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博 樊兰
摘 要:有宋一代,疑古辨伪之风大兴,宋人开创了疑古惑经的一代风气。较之宋代《诗经》学,元代《诗经》学的疑古之风有明显的减弱。元人怀疑范围缩小、怀疑精神消减、创新能力不足等方面均体现出了其《诗》学风气的保守一面。时至元代,《诗经》宋学,风力渐尽。
关键词:疑古之风;减弱;尊朱;保守
有宋一代,疑古辨伪之风大兴。就《诗经》学领域而言,自欧阳修《诗本义》怀疑《诗序》肇始,开创了疑古惑经的一代风气,勇于挑战古人的怀疑之风也成为了宋人的时代精神。欧阳修、苏辙、郑樵、朱熹等人均因富于怀疑精神而成为《诗经》宋学的代表人物。作为《诗经》宋学的余绪,元代《诗经》学对宋人的怀疑精神也有所继承,如对《诗序》的怀疑及元代《诗》家对《诗经》和《诗集传》中的讹误之处有所辨析等。不过较之大胆怀疑一切的宋人,元人的怀疑精神已大大减弱,其《诗》学风气也体现出了保守的一面。
一、疑古范围的缩小
《诗经学史》曰:“宋人疑经、改经,范围之广、历时之长、参与者之多、触动面之大,在我国漫长的封建王朝中,在我国的经学史上,真是绝无仅有,其直接间接影响,都是十分巨大的。”[1]诚如洪湛侯所说,宋人对怀疑前人成果的范围十分广泛,《诗》、《书》、《礼》、《易》、《春秋》,诸家传说,历代疏解无不受到宋人的质疑和重新审视。就《诗经》学领域而言,前代的《诗经》学成果无不成为怀疑的对象;《诗经》中的一些基本问题,如《诗序》问题、作者问题、成书时间问题、诗六义的解读问题、赋、比、兴之体的论定问题、孔子删诗问题等,均有不少《诗》家从不同的角度提出过质疑;宋人对《诗经》本身的音训、名物注解、训诂、诗旨解读、诗歌艺术手法剖析等方面的质疑更是不胜枚举。可以说,宋代《诗经》学将宋代以前的《诗经》学史又重新审视一遍,破旧立新,从而造就了充满怀疑精神的《诗经》宋学的辉煌。较之怀疑一切的宋人,元人怀疑的范围要狭窄了许多。就《诗经》学领域而言,元人怀疑范围的缩小有三个方面的表现:一是由宋人对前人的全面怀疑转变为以怀疑《诗经》汉学为主。元人《诗》学著述中,对《诗经》汉学的怀疑是较为普遍的,如刘瑾、许谦、朱公迁等人的《诗》学专著中出现了大量驳斥郑笺、孔疏的部分,而对于宋代《诗》家尤其是对朱学一脉《诗》家著述的怀疑却少了很多。由此可见,元人对前人《诗》学成果的怀疑是有所选择的,其范围主要局限于宋代以前的《诗经》学著述。二是对《诗经》基本问题的怀疑有所减少。元人在对待《诗经》基本问题时,主要是辅翼朱子之说。因此对于朱熹所论定的《诗序》存废、《诗序》的作者、诗六义、赋、比、兴之体等问题元人大多持遵从态度,不再怀疑,对于这些问题的研究也基本处于停滞状态,进展不多。只有少数《诗》家如马端临等对朱子之说提出过质疑,不过可惜的是马端临虽然怀疑宋学,但其高举尊《序》大旗,这是笃信汉学的表现,其怀疑精神亦显不足。三是对《诗经》疏解的质疑有所减少。有元一代《诗》家著述,大多数是为辅翼朱熹《诗集传》而作,为《诗集传》增益补缺是元人着力之重点。因此,对于前人的注疏,元人持择善而从的态度,前人的优长是其关注的重点,对于其谬讹失误之处则谈及不多。元人关注点的局限性,使其审视前人成果的范围大大缩小。由上述可知,元人怀疑范围的缩小,直接导致了学术视野的狭窄与学术观念的保守。马宗霍《中国经学史》评价曰:“宋末元盛之时,学者于六经四书,纂订编缀,曰集义、曰附录、曰纂疏、曰集成、曰讲义、曰通考、曰发明、曰纪闻、曰管窥、曰辑释、曰章图、曰音考、曰口义、曰通旨、棼起猬兴,不可数计。六经注脚,抑又倍之,兹相立名,则其依人成学,鲜所心得,不待读其书而固可知也。”[2]诚如其说,元人怀疑范围的缩小,是导致元代《诗经》学裹足不前,成就不高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疑古精神的消减
有宋一代,疑经改经蔚然成风。宋人对前人学术成果怀疑力度之大,前所未有。怀疑精神已在宋人的思想深处根深蒂固,几乎成为其立论为说时的一种本能。受尊朱宗《传》风气的影响,元人对前人的怀疑精神大大减弱。如果说宋人是先怀疑,后立论,最后成一家言的话,那么元人则是先立论,偶有疑问,则做辨析正误,最后只能是成为《诗集传》一家之学的附庸。
