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天

巩春林

[一]千羽知道，一千天过去了。

他的骨头开始发胀，胀到似乎要冲破身躯——往外，向上，骨头里满是轻盈的空气，让他走路的时候总是前倾。他想把身子轻轻伏在地上，然后脱离地面。可是他没有浮起来，并没有。

他只能努力走稳，可走到家里门槛的时候还是一个踉跄，收势不住，“啪”地扑倒在地上。

妈妈在厨房里探出头来：“好好走路，别调皮！”

爸爸看到他的狼狈样，哈哈大笑，把他双脚抓住，整个儿往上一提，“啊——”千羽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妈妈又一次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们两个，让我省心点行不行？”

爸爸放下了儿子。

想飞的感觉消失了。千羽稳稳地站在地上。

千羽记得，三年前的一天，他也曾经想飞，似乎，正好是一千天，那年他七岁，今年他十岁。

七岁的时候，他恐慌地告诉妈妈：“我想飞起来了！”妈妈摸摸他的头：“那是我的儿子要长高了！”

他告诉爸爸：“爸爸，我要飞起来了！”爸爸朝他“嘘”了一声：“别吓妈妈啦！我猜你是想和我玩飞的游戏？”

他忽然也像今天这样，把儿子脚朝上一拎，左右甩，千羽嘎嘎大笑。

爸爸总是很厉害！他能在一秒钟里让千羽忘记该担心的事情，在两秒钟里让生气流泪的妈妈破涕为笑。

从千羽记事开始，爸爸妈妈每天都要手拉着手出去散步。每天夜晚，爸爸总是要问妈妈：“明天早上你要吃什么？”

“我要吃饼，干菜和肉的那种，肉要一点点肥哦！还要吃芝麻糊……”

“好。”

第二天的早上，餐桌上肯定有爸爸烙的饼，和现磨的芝麻糊。

冬天的夜晚，一家人会在灯光下剥核桃吃，千羽的小牙总是能“嘎嘣嘎嘣”地把核桃

咬开，可是妈妈，一下子就要“哎呦”一声：“哎呀，好硬，牙齿都掉了啦！”爸爸很紧张地看看妈妈的牙齿：“还好还好！”然后咬了核桃，把最大的核桃肉挑出来，给妈妈吃。

千羽觉得，在爸爸心里，妈妈比他还要小。

[二]“爸爸，你和妈妈是怎么相识的？”他曾经问过爸爸。

“哦，那是十一年前啦！”爸爸的眼睛变得梦幻，有一丝雾气浮现。

那是妈妈第一次单独出游，准备征服陡峭的江郎山。可是当爬到一个斜坡七十度的石阶前，她就打起了退堂鼓。后来，是爸爸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们站在一个深深的山谷前，迎着风，看着山谷里的翠竹上空，一只鸟从远处掠过时，两个人都脱口而出：“要是现在我是一只鸟……”他们不禁相视一笑，静静地看了很久。

“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跟着你妈妈，不离开。”爸爸从回忆中醒来，说。

“肉麻！”千羽撇了撇小嘴。

爸爸叹了一口气：“可是，现在……”

爸爸不说千羽也知道，因为他早已经发现，爸爸妈妈已经好久没有散步了。如今爸爸呆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多，妈妈呆在厨房的时间越来越多。

仔细想来，应该是从外婆生病开始的。一年前一直健康的外婆忽然病倒了，妈妈和爸爸细细照料了她两个月。病是好了，可是外婆的体质大不如前，一有风吹草动就头痛脑热的，让人牵挂。

似乎从外婆家回来后，爸爸就开始有了心事，妈妈怎么问他都不说。到后来妈妈对他也没了什么好脸色。

家里空气中流动着的暖暖的气息，消失很久了。

“这油焖土豆片，是不是太咸了点？”爸爸夹起一片土豆，皱了皱眉头。

妈妈正在解围裙的手停了半秒，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解下，“啪”扔到凳子上，“真难伺候！你爱吃不吃。”

