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新闻网站的突然死亡

2016-04-29 00:00:00大卫·马戈利克
智族GQ 2016年12期

2014年9月的一天,Gawker Media发行人尼克·丹顿给硅谷风险投资家兼百万富翁彼得泰尔发了一封邮件。这封邮件本可能是发送给朋友的,或者最起码是发送给一位志趣相投的人。因为熟悉他俩的人都会说:这两个人真的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两人是同辈人:丹顿今年八月刚满50岁,而泰尔也就49岁出头。两人均出生于欧洲:丹顿出生于英格兰,泰尔则是在德国。两人均毕业于名校:丹顿的母校是哈佛,泰尔则是斯坦福。两人均在数字世界中发家致富,实际上,十几年前两人就因职业而在旧金山碰面。两人均是同志,出柜的时间也都相对比较晚。两人均是自由论者,不信教、有远见,也都是热爱工作和科幻小说的书呆子。两人都不服老,丹顿每天活得跟打了鸡血一样,而泰尔为了维持年轻甚至不惜注射人体生长激素。2014年时,虽然两人都已实现了财务自由,但作为Paypal的联合创始人和Facebook的首位投资人,现在的泰尔明显更加富有(2016年他的财富约为28亿美元,福布斯世界富豪榜排名第246位),这让其对手丹顿难以接受。丹顿曾用“成功得让人恶心”来描述泰尔。就连丹顿自家的网站Gawker上也豁然打出“尼克·丹顿希望自己是彼得·泰尔”的头条。

但在2007年,Gawker旗下专攻硅谷八卦的博客Valleywag帮泰尔“出柜”了,或者至少泰尔是这么理解的。不管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Valleywag就一直联合Gawker持续嘲弄泰尔,嘲笑他的投资决策和理念,甚至连他的朋友都不放过。也正是发表在这两家网站上的新闻让泰尔决定不再沉默,2009年,他将Valleywag打上了“硅谷基地组织”的标签,并将其旗下的作者比作恐怖分子。

或许丹顿以为泰尔从此善罢甘休或隐姓埋名了,所以丹顿写了一封邮件给泰尔(去年九月时他给我念过)。“嘿,彼得,虽然机会渺茫,但我决定试试,”开头时他这样写道,“下次我去旧金山时,咱们能聚一聚喝杯咖啡吗?很显然,我们有些分歧,最主要是出柜方式有所不同,Valleywag和Gawker上的报道可能的确有点八卦了。但是你的政治观点的确很新颖,让人如沐春风。其实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比看起来要多,而且我希望能和新左派来次更具建设性的辩论,没有人能比纽约编辑和硅谷自由论者更能代表新左派的思想了。我们的敌人是经济停滞不前以及背后的既得利益,当然,有时还包括阻碍独到思想的网络批判文化。”

“我要说的说完了,”他最后写道,“烦请告知你对咱俩会面的想法。”最后的落款是“谨致问候,尼克”。然后他把泰尔写给他的回复给我读了一遍:“尼克,我不知道咱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建设性的对话,但是……”丹顿刚开始读就打断了自己,“我是不会和你分享我的观点的。”他告诉我,而且是在未经泰尔允许的情况下(“态度问题。”他向我解释道)。他的确让我看了泰尔给他的回复,但没允许我将信息复制下来。我只记得泰尔的回復十分客套,不管他心里有何打算,他只答应丹顿一块喝杯咖啡的邀请。丹顿和我说:“喝咖啡?根本没用。”这个结果其实一点也不稀奇。当丹顿收到泰尔发来的回复时,泰尔早就在讨伐丹顿和Gawker上花费上百万美元了,霍克·霍肯则是泰尔选择的杀手锏。

在我和丹顿碰面之时,泰尔已经将丹顿和Gawker彻底击溃。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将Gawker彻底击垮。去年三月份,泰尔出资资助霍肯诉讼,正是由于这场诉讼,佛罗里达陪审团判决Gawker应向霍肯赔偿14亿美元,这也直接导致了Gawker Media和丹顿的破产,gawker.com从此一蹶不振。这是因侵犯隐私而获大媒体公司赔偿金额最高的案例,或许也是唯一一个将媒体公司搞破产的案例。

这一切都超出了丹顿的可控范围。最终,Gawker Media以1.35亿美元的低价被Univision收购。但Univision只买下了Gawker Media旗下七家网站中的六家,曾经能给公司带来20%流量和收入的gawker.com则被彻底放弃了。据丹顿讲,个中缘由可能是麻烦事80%都是这个网站引起的。

泰尔在Gawker关停之后表示:“总算是清净了!”

