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国贸地区有个很有趣的现象,我称之为FC症候群。FC也就是英文的Financial Center。这个地区因为是北京的经济腹地之一而高楼林立,邀请了世界各地的建筑大师来构造一片标志着“经济起飞”的地貌,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人为标志就是“FC”。这里命名为“FC”的大楼不下四五栋,IFC、FFC、WFC……基本意味着一种期待:经济水平和国际性的同步增长。这种期待在有力促进经济活动的同时,也给这里的微环境带来了一种效应,使得这里的文化景观面貌如同被“发展进步”这把利刃整理过的高级整容脸一样,单一、乏味。
上周在众FC中颇有代表性的一栋——WFC环球金融中心里,发生了一场这个地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表演:著名声音艺术家张梓倩,组织中央美院实验艺术系的同学,上演了大型多媒体行为艺术《忘路之远近》。这个演出在这个经济和建筑实验高热的区域,第一次以一种跨越古今的方式,带入了真正的文化和艺术实验。
“忘路之远近”来自晋代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故事讲述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后来却再也不得其路而返。这句话出现的地方正是描述武陵渔人进入桃花源的方式:“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整场表演是引领人群进入一个被称为《不得为外人道也》的展览。
表演在颇具现代风格的钢筋大玻璃中庭展开,运用中庭本身具有的竹林为中心。演员均以黑袍出现,面部着晕红桃花妆,取“人面桃花”之意,头上也顶着桃花枝。竹林边,众童子抓药、称药、洗药、烧水,之后熬药。水滚,药香始出。众童子慢慢将汤药注入浴缸里。一衣冠楚楚西装男子闻香而至。依次将帽子、公文包、手机扔进浴缸,然并不除衣,穿着西装泡进了浴缸里。众童子仍不斷将汤药加入浴缸。药香四溢,药汤渐满,男子慢慢脱去西装,最后仅剩一条内裤,众童子离去,男子出浴。
整场表演的震撼之处除了其视觉灵感和装扮完全来自古代,与钢筋玻璃的建筑、西装革履的往来人群形成强烈比照之外,演出还大量运用了中国传统乐器的改造,以及自然作物在农业文化操作中发出的声音。不仅让磬、钟、鼓、铃、木鱼的声音充盈了整个金融中心大楼,而且用音响设备将稻谷从竹筒中滑落、中药在竹簸箕中筛荡的天籁循着钢筋之梁环绕,更真切地感受来自空气的微妙。8个电磁炉熬煮中药,药香同时从嗅觉上融化人们跟表演内容之间的壁垒。中药在这场表演中的运用如下,均由女演员高声诵读出来:
“救世救市救命救魂仁义汤”,又名“玉女金童煎”。处方如下:
防风 荆芥 蒲公英 栀子
党参 当归 川芎 白术
藿香 紫苏叶 白芍 赤芍
吴茱萸 淫羊藿 甘草 大枣
以上诸味祛风、寒、暑、湿各方淫邪,又补益脾肾,滋阴壮阳。不可内服,只可煎煮,焚汤沐浴,以涤荡秽恶污浊,洗心革面,改头换目,风生水起,钵满盆盈。
以上16味各三_曲,混淆后平分,置10具电锅中煎煮,取其汤汁,复倾于浴缸中,温以浴,浴盛装,不浴裸。洗伪装,不洗本身。本身净,固无疾。万疾皆由外衣躯壳。
这场表演发生在一个下班时间,周四下午五点,地点则在金融中心里最主要的往来地段。聚集的路人并不了解其中的文化寓意,但或许表演艺术(pcrformance)的独立性正体现在对故事的超越。文学退为一个气氛和背景,所有的颜色、材料、形式、声音和气息跳出来,直接作用于观众的各个感官,为人们从办公室和电脑的逻辑中铺出一条强烈的感性出路。
这场跨越古今的表演正像武陵渔人的桃花源一样,在一个雾霾加细雨的秋日傍晚闪现于金融大楼之间,如同一个微妙温和的积极征兆,证明艺术试图在被办公楼和电脑文化占领的FC经济高压区,创造新的解压阀。这种解压阀自身也是一种新的张力,它是经古代文化传统而来的新鲜色彩和气息。任阿有意义的张力都直接意味着真正的创造性,也只有真正的创造性才能为经济全球化发展导致文化面貌的单一窒息带来解药。
陶渊明于公元421年就创造了桃花源这幅令人痴迷而难解的图景,英国人托马斯·莫尔在1516年写作了《乌托邦》。虽然二者有近似的旨意,但仍有许多同归又殊途的差别。最直接的体现就在我们的城市地理之中,西方人很少在他们的地理命名中使用“乌托邦”,而我们全国上下有成百上千的地方以“桃源”或“桃花源”直接命名。或许,这就是中国的集体无意识对“桃花源”的理解。它始终应该跨越时空,在一个与我们平行的世界里不间断地闪现,而这个平行世界的入口,就在艺术带来的张力和冲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