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安东尼·雷恩,1944年生于英格兰达累姆,英国皇家文学学会成员,诗人,批评家,著名的“火星派”诗人,曾就读于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获英语和哲学双学士学位,1991至2010年任教于牛津大学新学院(New College),现为该院荣誉教授。
42岁的彼得和贝茜娅是夫妻,有三个儿子,是克拉科夫(波兰克拉科夫省首府,波兰旧都。——译注)大学英语学院教授。目前,他有三件烦心事。
第一件,他和女诗人阿格尼斯卡有一腿。阿格尼斯卡戴眼镜,看上去就像娜娜·穆斯库莉(娜娜·穆斯库莉,希腊歌手,国际流行音乐歌星,1960年代成名,80年代走红全球,用多种语言灌制过唱片,创下300个百万唱片发行纪录,被誉为“希腊国宝”“雅典的白玫瑰”。——译注)。
第二件,最近他接受了一系列检查,以确定他是否遗传了这个家族的基因——他母亲50岁不到就得癌症死了。
第三件,他那一直引人注目的金黄色眉毛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变灰了。金黄色眉毛本是他们家族的特征。他父亲的眉毛,那是两道浓厚的眉毛,有半英寸高,让他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他的建筑工程师哥哥切斯罗也有着一模一样的眉毛,但他已经50岁了。
以后肯定还有第四件烦心事,但目前他一点也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
和阿格尼斯卡的私情让他烦心,不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妻子贝茜娅(尽管他确实内疚过),而是因为阿格尼斯卡写的诗非常露骨、非常直白,在圈子里名声不好。她每年都出一本薄薄的诗集,那些诗歌的语言放荡程度和书的厚薄恰成反比。彼得自己也写诗,但不算多产,内容表现上也有所节制。他写过跟阿格尼斯卡私情有关的诗,但写的时候故意牛头不对马嘴,这样,即使贝茜娅看到了也会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他曾写过一首向阿格尼斯卡表白的情诗,采用了戏剧独白的形式,其标题为《彼得大帝致宠姬》,沙皇彼得大帝在诗中命令他的宠姬“不要让他的宝剑生锈”,还发布了其他一些意思不明的指令。
阿格尼斯卡的诗歌就不一样了。她在诗歌中写她摘下眼镜,在库尔卡茨爵士俱乐部亲吻情人,在开往诺瓦户达公共汽车的后排座位上恣意妄为。而且,她的诗歌几乎都以时间和地点为标题。
彼得想,他总有一天会读到一首写他眉毛的诗,或者,一首以他的电话号码或家庭住址(他家在显克微支大街35号)为题的诗。以他的家庭住址为题,是因为他家常常是这对情人最方便的幽会场所。这不,今天——6月的一个阴雨天,他们马上就要在他家幽会了。今天下午他没有课,因为学生要考试。阿格尼斯卡从附近的电影学院走过来,她在那个学院的编目系工作。彼得的儿子4点之前都在学校上课;贝茜娅呢,她在一家外国新闻机构驻克拉科夫办事处工作,由于时差的缘故,她从来没在6点钟之前回过家。