11月2日,丹顿宣布Gawker与霍肯达成和解,赔偿3100万美元。他坦言,这场和解其实“来之不易”,他其实并不情愿将Gawker的主编A小杜勒里奥开掉,而亲手发布霍肯性爱视频的正是这位编辑(霍肯同样起诉了他,这位编辑在位期间不仅入不敷出,这次诉讼中还被判定要求赔偿1.15亿美元)。

一向谨慎的泰尔几天前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现在看起来很有深意:包括他公开表示支持唐纳德·特朗普的总统竞选(结果证明,他是硅谷唯一押对宝的那个)以及表示将对“反社会恶霸”Gawker发起持续攻击。但是报道却忽视了泰尔的真实意图,这位律师和象棋大师化用了来自古巴的世界冠军何塞·劳尔·卡帕布兰卡所讲的一句话。在这场如棋局一般的法庭上,泰尔曾经说过:“你必须从学习残局开始。”而霍肯案件的残局要么是赔偿大幅缩减,要么就是判决结果被推翻,被告丹顿可能至少会部分翻案。但在诉讼中,泰尔断了这条路。

恶毒、活泼、尖刻

丹顿的事业巅峰远在霍肯诉讼案之前,当时他拥有Gawker Media 40%的股份,而这家公司市值高达3亿-4亿美元。2002年,这家由丹顿和两位博主在他位于曼哈顿的家中成立的公司,后来发展成为互联网上的创新者、扰乱者和动力室,有人曾称其为“拿着电锯的章鱼”,当然这个比喻不仅仅指与公司同名的八卦网站Gawker,还包括其他六家涉及不同行业的网站:设计与技术网站Gizmodo、体育网站Deadspin.女性网站Jezebel、骑车网上坫Ialopnik、电子游戏网站Kotaku以及生活技巧网站Lifehack。和BuzzFeed、Vox或者Vice等公司不同,Gawker在互联网界算得上独树一帜,这家媒体公司在没有外部融资的情况下就取得了成功,这意昧着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事实证明,它一直也是这么干的。

与泰尔曾投资过的所有对科技有好感的自由主义公司不同,Gawker Media就像是博客世界里的一座浮岛,漂浮在传统新闻业水域之外。根据丹顿所讲,Gawker的目标是减少“思想与报纸间的冲突”,而旗下的记者大都少不经事,经验不足,虽然天资聪慧但也刁蛮叛逆,而且他们都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我这里说的自由是说他们几乎不受任何人(丹顿本人也不行)的监督就可以随意批评、羞辱或诋毁他人,或者替他人出柜(毕竟,丹顿是绝对不会称自己为CEO的,因为他曾说,所有的CEO都是“讨厌鬼”)。

在Gawker发展的后期,也就是在Gawker把注意力放在更加真实的新闻上时(当然,有时新闻也更加刻薄、更加苛刻,八卦也更具诽谤性),Gawker的大多数新闻都是不加修饰或即兴创作的。用丹顿的话来讲,这些新闻都是“新闻工作者的完美表达”。

这映射了丹顿口中的“新时代新闻”,读者能够在Gawker发布的丑闻上继续架构或将其打碎消化。点击“发布”按钮,尽求第一时间上线,无视查证责任,视情势发展再做更正。和Salon或Slate这些网站不同,Gawker带给人的感觉像是第一家真正懂得利用或开发互联网的新闻公司。

