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翩
我偶尔往记忆的深处探寻,在一些天气极好的下午,每一个细胞都拒绝疲惫,那些琐碎的印象就模糊地浮现,像斑驳的老墙,爬满了时光。
阳光
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爬上栏杆的日光,它附着在尘世的烟火之上,柔和地,安稳地,而我蜷缩在小小的椅子上,困倦地,疲乏地。这是十月的阳光,没有夏日时分慑人的威力,仿佛是为了给这个世界涂上温暖的色调而来的。
我一直喜欢这样并不温暖却十分明媚的日光,如一个冷艳而慈悲的女子,在纷繁的世界,无施于人,亦无求于人。被我挥霍掉的流年留下过许多关于阳光的琐碎的记忆,时过境迁,阳光带给我的感觉也在微妙地变化着,那些曾经有过的感受也再没重新照进过我的心里。
最早的关于阳光的记忆,是那些从幼儿园教室门缝里小心蹿进来的光束。当时的情景已经忘了大半,模糊记得的东西构成了我脑海中朦胧的画面——米色的窗帘呈铅状下垂,阻隔了窗外的风景,阳光被门缝压成了扁扁的条状,用力地穿射进来,休憩在我的桌子上。我出神地看着尘埃在一道光束中飞舞,打发老师的说教,乐此不疲。
那是一个不安分的孩提时代,整整一个童年,我都随着爸妈为生计漂泊,刚跟这边的孩子认识,就又搬到那边去了,这样一来,我没跟任何同龄人熟过,那段时间给我最多的记忆就是迁移,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风景变换着,唯一雷同的就是被教室的门压得扁扁的阳光,它是我唯一熟悉的东西,倾泻在我整个童年的记忆里,把一段微苦的经历涂上一抹温暖的颜色。
按理说我那时总归还太小,不至于有因客居他乡而起的惆怅。但不知怎么的,我总在每次搬家的新鲜感过后,感到茫然若失,想到再也见不到那里的人或是那里的行道树了,我习惯了别离,却总也习惯不了别离后的寂寞。一夜之间,什么都不一样了,只有阳光还和昨日相同,我对这温暖的光束不由地产生了强烈的喜爱,它像强力胶一样,把我支离破碎的童年记忆粘合在一起,伤感慢慢被时间封印,那段漂泊的日子在我的脑海里剩下的就只有微弱却持久的光。
那微弱持久的光是我童年的整个基调,它大面积的覆盖了我的记忆,在这个底色上,涂抹着其他各种的颜料,我也还记得我见过的许多其他以不同姿态照进我生活的阳光。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随着婶婶在傍晚的铁路旁散步。将落的太阳挂在天的一边,拉长了仅仅跟随的影子。我恍若置身一个荒诞的世界,黑色的阴影与浓烈的余晖形成对比,我的影子与婶婶的影子形成对比,飞驰的火车与伫立的向日葵形成对比,好像把世界上的种种不一样都倒入了这个被染成红黄色的世界,混着夕阳的余晖在我的心里熬煮。我整个童年的幻想都以这轮落日为原点,无限延伸开去。我从来不知道那列火车要往哪开,只是凭着自己对迁移的感觉,认为铁路本身就负荷了许多的悲哀,暗自庆幸,火车的车轮碾不碎这一地的灿烂。
关于阳光的记忆总是那么平和,舒缓,没有伤痛,没有遗憾,平平地铺在我的脑海里。时常梦见儿时的我在走一座独木桥,耳听河水嘶吼,眼观飘渺对岸,但幸运的是,我是在倾城的日光里走着,并因此,愿意一直走下去。
我常思索着些记忆对于我的意义。渐渐地我明白,我始终在走一座独木桥,步履匆匆也好,悠悠也罢,总是要通往对岸的,而对岸也同路上一样的孤寂,我时刻在离开我所熟识的一切,即便我站在原地不走,世界总也还是要走,我的每一步都是迁移,都在背离我方才所站的位置。我走过一段路,一些人、一些风景便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柔软的时光里,暗藏着种种劫数,再回来看时,再也不是原来的风景,一切有情之物终成过往,总免不了要伤怀。
回过来看这十月的阳光,还是那副冷艳却又慈悲的样子,多少年后,这将在我的记忆里化做一滩粘稠的颜料,如同每个我所走过的日子一样,调进温暖的底色里去,接受时间的熬煮。
风
如同许多已被流年深埋的黄昏,我在没有尽头的风里穿行。记忆,搁浅于时间的潮汐;时间,流逝在南来北往的风里。
恋旧的我,以为能将过去藏得很好,但它偏就在不知不觉中零落成泥。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会,每一次都有几个女生偷偷掉泪,亲密的朋友抱在一起互相劝慰,约定着要常聚聚,年少时,竟不知道要在漫长的岁月里,抵得住世事的淘洗并不容易。偶遇的几个旧友,因为已然隔了厚厚的光阴,只能点头微笑,再无多的言语。原来,时间留痕,并不是匆匆的,时过境迁,在我们拾掇记忆的时候,才蓦然尝到物是人非的滋味。
在心的荒野上,流浪着那些路过我的生命的人。我仿佛听见他们的声音夹杂在空洞的风声里,质问我:“你在哪呢?忘了我了?”