阿格尼斯卡一来,彼得就将门上的防盗锁链挂上,然后双双脱了衣服,静静地躺在沙发床上。他们像一对睡在寒冷房间里的夫妇。他们还没触摸对方,他就立了起来。尽管他们身上盖着格子呢小毛毯,他还是能够嗅到她那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每次都把那条周边有流苏的毛毯装在大手提袋里带来。
阿格尼斯卡摘下眼镜。
躺在沙发床上的她几乎每次都不一样。在这个不同寻常的下午,她的五官因快乐而扭曲,彼得听见她在痛苦地低语,“我想,啊,啊,另一个女人的……”听到这里,他也达到了高潮。
此后,他们开始闲聊,总是聊同样的话题——每次完事之后,彼得总想要结束这段情缘,阿格尼斯卡则激烈反对。“我们就像蜉蝣(最原始的有翅昆虫,体长通常为3—27毫米,稚虫水生,成虫不取食,寿命很短。——译注)。我们的生命只有一个下午。我们必须尽情享受一切快乐。”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她都这样反驳他。
彼得想起自己接受的那些检查——吃钡餐,内窥镜检查,插管(当时喉咙生疼),抽血(过后在臂弯处留下了黄色瘀痕)。她用蜉蝣来比喻人生短暂,这有点滑稽——蜉蝣死得快啊。他想到契诃夫《伊万诺夫》里的一个人物说过,人类仿佛是田野里的一朵花,一只山羊走过来——花没了。他注意到,阿格尼斯卡的眼镜腿紧挨着贝茜娅的香水瓶,那是贝茜娅的妹妹从英国带回来送给她的。那是一瓶Je Reviens(著名香水品牌,意为“我马上回来”或“我会回来的”。——译注)。
——于是,他就听到了贝茜娅用钥匙开门锁的叮叮当当声。防盗链挂得好好的,门锁也从里面按下了保险,因此,从外面是万万打不开的。叮叮当当声。贝茜娅在检查自己是不是拿错了钥匙。接着又是叮叮当当声。
彼得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同时闻到了阿格尼斯卡身上的腥臊味。他朝她倾身过去,她要吻他,他拼命摇头。“别,”他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她一分钟之后就会走的。安静地等一下,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甚至连衣服也不敢穿。他们听到门外有咬牙切齿和急促出气的咝咝声。一分钟过去了,可他们谁都没有听见贝茜娅走下水泥台阶的声音。突然,彼得听到了拍打铁门发出的哐哐声。
接着又是一阵叮叮当当。“妈的!”贝茜娅提高了嗓门,“彼得,你在里面吗?”
贝茜娅开始砸门。一分钟后,砸门声停了下来,他们听到了楼下那个老太太的声音:“他和他带来的那个女人在屋里头呢。真恶心!你该和他离婚!”
“你少管他妈的闲事!”贝茜娅喊道,“彼得,打开这该死的门!你这个浑蛋!”
他们开始穿衣服。阿格尼斯卡穿的是雨衣,肩膀部位因为雨水未干透,仍然是黑的。她系好皮带,看着彼得。他正在收拾沙发床。
“矢口否认,”他小声说,“说我们什么也没做,但这情况看着不妙啊,我们还是别吭声了吧,不然越抹越黑。”
阿格尼斯卡摇摇头。“不行,这是命,彼得。告诉她你爱我。告诉她你要离开她。”但她说话时脸色苍白。
“不行。”
阿格尼斯卡拧开口红,涂上杏黄色唇彩,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人吃惊。之后,她竖起雨衣领,走过去开门。“我不会和她讨论我们之间的爱。我问心无愧。你也该和我一样。我要回家。我们之间这美好的一切,这高尚的一切,怎能让那个肮脏的东西、那个下三烂的东西给玷污了呢?”