与《纽约邮报》的八卦专栏Page Six不同,Gawker从不厚此薄彼,也从不与人交易。因为丹顿的名人朋友很少(可能只有《南方公园》制作人之一马特·斯通、CNN记者唐·莱蒙几个吧),所以很少有人可以向他施压。据一位Gawker工作人员回忆,上班的第一天他就听到有人喊丹顿接电话,因为电话那头的是哈维·韦恩斯坦(好莱坞最有权势的制片人),他对Gawker上发布的新闻很不满。丹顿很大声地喊道:“去他妈的,叫他去死吧!”(“‘去他妈的’不是我的风格,”丹顿说道,“我没那么暴躁。”他接着说,韦恩斯坦“老爱在故事背后添油加醋,我们可没那么讲。”)布莱恩·威廉姆斯是丹顿少有的名人朋友之一,本人也是Gawker的忠实读者。“我每天都要在手机上看十遍Gawker上的破事”,有一次他给丹顿发邮件,建议Gawker吐槽一下Lana Del Rey空降《周六夜现场》的表演,结果Gawker把威廉姆斯的邮件发了出来。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和丹顿讲过话。

Gawker Media曾因过早泄露新一代iPhone而惹怒史蒂夫·乔布斯;因曝光罗布·福特嗜好吸食可卡因将其从多伦多市长的位置上拉下台;揭露足球运动员曼泰·提欧谈了很久的女友实际上并不存在;还曾因揭露比尔·科斯比性侵女性而将其拉下演艺神坛。最近,Gawker还做了一次深度调查,研究唐纳德·特朗普永不变形的发型背后的秘密。当然,不得不提的是决定Gawker宿命的霍克·霍肯一案,2012年,Gawker将霍肯与挚友妻子的性爱视频上传至网站。

《纽约时报》最精明(也最受赏识)的已故评论家大卫卡尔称,Gawker的刻薄风格像极了高中女学生打嘴仗。对生于千禧年的年轻人来说,Gawker已经成为新闻界的一股清流。同时,Gawker也代表了同性恋群体对美国主流新闻业的最大冲击。但颇具深意的是,在Gawker卷入的這场纠纷中,正是一位相当成功的同志试图摧毁另一位同类,这在历史中也开启了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中,主流文化和同志群体在接纳与尊重、隐私与义务上的态度转变非常之快,不管是同志记者,还是直男记者,都很难做到完全政治正确。尽管如此,个中利害还是迥然不同的,在这场如同肥皂剧剧情一般的事件中,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相互吞噬。

在近14年的运营中,gawker.com透射出丹顿不时改变却矛盾的直觉、奇想、迷恋与顿悟。整个网站呈现出两极化的特点,甚至可能显得有点精神分裂,但这种状态大都保持时间不长,只有混乱和矛盾才是常态。丹顿偶尔要求报道要注重他人声誉,但片刻之后,他可能就会提议曝光某位公众人物的丑闻、某著名女性杂志编辑是不是也来了月经,或者彼得·泰尔床上功夫不行。

如果你将丹顿与“机器人”、“虚无主义者”、“坏蛋”或者“反社会者”联系起来,那你就落伍了。Gawker的员工都称丹顿为“黑魔王巴尔萨泽”,这个名字来自他经常去的一家餐馆,就在他住的公寓对面。丹顿对这个绰号从不计较,人们对他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猜测甚至还让他挺高兴的,因为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硅谷奇才。他的某个特点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天外来客。Gawker记者特罗特说:“你会觉得他像个外星人,专门来地球上收集人类研究然后把它们传到母舰上去。”但在Gawker网站关停之后,这些写手对丹顿却心怀感激,他们感激Gawker让他们能够开展自己的事业,感激Gawker让他们毫无顾虑地写作,更感激Gawker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家。

在这里不妨提及一下Gawker前主编杜勒里奥,这位将霍肯性爱录像发布到网站上的记者同时也在视频下配了一篇文章:“就算只有一分钟,霍克霍肯的性爱视频也不适合在工作场合观看,不过还是看看吧。”随着霍肯将此事闹到法庭,杜勒里奥对丹顿更加愤怒,他觉得在发布性爱视频一事上丹顿对自己越来越疏远(丹顿不情愿地承认:“我们又不能讨论证词也不能聊天,所以他可能觉得有些孤立无援吧。”)。2013年,杜勒里奥从Gawker离职,尽管如此,他仍旧认为Gawker是他“最好的工作场所”,丹顿也是他“百年难得一遇”的老板。

