
陌生人饭局就像在自己的城市里旅行,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创造一点惊喜。左大脸是一名建筑师,闲暇时他在画一组名为“看不见的城市”的素描。参加这些陌生人饭局,让他感觉离这个城市特别近:“我认识了一些陌生的人,知道了一些陌生的故事,特别美妙。这个城市的很多面相,是你平时看不到的。只有夜深了,城市醒了,这些东西才会浮现出 来。”
而黑麦则把这些人生片段用文字记录下来,比如这篇《三文鱼和老张》:“这个饭局是老张和朋友们的告别饭局,看得出来,老张这个人没有什么真朋友,他们席间很少和老张聊天,有两个女孩一直在刷朋友圈。我每次上菜时,都看见她俩固执地刷着同样的页面,表现出一种长期不中彩票的烦躁,她俩也抬头看老张,我觉得他们可能是刚认识不久,要不就是已经睡过了。”
这就像一集集《深夜食堂》,苏占在吧台看得上瘾。“餐桌就像舞台,我坐在一旁看的时候就跟看电影一样,会上瘾。饭局大都在周末,这一天的饭局结束了,我会着急,怎么得到下周末才有下一集啊?《深夜食堂》里最酷的就是老板小林薰,他听了那么多故事,他自己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做了一段私厨之后,苏占决定暂时关门,因为他发现很多食客比他懂得更多,他也想离开家门出去闯荡。33岁的他开始学日语,准备去日本学厨。
每一次饭局都是一群吃货不约而同的聚会,无论是私厨,还是食客,都对吃满怀热情,所以他们之间天然地有着共同语言。una曾经连续六周都在饭局上碰到同一个女生,两人成了铁杆的饭友。今年元旦,她俩和几个饭友一起开启了潮汕吃货之旅。四天三晚,不去任何景点,每天就是吃吃吃,吃上六七个馆子,una一直吃到上吐下泻。她现在最常见的几个朋友都是认识的饭友。
其实,我们每天都可以认识陌生人,只是可能相顾无言。而吃饭本来就是一种最原始的社交方式,在饭局上容易找到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关系。最不济就是埋头默默地吃完一顿饭,然后走人,这也要比绞尽脑汁地寒暄客套舒服多了。
刘聪形容私厨是小而美,因为私厨基本一天只做一桌。演员田树也曾在家当私厨,只做晚餐,不翻台。“一天只能全身心地投入一次。这就跟演戏一样,你之前可以反复排练,但演出前你得铆足劲了。”所以,每次饭局前,他要睡个大饱觉,然后沐浴更衣,敷个面膜,接着才开始准备做饭。而且他最爱吃的菜,他也不常做,因为怕做多,自己会厌倦。
私厨大都不是专业厨师出身,却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风味。这背后可能是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记忆。黑麦留学时曾在意大利餐厅打工,他擅长的就是地中海菜系,吴慢慢是浙江绍兴人氏,春天来了,她就忍不住要在干燥的帝都复原一局江南的春日宴。
私厨就像是城市千篇一律的密集高楼间留下的小小缝隙。una喜欢去一个叫辣味湘厨的饭局,做饭的是一位爽朗的湖南老妈妈,她笑呵呵地自称胖外婆。胖外婆来北京给女儿带孩子,同时也带来了成箱的家乡食材:洞庭湖的桂花鱼、小龙虾,晒干的紫苏、扑豆角,乡下收来的土鸡蛋,吃谷子菜叶长大的母鸡,买下一整头牛切好再腌制的腊牛肉……一进门,胖外婆先给每人倒上一碗热乎乎的擂茶,然后又端上一桌子的菜,手艺是做了一辈子的湖南岳阳菜。在北京,有多少北漂就藏着多少家乡的味道。
田树的母亲在他七岁时就过世了,他都有点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但他却清晰地记得母亲做的豆角焖面:“她洒一遍油,抹一遍面,轻轻地兜一兜,转着圈放到锅里,再抹一遍油。盖上盖,整个屋子全是豆角焖面的香味。”
有一次,一个七十多的老爷爷来田树这儿吃饭,请他额外做了葱花饼。老爷爷是北方人,也是早年丧母,后来娶的妻子是南方人,儿子娶的妻子还是南方人,再也没有人给他烙过饼了。那天老爷爷吃了四张葱花饼,“就是家里那个味”。
一群陌生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隔壁的厨房里传来“滋啦”一声,热油热锅,然后飘来食物的香气,也随之消解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左大脸半年来大约去了十次陌生人饭局,但他只去同一位私厨的饭局,那就是橘子的“再会丹苏”。那个饭局设在一间十平米大小的储藏室里,白墙地板,没有任何装饰,却有着特殊的魔力,让人自然而然地卸下面具。
橘子曾是一名日企职员,曾经经营过一家居酒屋。他的私厨延续居酒屋的旧时传统,酒水无限量供应。“酒是打开人心理防线最好的一个利器。”
有些人也会主动选择喝酒,像左大脸其实平时并不爱喝酒,但到了这儿,他自己就端起了酒杯。也许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时候,左大脸刚毕业不久,又失恋了。有一次喝过酒之后,他对橘子说,以后有了女朋友,一定要带她来橘子这儿吃一份日式火锅,因为在他最低潮的时候,是这锅汤温暖了他。
橘子的饭局几乎没有在午夜十二点前结束的。这也是陈默衡量一个饭局好坏的标准。他在橘子家那次就聊到了凌晨三点多。
那天晚上,陈默和对面的男人聊得特别好,说起在北京的这十几年感慨万分,最后两个男人拥抱在一起。“因为大家的生活没有交集,更没有利益冲突,可以无所顾忌地畅谈。”陈默在一家公司做政府关系,平日商务饭局很多,美味当前,大脑却需要高速运 转。
一家私厨,一桌陌生人。美食只是一个由头,有人把这里当成一个暂时停泊的港湾。一次中午的饭局前,苏占刷一位食客的朋友圈。那人是个外科医生,凌晨还在做手术。他猜测这位医生可能赶不上当天的饭局了,但医生还是准时来了,只是很累。饭后,他对苏占说他想靠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后来,这位医生有时候下了手术台就直接到苏占这儿。苏占准备饭菜,医生就跟他聊天。聊的时候,有很多空白,他们也不会刻意去填满。苏占知道医生只是想在这儿待着。
还有人把这里当成宣泄的出口。有一次,有个女孩到了苏占这儿,一坐下还没开吃,就一边哭一边倾诉自己失恋的故事。苏占也被感染了,做完饭后坐下来分享了许多自己的故事。“有些事只能对陌生人说,我的朋友可能了解的都不是真实的我。”
曾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朋友来田树家吃饭。晚上九点多,朋友们都走了。那个男人突然开始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哭了一个多小时。田树递给他一支烟,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
所以,大部分食客都是独自去私厨赴宴。陈默唯一一次带朋友参加,体验就很糟糕。朋友一直在打电话,同桌还有两个朋友一起来的。六个人的局四分五裂,尴尬地吃完饭就散 了。
橘子那次饭局结束后,陈默主动添加了对面那个男人的微信号,但没有被通过。陈默也无所谓:“他并不想让我进入他的生活。这只是一次随机而成的饭局。走出那间屋子,我们依然还是陌生人。”
就像有个客人跟橘子说的,在这些饭局上找到了十几二十年前刚上网的感觉,就像跟网友聊天,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敞开心扉聊一聊天,说一说话,然后永不相见。
(陈默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