门开了,却没有贝茜娅的影子,只看见楼下那个老太太的脑袋,此刻她正像个罪犯似的透过楼梯的栏杆向上盯着他们看呢。
阿格尼斯卡走出门来不久,脑袋的一侧就被贝茜娅手上的红色伞柄狠狠地砸了一下。楼下那老太太鼓起掌来。阿格尼斯卡并没有因此倒下。她两手抓住门上赭色的铁杆,身体前倾,仿佛在努力和门上的铁杆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泪水盈眶。
彼得惊异地发现,此时的他竟然注意到了她雨衣上的袖口带——那袖口带看着像圣诞节的爆竹。
阿格尼斯卡一言不发,甚至也没有对贝茜娅的存在有任何表示,就缓缓地下了楼梯。
彼得慢慢惊讶起来,因为阿格尼斯卡自从头部一侧被贝茜娅的红伞把重击之后,一直没有跟他联系。
但是,话说回来,他指望她怎么和他联系?显然,她不能往他家里打电话。他觉得她会往他上班的学校打电话,如果是这样,那么,哪怕教师公用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有时会有人在办公室里改卷子或者在暖气片上烘鞋子——他还是会像平常一样,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话。他的回答会让旁人摸不着头脑。如果她问,“你为什么周五晚上不能见我一面?”他会回答,“不行,我认为那东西还没到。”或者,她会问,“你不想干我吗?”他会说,“工作还没全部干完呢,但是,对,据我所知,情况是那样的。”他觉得这种方法也许有助于遏制住她的怒火。
但是阿格尼斯卡没有打电话给他。当然,他可以打电话给她,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样做更好,因为她在电影学院的办公室里通常只有一个人,一个离了婚、上了年纪的女人,阿格尼斯卡早已将她当作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了。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彼得害怕她对自己当时的懦弱、自己当时向一边倒的立场发火。他在阿格尼斯卡头部遭到重击后居然奇怪地保持了沉默。贝茜娅那有力的一击可真是干净利落啊。
他又想,也许是阿格尼斯卡不想再给他增加什么压力?这不太可能。事情发生后,贝茜娅把家里的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一起挞伐他的不忠行为,对此,阿格尼斯卡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而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经常表达自己的体谅之情,阿格尼斯卡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倒不是说她这个人自私,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她做人的原则是自我为中心。她认为应该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她觉得重要的是,人不要生活在谎言之中。他人,为他人着想,将他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这一切必将导致自己的感受被放到第二位。萨特说过,他人即地狱。但是,阿格尼斯卡的这一信念和存在主义所说的不守信、自欺没有关联。为了活得真实,她可以说谎。
她喜欢“诗性真实”这一概念:某事表面上看不对,但在理念上而言是对的。例如,星星缓慢移动,轻如飞絮。每次她摘下眼镜——从情人的肩膀上方仰望银河,那些在天空中缓慢移动的星星,纠缠飘移的星星,不管她此前看了多少遍,每次都会以全新的力量打动她。她最喜爱的诗人是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1892—1941),俄罗斯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茨维塔耶娃的诗以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为主题,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译注]。
一周过去了,她终于打来电话。她告诉彼得,雨伞柄的那一次重击先是留下了一个肿块(这个阿格尼斯卡早就想到了,所以丝毫不奇怪),后来变成了肿瘤。是恶性肿瘤,医生说。她想等检查结果十分确定了之后再打电话给他,因此只好等。她说话时声音沉着平稳,语调确凿无疑。
彼得抬头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上面是设计精巧的19世纪风格的装饰线条和希腊诸多潮湿岛屿的图案。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他都觉得眼前发黑。他的视线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呼吸困难。他口干舌燥。
“彼得?”
他想开口说话,但只是勉强挤出了一点声音。“阿格尼斯卡。”从他嘴里吐出了她的名字,听起来就像自来水笔刮在稿纸上发出的声音。
“我听不见。”
“我在说你的名字呢。”他终于开始正常呼吸了,但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告诉我怎么了。”
“你知道怎么了。”
“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应该是继发性的肿瘤。会转移。”
“这么说要做手术了?要镭疗?或者化疗?他给你做了什么检查?”
长时间的沉默。“不用。他说,没希望了。他判了我死刑。”
“去别的大夫那里看看。阿格尼斯卡,你得去别的大夫那里看看。”
“我想死。现在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彼得吃惊地发现,自己此刻更担心的是他的太太,而不是阿格尼斯卡。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早已将阿格尼斯卡长的这个肿瘤看作是一种惩罚。他想知道阿格尼斯卡有没有去警察局报案,他的妻子会不会面临某种犯罪指控,如果是,指控将以何种方式进行,但他又不敢直接问阿格尼斯卡有没有报警,生怕这样做反而提醒了她。
“我必须见你。”他未加思索就低声说,似乎那空荡荡的教师公用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那你必须和我一起度过余生。”
“那批货物的发运安排必须提前详细规划。”他说。
“你那边有人吗?”她问。
“那是对现状的准确描述。那批货物的发运安排——”
阿格尼斯卡咔嚓一声挂了电话,此后,就没有再打。
当他把阿格尼斯卡长了肿瘤的事告诉贝茜娅的时候,贝茜娅正在狭小的厨房间里煎炒鸡肝和洋葱。他站在门口,她背对着他。这些天来,她几乎都不朝他看,更没有和他有过眼神的接触。她右手捏了一点盐,慢慢捻着手指,细细的盐粒落在煎锅里,接着,她又像拍打铜钹似的拍拍手,把手上的盐粒拍干净。
“我对此表示怀疑。她的肿瘤。” 贝茜娅说。
“贝茜娅,我得见她。”
“见她?”