不得不提的还有Gawker Media的执行主编汤米·克拉格斯。2015年,Gawker发布了一篇报道,而这则报道险些让这家公司倒闭。这则报道曝光了某位已婚媒体主管在与同志男伴的幽会上玩消失。在受到大肆指责后,丹顿决定将报道从网站上撤下。作为对该做法的抗议,克拉格斯选择辞职。后来,他和丹顿再没有讲过一句话,直到八月的一次聚会上他才再次见到丹顿,他走向丹顿,和他握了握手。克拉格斯表示:“毫无疑问,尼克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板,但他确实真的很混蛋。”

如果你亲眼见到丹顿,你会觉得他似乎是一个坚忍克己的人,对自己的命运有着超然的冷漠。不管之前他作何努力,他现在都已经相信Gawker的死亡是上天注定的。实际上,他表示,Gawker能维持这么久也是挺让人惊讶的,就算没有泰尔,迟早也会有另一位百万富翁将其搞垮。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解脱了,从不安中解脱,也从与Gawker日益增长的疏远中解脱。谢天谢地,Univision收购了Gawker Media并收留了他的员工,现在唯一一个要丢饭碗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了。

丹顿依旧相信泰尔试图搞垮Gawker并不是因为Gawker帮他出了柜,而是泰尔憎恨Gawker对硅谷泛泛之谈似的报道。他仍然欣赏泰尔,或者按他的话讲,比起惹怒泰尔,奉承他显得更加明智。在泰尔身上,他看到了残酷无情与心狠手辣,这是成功的同志人士想要在世上生存所需的本领。他认为泰尔只是缺乏安全感。丹顿甚至还欣赏他的编剧才能——他成功地将一起隐私侵权案发酵成了一个完美的复仇剧本。回忆起Gawker一步步垮掉,丹顿说道:“他的套路真是太精明了。”

与此同时,丹顿在最需要帮助时,大部分主流媒体选择视而不见,泰尔轻而易举地就把丹顿变成了殉道者。

尽管丹顿死活不承认,但知情人士和Gawker都有消息流出,在霍肯案尘埃落定的两个月前,丹顿曾试图再次联系泰尔。在两位硅谷高级调解人的帮助下,泰尔终于答应来旧金山与他会面。双方达成和解之前,有人曾向丹顿询问会面的具体细节,这位曾经的八卦网站老板居然罕见地选择了沉默。

在一番折腾之后,他终于缓缓吐出了几个字:“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做。”

这句话里可能隐藏着丹顿失败的耻辱:一位不辞辛苦要曝光硅谷丑闻的人竟然最后栽在了同样的命运之轮下。不过,最后,他竟然主动向我们证实,泰尔是多么不善交际——“他都到腼腆的地步了,甚至也不和你有眼神接触”——很显然,他是在讲最近的一次经历。

十年恩怨

尼克·丹顿在伦刻匕部长大。幼时的尼克,论聪慧睿智,更像他经济学教授的父亲;而论起关系亲疏,则与他心理治疗师的母亲更为亲密。从牛津大学毕业后,他成为数家报社的特约记者,其中包括《金融时报》布达佩斯分社。也正是在这家报社,他报道了铁幕时代的终结。当时丹顿经常去维也纳购买寿司、《连线》杂志、《苹果爱好者》杂志以及一些黄色书刊。1998年,他成功劝说《金融时报》将他派往洛杉矶驻站。接下来的两年,他在往返于伦敦和旧金山湾区之际,创建了两家公司,一家是新闻聚合器公司,另一家则从事社会活动事务。第二家公司的成功以及对房地产业的投资,为其他事情的运转提供了资金支持。也正是在洛杉矶,他与泰尔得以短暂相遇。那时,泰尔提出的一套不受政府约束的金钱系统,深深地吸引了他。

丹顿发现洛杉矶出人意料地无聊。“我热爱洛杉矶的理念,但并不认为它是一座性感的城市,”他说,“我所向往的国际化大都市,不是洛杉矶这样的。”更加糟糕的是,此地黑人很少。这之所以成为问题所在,是因为黑人是他唯一的约会对象。他解释说,“他们实在是太真实了。”虽然硅谷充斥着白人、亚裔人、异性恋或同性恋,但不管它藏有多少秘密,却始终了无生趣。因此,在2002年,他转战纽约。起先是作为一种爱好,他开设了博客,而随之相伴的还有科技的发展。2002年年中,Gizmodo作为开山鼻祖应运而生,几周后,Gawker的到来点起了燎原之火。(Gawker听起来就好像是带有纽约口音的人把“New York”读成了“New Yawk”—样。)