在哪呢?我答不上来。但无论在何处,都无非是在陌生的人潮中间,在无垠的荒岛上,在沉默的风里。
忘了吗?记忆被时光撕扯,怕是只记得一些了。但那些未被吹散的人影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肆无忌惮地徘徊,我揣着残存的记忆,却找不回他们如初的样子。
在这样一个被风吹凉了的黄昏,我想起老家对面常常浸泡在晚霞中的老房子。那里曾经住着一个孤独的老头,总把舍不得吃的糖拿来送我,如今已成空房了。
住在乡下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不善交际的我,并没有与那里的孩子混成一片。我常瞒着大人,偷偷跑去找对面的老头要糖吃。他和爷爷比较熟,常常坐一起喝酒、下棋。在别人的眼里,他大概是十分失败而值得同情的,终身未娶,无儿无女,到头来都得靠自己耕作谋生。在他还在世的时候,房子就已经比较破旧。但于他这样独自生存的人,这显然是唯一的寄托。傍晚,他休憩在院子里的时候,空气中会弥漫着香烟的味道,他将枯瘦的脸埋在烟雾里,院中有些杂草,但并不多,偶尔有几只的野猫,会很放肆地踱进来。
如今再到这里,已经找不回原来的光景了。杂草嚣张地生长起来,兴许已有野猫将这里作为栖身之所。这房子已经承受了许多年岁月的淘洗,但在老人走后,我才渐觉它的衰老。阶梯、扶手、栏杆上堆积着厚厚的尘土,木制的门被调皮的孩子用刀刻上了歪歪斜斜的文字,屋瓦上的青苔仿佛也加厚了许多,阳光穿过肮脏的玻璃,给昏暗空荡的屋子投下一块明亮的四边形,这房子里似乎堆积了许多这样空虚的光阴,要把我拖进肆虐地嘶吼着的风中去。成长与老去,大约就是一个与一切熟识的、依赖的事物不断离别的过程,就是站在兀自荒凉的风景里,呆望那些永远也追不上的背影。endprint
然而成长终归还要我们习惯这样的别离,这样的孤独,这样的茫然。所有的荒凉,都带有蜕变的契机,将所有不堪一击的地方磨出茧,来承受前路新的荒凉。
听说,这房子就要被拆了。我早已从覆盖着它的每一粒灰尘那明白,这是它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劫难。它的砖瓦仿佛已经被吹散了,毫无生气,像一堆废料一样堆在来来往往的风里。但对于它的命运,我却不免感到悲凉。
在过去及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曾一度不明白,这悲凉究竟是从何派生出来的。
渐渐地,我明白,我与这房子一样,都茫然地立于肆虐的大风中,所不同的是,它只能属于老人还在的日子,因再无新的价值,而无法存活在往后的时光,而我必然要前行,荒凉将它推向终结,而将我拖进新的开始。我的悲凉,只是因为常常执拗可笑地想回到过去,在风中拾得的,最终还是消散到风中去。又到何处再找寻踪影?
在冬季砭人肌肤的冷风里,我用大衣藏好疲惫,一个人听着陌生的新歌,对树上残留的叶子说再见,或许明天它就不在那里。
向日葵
你可曾见到过那朵向日葵?