湿湿的切菜板上有几块碎鸡肝,黏糊糊的调料粉呈红色。
“她会去报警的。”他说。
“或者去找律师。那就见她吧。了解一下情况。”
“你不相信她的话?”
“相信不相信都无所谓。她是不是在骗人也无所谓。她一直在骗人。退一步说吧,即使她说的是真的,她也会在案件有个了结之前死掉。”
“万一这是一起刑事案件,那怎么办?万一不是民事案件呢?”
“摆餐具。”
贝茜娅差点想把自己也有情人的事情告诉彼得。
她这样做只是想求得个心理平衡。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埋头吃饭,眼睛看着盘子。
贝茜娅没告诉彼得自己也有情人,其原因是她和那个男的此时已经不存在情人关系了。维托德已另有新欢: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原因是,贝茜娅对忠诚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喜好。她的理解是,忠诚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也不能死搬教条。忠诚是一种基本的心态,是真理。如果她放任本能,在其驱使之下进行报复和性反击,那么,在彼得对婚姻不忠这件事上,她的满腔愤怒原本占据着正义的高地,现在就站不住脚了。事实上,她可以依靠大家对她的同情来报复。
就彼得对婚姻不忠的事情而召开的家庭会议,于周日下午在华沙郊外他哥哥切斯罗的新房中举行。那天也是这位建筑师哥哥的51岁生日。祖布卡伏特加磨砂瓶上的盖子咔哒一声打开——是被套在手指上、拨片一样的开瓶器打开的。彼得想起了阿格尼斯卡低头拨弄吉他、演唱自己诗歌的情形,那样子像在给孩子喂奶。他在众人的责难声中,听着酒瓶上的锡箔包装纸被撕下的沙沙声,往玻璃杯里倒酒时的咕咚咕咚声。很快,白色的雕木托盘里就摆上了八只粗矮的玻璃杯。杯里加了冰,原本透明的杯壁蒙上了水汽,成了磨砂玻璃。这些杯子将在托盘上留下纷乱的潮湿印记。
去他妈的那些鬼话,彼得想。
切斯罗的新居还没有挂窗帘。他们待在20层高的楼房里,看起来是那么渺小。彼得朝下看去,新楼房之间的空地上还堆着一些建筑垃圾,一大片峨参(伞形科植物。——译注)长得郁郁葱葱。他转身朝房间里走,准备为哥哥的生日祝酒。
大家在酒后说话都比较直接。贝茜娅的父母和衣而坐,她父亲看着地面,将头上的帽子像转方向盘似的向右边一拉。彼得的行为让贝茜娅的父母既伤心又意外,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原谅他的。
“我觉得很难原谅自己。”彼得说。
“你整个人都是狗屎。”他岳母说。
“我已经把肠子都悔青了。”
“每个人都会说对不起,”他岳母说,“但现在木已成舟,已经造成伤害了,说对不起也于事无补。对不起——你这么说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他腿上又有湿疹了。那就是他的意思。”是贝茜娅,她在替他说话呢。他心怀感激地抬起头,但她就是不看他的眼睛。她板着脸,然而奇怪的是,她看上去似乎比平常更加脆弱,更加年幼,更加让人心生怜悯。
彼得明白了:她的眼部没有化妆。
他感到自己被人算计了。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像没事的人一样。实际上他是罪犯。他为什么要答应来参加这个滑稽可笑的公审大会呢?