丹頓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对他来说,八卦,至少是八卦一些重要人物,是社会的催吐剂,将特权、谎言、平庸、虚伪通通吐了出来。而且这个过程也十分有意思。很陕,一大批模仿Gawker的网站应运而生。但丹顿心中的科技情结依然挥之不去,于是2006年末,他搬到了洛杉矶开始经营自己的科技类博客Valleywag。而这时,丹顿从同事那里得知,来自泰尔的威胁已渐渐逼近。“这都是八卦和小道消息,”他说,“泰尔并不是什么耀眼的明星,只是一个普通的同志罢了。”

丹顿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晚期出柜的,而外人将这一时间错后了,他们认为对于公开拥护同性恋文化一事,丹顿一直是矛盾纠结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他自己出柜时遮遮掩掩并不干脆,但之后却又在报道他人——尤其是名人——出柜时采取相反的态度。同性恋长期以来被迫隐忍,即使之后有了公开的权利,但他们还是畏畏缩缩,不敢向前。他认为,同性恋一直以来都处于边缘化的境地。“将同性恋从历史的长河中冲刷出来,本身就是一种犯罪,而这种罪行甚至一直延续至今。”他说,“他们过着隐形人的生活。”因为同性恋中很少有人站出来,而那些在“直男直女”的世界里光芒闪耀的同性恋则有义务走在前面,为后人铺路。他认为,记者们无权将这些公开的秘密隐藏起来。无论是在新闻报道还是在个人情感上,丹顿始终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何为“恰到好处”的报道,自有他人评说。

丹顿定期且颇具暗示性地撰写一些关于泰尔和朋友间的轶事,包括《堕落之硅谷》,那是他于2007年6月发布的一篇文章,详细描述了泰尔与其它“创始人基金”里的男性友人在旧金山花花公子俱乐部风格的宅邸中寻欢作乐的场景。丹顿是这样描写泰尔的,“尽管这位投资家拙于社交,滴酒不沾,追求永生,但他却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次月,泰尔在一家德国报纸的文章中坦言,他“经常”出入上述场所。接下来,丹顿更加直白地将焦点投射到泰尔的“同志”倾向上,但此举却遭到友人的反对。与泰尔共同创建Paypal的同事马克斯·列夫琴,恳请丹顿就此罢手,部分原因是担心泰尔怀疑自己的女友是泄密者。对此,列夫琴不予评价。丹顿后来在报道中写道,“我收到了一连串消息,警告我不仅会自取灭亡,并会连累许多无辜的人。”丹顿说,鉴于时间仓促,找不到’—个正儿八经的方法来构建这个故事,所以暂时将其搁置了。

2007年7月,丹顿将Valleywag的工作交给了科技记者欧文·托马斯。托马斯不仅性格坚忍,而且心灵手巧。此外,他也是一名同志。然而,他比丹顿更加激进,同时也对泰尔的性取向有所了解,蠢蠢欲动企图就此做些文章。实际上,如果有人留心注意的话,你会发现他早已有所动作了。2007年10月,他撰写了一篇博客文章,文章描述泰尔在田纳西州的一所高校发表完演说后,一位年轻靓丽的姑娘请求他为自己签名。托马斯是这样写的:“如果那名姑娘除了想要泰尔的签名以外,还有其它想法的话,那她恐怕要大失所望了。”接着,在一个月后创作的一篇名为《敲响彼得·泰尔的丧钟》的文章中,托马斯写道,“一位男性房地产经纪人说,泰尔身上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他接着说,“但是,很遗憾地告诉你,泰尔早就名花有主儿了。如果他尚未心有所属的话,比起那位向他索要签名的田纳西州姑娘,你的中签率更高些。”