关于宋元两代《诗》家怀疑精神的差异,可以从其审视前人之说的方式上来考查。宋人袁燮曰:“学者读书,不可无所疑,所谓疑者,非只一、二句上疑也,要当疑其大处。”[3]杨简亦曰:“学必有疑,疑必问,欲辨明其实也。”[4]朱熹也曾说过:“读书无疑者,须叫有疑。”[5]由此可见,宋人主张,治学要先从怀疑开始,有疑才能对是非得失有所辨明。元人治《诗》,以辅翼维护朱说为先,其怀疑力度自然不大。元代《诗经》学大家刘瑾除了对《诗序》问题及前人的注疏有所怀疑以外,对朱子的解《诗》之言,几乎是完全遵从,充分体现出了其怀疑精神的减弱。许谦是元代《诗》家中治《诗》思想较为开放的一位,其《诗集传名物钞》指出并纠正了前人在名物注疏及音训方面的失误,从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元人的怀疑精神,颇有成就。然而,许谦在对待师传之学时,却显示出了怀疑精神减弱的保守一面。许谦是宋人王柏的再传弟子,王柏作“二南相配图”,移《甘棠》、《何彼秾矣》于《王风》,而去《野有死麕》,使《召南》和《周南》一样,也达到了十一篇。王柏这种擅改诗文编次的做法,师心自用,不足为取。但是许谦笃信师说,将王柏的“二南相配图”也列入自己的《诗集传名物钞》中,这一做法受到后人的大力挞伐。许谦能够疑郑驳孔,却不敢怀疑师说,充分体现出了元人怀疑精神的减弱。又如元代《诗经》学代表人物之一的胡一桂,其《诗集传附录纂疏》亦指出了前人不少的讹误,体现出了其怀疑精神。值得特别提出的是,胡一桂在申说朱熹论定的“淫诗”时,兼存《诗序》之说。这说明,胡一桂对朱熹所认定的“淫诗”并不完全认同,但胡一桂并未对朱熹的“淫诗”论提出正面质疑,而是采取《传》说与《序》说兼存的折中办法。胡一桂的这一做法较之大刀阔斧疑经改经的宋人,显示出了其怀疑精神的不足。元人对朱熹之说质疑较多的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但马端临质疑朱熹之说乃是為了推崇汉学,其怀疑精神与宋人也相去甚远了。总而言之,元人除马端临对朱熹之学有所质疑外,其余《诗》家对《诗集传》纵有辨析正误,亦是对《诗集传》中解释不当、引用失误之处加以考辨订正而已,其真正的目的仍在于为《诗集传》增益补缺,这种小修小补的解《诗》方法较之宋人疑经改经之风已相去甚远。
元人质疑前人注疏的出发点,不是为了破旧立新,而是为了彰显朱子之学,为《诗集传》一家作增益补缺,即便少数《诗》家不以朱熹《诗集传》为宗,也失去了宋人质疑一切,疑经改经的魄力。怀疑精神的减弱,从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元代《诗经》学的固步自封,这也是元代《诗经》学难以实现对前人的超越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创新能力的不足
宋人疑古惑经,超越前人旧说之处颇多,突破创新也因此成为《诗经》宋学的重要特征之一。朱熹为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所作序言中曾说到:“唐初诸儒为作疏义,因伪踵陋,百千万言而不能有以出乎二氏之区域。至于本朝,刘侍读、欧阳公、王丞相、苏黄门、河南程氏、横渠张氏,始用已意,有所发明。虽其浅深得失,有不能同,然自是之后,三百五篇之微词奥义,乃可得而寻绎。盖不待讲于齐、鲁、韩氏之传,而学者已知诗之不专于毛、郑矣。”[6]诚如朱熹所说,宋代《诗》家著述中,不乏一些特点鲜明之作。如欧阳修的《诗本义》、苏辙《诗集传》、郑樵《诗辨妄》、朱熹《诗集传》等均是颇富创见的生新之作。自朱熹《诗集传》以降,从辅广《诗童子问》开始,《诗经》学领域开始出现尊朱崇《传》的《诗》学风气。到了元代,这一风气愈发明显,有元一代的《诗经》学几乎成为朱熹《诗集传》的一家之学。元人解《诗》,大多以《诗集传》为宗,取得的《诗》学成就以增益补缺之功为主,对前人的突破不多,体现出了创新能力不足的时代特色。
《诗经学史》曰:“宋人治学,喜欢采用辨伪方法,不仅研治经学如此,研治史书、诸子及其他学科,亦莫不皆然。因为敢于质疑和考辨伪妄,就很少墨守成说,这在客观上必然会促进学术研究的繁荣和发展。”[7]诚如洪湛侯所说,宋人在学术上的创新是源于其思辨学风及其怀疑精神。而元人由于过度尊崇一家之说而放弃了质疑和考辨的治《诗》方法,相反,元人从各个角度、不同层面对朱熹《诗集传》予以阐申发挥,这必然导致创新的减少和个性的缺乏。今人赵沛霖也曾提到:“有元一代紧承宋后,自然也就形成朱熹一家之学独擅的局面。学术领域一旦盛行权威崇拜,学术活力就会立即消失,自由争辩随之偃旗息鼓。更何况元人所崇拜的不止是一代《诗》学巨擘,更是公认的得圣人之心传的理学大师。元代《诗》学唯宗朱《传》,少见异说,严重流于封闭化和狭隘化,极大地束缚了元代学者的创造性和开拓精神。……这种在前人所划定的圈子内摸索,走前人的老路,重复相同的模式,最终导致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少有创新的状况,实在值得深思。”[8]赵氏所言极是。