“我们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准备如何处理这件事。”还是他的岳母。
彼得想不明白,为什么贝茜娅的母亲从来没提起过那一次的事情——几乎是20年前的一次新年聚会上,她在亲吻未来的女婿时把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此前他一直抱臂站在卫生间外面,这时,她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他之后熟练地吻了他,然后又去参加聚会了。实际上,彼得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们都喝醉了,但这又不能算是酒后乱性的那种吻。那吻似乎非常自然——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行为不当之处,而像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这件事后来再未发生,也没人以任何隐晦的方式提起过,他们似乎都将此事看成是酒后的一种失态而抛之脑后了,但是,两人相互吸引激发的火花一直历历在目,他婚后第一个五年里对此一直难以忘怀,直到后来才渐渐淡去。彼得和他的岳母的关系一直融洽。
彼得的弟弟爱德华没有结婚,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姐姐娜迪亚也一言不发。因为相似的婚外情事件,她离开了她的丈夫,现在,她坐在那里,像是一种无声的责备和警告。
彼得的父亲和切斯罗说起了女人的诱惑,认为是男人的虚荣心才让他们犯了错。彼得知道他们是在替他说话,但他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现在,他们的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反而让他不悦。阿格尼斯卡算不上青春貌美,所以他不是受了虚荣心的驱使——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反正会死,何不潇洒走一回?他并不想永远年轻,而是想在死之前活得有声有色。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这小子告诉我,他现在已经很难过了,”切斯罗说,“这一点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得见。他并不想失去贝茜娅和两个孩子,这样的风险他承担不起。他们三人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他明白这个道理。”
切斯罗搂住彼得的肩膀。“干杯吧!为彼得和贝茜娅干杯!”
但是后来,他们走在那个小区新楼之间的荒地上的时候,切斯罗就不那么友好了。“你这个傻瓜!你他妈的觉得你在干什么呢,你这蠢货?”完全是哥哥教训弟弟的口吻了。他们面对面站着。切斯罗一把扯下彼得嘴上的香烟。“抽烟!你他妈的还抽烟?愚蠢!别他妈的抽烟!”
“你把我的嘴唇弄破了!”彼得摸了摸下唇,看看手指上的血。
“我才不管你的嘴唇呢!”切斯罗把烟扔到草地上,用脚蹍碎。
因为激动,两个男人都有些气短,似乎他们刚才一直在爬楼梯。彼得实在不明白切斯罗为什么这么生气。
“就为了这鸟事!冒这么大的险!你他妈的全部生活就是干这鸟事!我真他妈的不敢相信!而且还是在你自己家里干!天哪!”
彼得闻到了切斯罗嘴里的奶酪味。他想哭。他不知道能否相信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
“好吧,”他说,“我会努力解释的。”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了。“我到医院做了些检查。因为妈妈。”他摇摇头,眼睛朝右上方望去,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下撇着。
“别紧张,彼得。别紧张。”切斯罗说话时也带着哭腔了。
“问题是——问题是——妈的。和她。我只想着她。”他盯着切斯罗华丽的领结。“我想活,你知道。在我死之前,我想好好活。她理解我。”彼得抬起头,看着哥哥繁茂眉毛下的灰色眼睛。“阿格尼斯卡说我们像蜉蝣。我们只能活一个下午。”
切斯罗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亮点。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事告诉你,老弟。”切斯罗伤心地噘着嘴。“不管啦!说就说吧!——在干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两兄弟摇摇头,相视而笑。
“真不敢相信!”
“是啊,真他妈的不敢相信!”
接着,他们交流起阿格尼斯卡在床上的种种表现。
三星期过后,彼得和阿格尼斯卡再续前缘。不顾一切。彼得不顾一切地相信,我们是蜉蝣,只能活一个下午。
后来再也没有听到阿格尼斯卡肿瘤的进展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