正常情况下,如果你曾读过那篇发布于12月的文章,你会觉得托马斯的文字更像是在吹捧泰尔:“泰尔是当今世界里最为出色的风险投资家。不可思议的是,事业如日中天的他,竟然是一名‘同志’。尽管硅谷自称是海纳百川,但实际上这个地方是厌恶同性恋的。”但对大多数读者和泰尔自己而言,真正留下印象的,是文章的标题——“大家听好了,彼得·泰尔是一名彻头彻尾的‘同志’。”《纽约客》曾评论说,“泰尔极为厌恶与人发生冲突。”就目前而言,他虽然确实没有做出什么反击。但至少就Gawker而言,泰尔表现的可没那样谨慎和隐忍。基斯·拉布瓦是一位硅谷的主管,他与泰尔之间的友情,可以追溯到二人在斯坦福大学法学院同窗的日子。他说,“彼得猜测,Gawker必将失控,最终做出蠢事,直到无药可救,而现在自己需要做的,只是等待那个时机而已。他极为准确地预测到,他们的行为将会越来越糟糕,最终不可避免地走上末路,并且没有人会为他们挺身而出。”托马斯现在是《旧金山纪事报》的一名商业版编辑。据他讲,泰尔“被出柜”后遭受的唯一损失是:一些来自沙特阿拉伯的潜在投资者,对他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

丹顿回到了纽约,但Valleywag和Gawker依旧继续以泰尔为对象大做文章,以下面几则标题为证:“彼得·泰尔比你富有,但并不是他想让你们认为的那种富有”、“一位Facebook亿万富翁的愚蠢失败”以及“Facebook掌门人希望剥夺女性投票权”。无论如何,泰尔确实等到了Gawker露出破绽的时刻。那么,应该如何看待他与丹顿之间那些客气的电子邮件往来呢?又如何看待2009年泰尔与Gawker主编莱思·泰特在酒吧会面一事呢?据泰特回忆,二人面谈期间,“泰尔浑身冒汗,交流进行得有些艰难。他和尼克有点像,都很难读懂他们的情绪”。泰特甚至还开玩笑说,泰尔好像是在跟恐怖分子谈判。一年以前,泰尔还曾雇佣一名纽约律师和前Gawker编辑科瑞·斯查,来帮助他处理与各个媒体(特别是Gawker)的关系。曾经为Gawker崛起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斯查评价泰尔“安静、体贴、极为理性”。但鉴于泰尔实际上已经武装到了牙齿,他当时给人的这种印象,很有可能是伪装的。

Gawker的记者都知道,丹顿十分执迷于帮名人出柜,因此他们也有意无意地在这个方向上下足了力气。举个例子,继《纽约邮报》报道一位未透露姓名的男同志明星虐打并强暴了前男友之后,Gawker邀请读者猜测丑闻的主角是谁,后来还公布了获胜者和亚军的名字。后来,组织这项比赛的记者进行了公开道歉。

2012年10月初,Gawker网站将霍肯的视频和故事公布了出来。这原本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轶闻,因为数月以前,TMZ新闻网站已经就这段视频进行过报道,一个叫做Dirty的网站也上传了这段视频的几张截图。尽管泰尔的复仇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但显然,此时的丹顿对自己已经腹背受敌毫不知情。2014年5月,在治疗师的主持之下,丹顿在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迎娶了31岁的演员德伦特·华盛顿。对于丹顿和亲友们来说,这是一桩令人愉快的事件。后来,霍肯的一名律师幸灾乐祸地对陪审员说,这位标榜一切都应公开透明的神人,在大门口没收了所有人的手机。而丹顿却坚持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确保大家都能将注意力集中到婚礼上来,而不是为了保护个人隐私。