关于元人创新能力的不足,《四库全书总目》也有所提及。如其说“有元一代之说《诗》者,无非朱《传》之笺疏”[9];评价刘瑾“其学问渊源出于朱子”,其书“大旨在于发明《集传》,與辅广《诗童子问》相同。”又曰是书“为朱《传》而作”,其中多有“委曲迁就”朱《传》之处[10];评价朱公迁《诗经疏义》“为发明朱子《集传》而作,如注有疏,故曰《疏义》”又曰“其说墨守朱子,不逾尺寸”[11];评价刘玉汝《诗缵绪》“其大旨专以发明朱子《集传》,故名曰《缵绪》。体例与辅广《童子问》相近”,又曰刘玉汝之言“虽未必尽合诗人之旨,而于《集传》一家之学,则可谓有所阐明矣”[12]。综合《四库全书总目》对元代主要《诗》家著述的评价,可以看出,一方面元人的《诗》学著述大部分乃是为发明朱熹《诗集传》而作。研究对象的相同,治《诗》思想的相近,各家著述必然不能如宋人著作般富于特色,面目鲜明;另一方面,元代《诗》家在不同程度上皆有固守朱子之学的治《诗》倾向。守旧的思想,保守的态度,各家著述势必难以实现对前人的突破与超越。由此可见,限于时代风气,元人开拓创新精神不强,这也是元代《诗经》学难以产生如宋代《诗经》学中那么多《诗》学成就突出、特色鲜明之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由上述可知,较之怀疑一切的宋人,元代《诗》家怀疑前人之说的范围大大缩小;与宋人疑经改经的魄力相比,元人又显得怀疑精神不足;固守一家之说的保守思想倾向又导致了元人的开拓创新精神不足。总而言之,元代《诗经》学,是朱熹《诗集传》一家之学一统天下,元人怀疑创新精神的减弱,导致了元代《诗经》学既无名家辈出,亦乏鸿篇巨制的尴尬局面。元代《诗》家著述的“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时代特色体现出了有元一代略显保守的学术风气,同时也说明了元代《诗经》学的时代局限性。
注释:
[1]《诗经学史》,洪湛侯著,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85页.
[2]《中国经学史》,马宗霍著,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32页.
[3]《絜斋家塾书钞》,袁燮撰,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7册728页.
[4]《慈湖遗书》,杨简撰,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56册696页.
[5]《朱子语类》,黎靖德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86页.
[6]吕氏家塾读诗记》,吕祖谦撰,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73册323页.
[7]《诗经学史》,第292页.
[8]《<诗经>学的神圣化与元代<诗经>研究》,赵沛霖撰,中州学刊2002年第1期.
[9]《四库全书总目》,永瑢等撰,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8页.
[10]《四库全书总目》,第126页.
[11]《四库全书总目》,第127页.
[12]《四库全书总目》,第127页.
参考文献:
[1]洪湛侯.诗经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
[2]马宗霍.中国经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
[3]袁燮.絜斋家塾书钞[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版.
[4]杨简.慈湖遗书[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
[6]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版.
[7]赵沛霖.《诗经》学的神圣化与元代《诗经》研究[M].郑州:中州学刊,2002年第1期.
[8]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
作者简介:崔志博(1981—),男,河北平山人,文学博士,邯郸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樊兰(1981—),女,河北新乐人,文学博士,邯郸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基金项目:2012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项目编号:HB12WX025。2014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课题编号:201403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