它独自静默在某个十月的黄昏里,在暮色中融成了一个汩汩的小血泡。时间,就像一列火车,呼啸着向它驶来,而后,又呼啸着从它身旁驶过了。不错的,这是一株生长在轨道附近的向日葵,在呜呜的汽鸣声中,沉默地注视着那些离开原地去追寻所谓幸福的人们。
我肤浅的阅历总使我以为向日葵就该是三五成群地开着的,假使不是亲眼见到,我很难相信会有如此孤寂的向日葵,而它的孤寂,与流浪在黄昏里的旅人的孤寂又有所不同,它的孤寂仿佛是不容人打破的。我在那个被风吹凉了的黄昏里,与烤焦的叶子、流浪的狗一起,收敛起自己卑微的情绪,以一个路人的身份,为一朵花的孤傲驻足。
对于“孤寂”这两个字眼,我大概无权多说些什么。过往的十八年的光景里,即便是有过孤寂的年岁,那种孤寂也是被动的。跟着家里人漂泊的生活,已经注定了童年的只身一人,而那时的我也从未感到这样的状态有何不妥。时至今日,我甚至常怀念起与自己独处的滋味。
大约是刚上中学那年的初冬,我在小车的广播里听到唐·麦克莱恩的《VINCENT》。在我模糊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冬日,冬天的雨终究来得十分腼腆,只留下不深的积水,也不像夏季那样,在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未能浇灭而愈发明显的焦躁的味道。积水敲打铁棚的声音,与似远非远处传来的扫水的声音,使一下午的寂静显得并不苍白,这大约是最好的享受,就如在沉寂的水潭里,偶尔有鱼的跃动。麦克莱恩的声音,带着沧桑的意味,在小小的车厢里,填充进梵高震撼了两个世纪的痛苦与寂寥。这位艺术的殉道者,在尘世的烟火里,游走了三十八个年头,终于决定用死的沉默来代替生的寂寥。
灵魂的呢喃被淹没在人世短暂的愉悦与辛酸里,人们只听见酒杯碰撞的声音。清醒的人注定会有洪荒般的寂寞。我曾天真地以为,一个能听清自己灵魂声音的人是何其幸运,他不必在尘世的灯光与尘埃之间,如蝼蚁般觅一处安息之所,疲惫而不知终究为何。时过境迁,我终于明白,没有人真正甘于寂寞,孤傲如他,只是不愿尝到委曲求全的滋味。
梵高很喜欢向日葵,他感动于它们火一般绚烂的颜色和对遥远希望的坚守,但在他的画中,从未有过孑然独立的葵花。据说,向日葵是极少只开一株的。大约是十分偶然,我才有幸见到。假若,也是十分偶然的,这位落魄的画家见到了独自盛开的向日葵,他大约也会感动于这份少有的寂寞,在这份寂寞中透出来的带血的坚韧,他大约也会想,这是世间最好的寂寞。
多数人只是这份高傲寂寞的欣赏者。尘世间的寂寞低到尘埃,有的是由时间派生的。铅华洗尽的美人,撑一把旧伞,揣一个老去的残梦,消失在朦胧烟雨中,这是我所爱听的故事。有的寂寞,本就是有的,它在时光里面缱绻,被时间放大,漂泊终生的人,撑一叶孤舟在茫茫江上,寄无处安放的客子之愁于异地的苦雨,这也是我所爱听的故事。
而如我这般,没有什么故事的泛泛之辈,本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许多次,黄昏将暮色送进我沉闷的窝里,带有倦意的鸟儿停留在门前的树上,还没吟唱,又飞走了,寂寞于我而言,只是鸟儿飞走后,树的颤动。绯红燃尽,我在新到的暮色中,独自拾掇琐碎的情绪,我的时间徘徊在这些琐碎的情绪里面,顾自流转,既无可惊可喜之处,也从未使人觉得悲哀。
脑海中,无数光影掠过,浮现出那朵寂寂的向日葵,它于我,或许是一种遥远的憧憬。我披着世间的尘埃,在晃动的灯光中,与无数过客碰杯,并无数次想发问却终没有问的:
“你可曾见到过那朵向日葵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