攻击时刻

霍肯一案拖延的时间越长,Gawker就越危险:按照佛罗里达的法律,Gawker如果拖延上诉,最后不管霍肯输赢与否,都要为其造成的损害支付5000万美元。更糟的是,Gawker的保险责任范围在此案中并不适用,所以Gawker不得不向俄罗斯寡头寻求资金支持。其实,丹顿早就厌倦了网络攻击,而且此时他的精力已经基本全部放在了另一家互动性强的评论网站Kinia上。丹顿发现自己越来越像那些批评指责Gawker的人。让他产生强烈厌恶感的是发布在Gawker上的两篇报道,这两篇报道彻底惹恼了他。也许并非偶然,这两个故事都和孩子有关,而丹顿和华盛顿正打算组建自己的家庭。第一篇报道名为“佐伊·萨尔达纳生下两个赶时髦的废物”,猛烈批评了这位女演员给她双胞胎起的名字(赛伊、鲍伊)。更糟糕的是另一篇报道——“布里斯托佩林有力论证流产的合理性”。反对堕胎的丹顿和同事抱怨:“Gawker失控了。”丹顿说他不再通篇阅读Gawker的新闻推送,因为他害怕自己会看到不该出现的内容。他为那些“浅薄的邪恶”和“无聊的学术正统观念”而感到羞耻。

2015年7月,Gawker网站发布了一篇关于已婚媒体高管的报道。在这篇文章被疯狂转发18个小时之后,丹顿撤掉了报道。在随后几场几乎要揭竿而起的全体会议上,他说:“我们让大家萌生了根深蒂固的想法:自由,就是无论你他妈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实际上自由并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让有些人看到我们的报道吞枪自杀,而最后还要把这事陉到我们头上。”大多数的作者都不同意他的决定。克拉格和包括gawker.com编辑马克斯·里德在内的其他员工纷纷辞职。

正常情况下,不是富人的霍肯可能早就善罢甘休了(他的律师曾警告过法庭,说他们的客户“可经不起无止境的诉讼。”)。尽管Gawker坚持声称自己什么也没做错,但Gawker还是给了霍肯几百万希望他就此收手。事实上,联邦法官和州上诉法院在审判之前就已经判定,因为霍肯是公众人物,他的性生活在某种程度已经不再是自己的隐私,Gawker的报道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但让人疑惑的是,霍肯却从来没有接受这笔钱。但事实远非如此——Gawker的一位律师说霍肯的许多律师已经开始起草文件。很明显,霍肯背后有人替他撑腰。但这个神秘人到底是谁呢?丹頓猜测,这个人肯定在硅谷。尽管Gawker在硅谷树敌无数,但说到最恨它的硅谷人,泰尔敢说第二,其他人都不敢争前十。

Gawker团队认为,杰布·布什任命的预审法官帕特里夏.A.M.坎贝尔对Gawker充满了敌意。Gawker的律师说,对于FBI针对Gawker的有利证据,帕特里夏选择视而不见,这些证据包括:这名摔跤手可能早就知道自己在被录像;他可能更担心曝光种族歧视的愤怒言论,而不是他的隐私;他的证词也自相矛盾。然而,根据Gawker律师的说法,霍肯的团队把丹顿妖魔化了。丹顿曾经的言论被人放到了电视上反复播放:“所有对隐私的侵犯都是种解放”;“我们不求不做好事儿,我们即便做了好事儿那也是无意的,我们可能还在无意中不小心做了一些新闻报道”;“实际上,我不认为多数人在乎什么隐私”,人们把他说成是暴徒、虐待狂和色情作家。他会操着一口受牛津大学影响的英文,大声阅读Gawker上那篇关于霍肯的文章,抑扬顿挫、淋漓尽致,他甚至都能背出文中关于性爱细节的生动描写。

人们都预料到了判决结果,但是赔偿金额却出乎所有人意料:1.15亿美元作为赔偿损失,另有2500万美元作为惩罚,总共比霍肯预计的数目多出了4000万美元。对泰尔来说,这无疑是场巨大胜利,但据他一位朋友说,泰尔没有幸灾乐祸,因为泰尔担心这份裁决可能会在上诉中发生改变,这起案件将无法终结,更无法达成和解。泰尔的朋友还透露,泰尔担心这起案件不能彻底打垮对方。

2016年3月的判决过去两个月后,《福布斯》发文指出,泰尔是霍肯的幕后金主。那天晚上,丹顿又给泰尔发了一封邮件,但是想到需要中间人,于是就通过基思·拉布伊斯把邮件发了出去。丹顿给拉布伊斯写道,“如果彼得或任何代表他的人想谈判,我都会洗耳恭听。现在解决这个问题还不晚,不会继续损害大家的声誉。”由于报道对泰尔带来了不便,丹顿说他对此表示抱歉,但泰尔不为所动。第二天就通过《纽约时报》的安德鲁·罗丝·索尔金把Gawker描述成“非常可怕的暴徒”,并且把帮助霍肯和其他Gawker的“受害者”当做他曾做过的“伟大的慈善事业”之一。

