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许多年以前,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母亲,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这个问题在我30岁之后,就再没有任何想问的念头了。孩子时不懂大人的世界什么样,等自己成了大人,那些小小的问题,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童年时刻骨的伤痕,有一部分来自于母亲。有一年需要缴学费,我在一个水塘边向她要钱,不敢看她,仿佛自己在做一件错事。她说没有,我一直盯着那片池塘绿色的水纹在看,觉得世界坍塌,时间停滞,万念俱灰。
母亲走了又回,回了又走。每次回来的时候,说不会再走了。她在院子里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次我不会再走了,我在心里欢呼雀跃,却表现平淡,最多说一个好字。当她第三次从她改嫁的那户人家想要回来的时候,被挡在了紧锁的门外。那天下了大雨,她跪在满是泥水的地上哭。
那次以为她不会再离开我们,但几个月之后,她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从此不再相信她,但也知道,她有自己的苦衷,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在一个不但贫穷、而且不讲理的大家庭里,想要有尊严地活,是多么艰难的事。
在我漫长的少年时代,与母亲再无联系。她是怎么过的,我不知道。中学时,有同学问到父亲母亲,我通常选择不回答,如果非要回答不可的话,就会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那时我和母亲居住的地方相隔30多公里,但这段路程足以用空茫来形容。我和她之间,大雾弥漫,我不找她,她也不找我。
23岁那年,我结婚。有人问我,愿不愿意让你妈妈过来?让啊,当然让。那时候已经有了一些家庭话语权的我,开始做一些属于自己的决定。儿子结婚,母亲怎么可以不在场?
那是第一次觉得母亲像个慌里慌张的孩子。她包着头巾,衣裳俭朴,略显苍老。我喉咙干涩地喊了声许久没喊过的“娘”,妻子则按城里人的叫法喊了“妈”。母亲显得紧张又扭捏,想答应着但最终那声“哎”没能完整地说出来。
婚礼那天拜堂,司仪在喊二拜高堂的时候,却找不到了母亲。客人散去的时候,三婶告诉我母亲在楼上哭。上楼去看她,她立刻停止了哭泣,像个没事人一样。那一刻意识到,这么多年,仿佛她从没关心过我,我也从未关心过她,这么多年的时光,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妻子跟我说,有你妈在真好,别让她走了。我说好,但在母亲面前,怎么也说不出口。
25岁那年,拖家带口漂到北京,妻子背着我给母亲打电话,说请她帮忙带几个月孩子,还承诺,只要把孙子带大,以后就一定会像对待亲妈那样,对她好,养她的老。母亲来了,我们一家人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团聚。
那段日子很苦,母亲跟着我们在暂住的村子里搬来搬去,但是大家都很开心。
这次是真的以为母亲会永远陪着我们了,但又一次的分別摆在了面前。母亲在她的村庄里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女儿,她还要照顾她。要走的前几天,她一遍遍和孙子玩“再见”的游戏。等到孙子睡着的时候,她一句话不说,沉思着,一会想想,一会笑笑,在我看来,她又成了一个陌生的母亲。
母亲坐上了出租车,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严肃的表情。也不看我,话也不多,无非是说少和媳妇吵架、少喝酒、多带儿子玩之类的。我尽量表现出无感的样子。这是一位从天而降的母亲,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母亲,我已无法也不能再要求她什么。
最近一次见到母亲,是从乡村回县城的时候,母亲与我们同行。我开车开得有些快,母亲晕车,半路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母亲蹲在路边呕吐。我看着母亲的样子,内心翻江倒海,那个久远的问题又飘回了心头:母亲,为何我们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我下车来到母亲背后,默默地给她捶着背,开始无声地流泪。
(雨声摘自《风流一代·青春》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