丹顿很陕在Gawker上面给泰尔回了封公开信。他写道,“我以为我们俩都放下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对于想要获得永生的人来说,九年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他呼吁双方“暂时停止争辩”,在这期间双方可以举行公开辩论或类似活动。泰尔没有回应。后来经过一些中间人牵线搭桥,丹顿和泰尔两人最终还是见面聊了聊,但这次会面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然而,泰尔对丹顿的复仇并没有停止。他想要让丹顿彻底破产,个人账户上一个子儿都不留。有人怀疑丹顿将资金藏匿在布达佩斯或开曼群岛,但丹顿对此进行了否认,并且同样宣布要战斗到底。由于从Univision的收购中获得了资金支持,他们上诉的希望似乎很大。如果能胜诉,丹顿就能免于彻底破产,还能拿到剩下大约三分之一的资产,丹顿的投资者和之前Gawker有股权的员工也都能获得补偿一合理估计约为1500万美元——虽然比之前的估值低很多,但这也足以让丹顿不必卖掉他市值425万美元的公寓。

自从Gawker被收购之后,丹顿再也没回过Gawker的旧办公室,也没读过任何关于后续调查的报道。他不愿再继续读到自己的故事。然而,他的确读到过,并且有所回应。lO月3l号,泰尔在记者招待会上说,Gawker的记者“不是记者”(丹顿回应:没有人能定义谁是记者谁不是);泰尔说Gawker很脆弱(回应:在泰尔出手之前,Gawker可一直都是盈利的);Gawker经历了“小小的考验”(回应:泰尔和霍肯这么大的动作怎么可能是小考验呢?);(撰写了霍肯那篇报道的)杜勒里奥是个“有抱负的儿童色情作家”——这指的是杜勒里奥在免职期间曾经发表随口而出的言论。丹顿回应道,“某人自称是新闻业公正的守门人,现在却又在发表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还真是可笑。”他用“有趣又可怕”来描述泰尔。丹顿仍然认为自己和泰尔是在理念而非个人方面有所不同,但两人的确相差甚远。丹顿说,他们俩反映了两群人之间的斗争:硅谷那些控制欲极强的人和言论自由的博主。同时这也是两种自由观念的博弈:一种自由是只要你真实做自己就能轻松获得的;而另一种自由则是你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让八卦杂志无从下手)获得的自由。

丹顿说,Gawker“向世界传输了大量真实报道”,也重新定义了互联网时代的新闻业。主流媒体在今年总统大选中对于特朗普(各种谎言)的直接抨击,丹顿觉得自己也功不可没,因为Gawker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人们开始逐渐意识到,嘿,这件事太明显了,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不能假装它不存在。你不能因为受制于一些约定俗成,就不去履行你作为新媒体的主要职责——‘把你看到的告诉公众,不管有多么不堪’——而Gawker一直就是最敢说的那一个。”

而最让丹顿感到骄傲的并不是他们做过的那些让众人咋舌的“大报道”,反而却是那些不起眼的日常性报道,尽管它们真实得可能有些无聊。Gawker另一个让他引以为傲的成就则是那些他们没有做过的事情,尽管在一片批评声中,这些闪光点都被人们忽略了。丹頓说,“我们没让任何人卷入战争,我们没有毁掉任何人的生活,我们从没有卷入过诽谤或者抄袭的丑闻,我们有几百个年轻有天赋但有时经验欠缺的作家,在一些新闻事件的报道上我曾经很担心他们会出现一些重大的操作失误。但,这些都从未发生过。”

丹顿的态度关乎着他接下来的一切打算:建立评论社区Kinia。丹顿希望通过它来重新定义新闻业。他解释说,“我一直都希望新闻报道更像是一场对话,而记者和新闻来源、新闻当事人和爆料者之间的互动能以一种更均衡、更对等的方式出现,这样记者就不能专制地决定新闻里写什么和不写什么了。真相我已经说完了,现在我想寻求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