[三]一放下筷子，爸爸就钻到书房里去了。妈妈气得碗也没有洗，找闺蜜聊天去了，说要去控诉爸爸的罪行。

“你的作业，今天爸爸检查了！”妈妈冲出门去。千羽知道，那是喊给爸爸听的。

一道题目难住了千羽。他拿着本子，推开了书房的门。

千羽看到……爸爸在书房里飞！他张着双臂，两只腿成V字型，像极了鸟的尾巴，在房间里低低地飞。爸爸飞过书柜，双手轻柔地触碰每一本书;飞过左边的天花板，拂去角落一只停留在蜘蛛网上很久很久了的蜘蛛的壳;飞过右边挂在架子上的那盆吊兰。

啊，爸爸飞到了门口边。千羽躲闪不及，和爸爸眼对眼看着，爸爸双脚慢慢朝下，着地，站在了他面前。

爸爸说了一个千羽从没有听过的故事。千羽有时想飞，是因为他是爸爸的孩子，飞不起来，是因为年龄还太小。爸爸会飞，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只鸟。爸爸来自鸟国。

那天，当他在江郎山的山谷里快乐地飞翔

的时候，看见了在石阶下站立的妈妈，那无助的样子一下子击中了他。他从竹尖上落下来，从此没有再回到天空。

但是，因为他们来自鸟国，所以，每过一百天，鸟国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们回家，在那一天，他们会不由自主地想飞，想飞。在那个夜晚，月亮肯定是红的，在红月亮之夜的十二点到十二点十二分之间，只要你站在被红月亮照耀的天底下，张开双臂，就能飞翔，飞翔，一直飞回到自己的鸟国去。

“我们的鸟国叫什么名字？”

“千羽国。”

“你想我们的千羽国吗？”

爸爸呆了半晌，眼睛不知不觉变红了。

“想。想我的爸爸妈妈。我已经十一年没见他们了……”

怪不得爸爸闷闷不乐，换做是我，早想得肝肠寸断了。千羽看着爸爸：“要不，我们等待下一个红月亮的时候，回去看看吧？”

“可是你还没有长大，在十二岁之前，我们的千羽国是一千天才提醒一次的呀！”

“没关系，我在家陪妈妈。等我十二岁了，再和你回我们的千羽国看爷爷奶奶！”

[四]第九十九天到了。在这九十九天里，爸爸和千羽兴奋而又偷偷地做好了一切准备：给爷爷奶奶准备好他们最爱吃的小熊饼干，带上千羽的一张作业，千羽还趁妈妈午睡的时候偷偷扯下妈妈的一根头发……

第二个晚上的月亮好大好红！爸爸和妈妈说今天出差，“孩子，过两天我就回来，你照顾好妈妈哦！”

“放心吧！我已经是个小男子汉啦！”千羽朝爸爸眨眨眼。

爸爸朝妈妈看了一眼，千羽发现，这眼神和几年前看妈妈时一模一样。

妈妈没有出来送爸爸。千羽站在房子转角。看着爸爸在红色的月色下，慢慢张开双臂，双臂化成一双巨大的翅膀，带着爸爸慢慢飞起，爸爸转身朝千羽一点头，飞过转角那棵巨大的樟树，消失了。

千羽回到家朝妈妈一笑：“妈妈，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妈妈狐疑地问：“爸爸许诺给你带什么好礼物了？这么开心？”

“妈妈真聪明！哈哈！”

在第三天夜晚，妈妈在厨房里洗碗。爸爸悄无声息地停在千羽身边：“千羽，我回来了。”吓了千羽一大跳。

千羽看着爸爸渐渐褪去手臂上的羽毛，他发现，爸爸的眼睛亮亮的，比他还兴奋。“千羽，我见到你的爷爷奶奶啦！他们好得很！只不过爷爷刚掉了第一颗牙，他可伤心了，哈

哈！”

“啊，他们都是一只鸟的模样吗？”

“这个嘛，在千羽国他们就喜欢是一只鸟的模样，如果他们想到人间来逛逛，那就成了我现在的模样喽！”

“哦，爷爷奶奶好希望看到你啊！”

千羽恨不得马上到十二岁，可以和爸爸一起到千羽国去看看。

当爸爸第五次“出差”的时候，妈妈把千羽堵在了家门口：“千羽，你骗妈妈！”妈妈的眼泪在三秒钟之内就流成了一条河。

千羽最怕妈妈的眼泪——这点和爸爸一模一样。

“……怎么啦？”千羽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你看，你心虚了是不是？快点说，爸爸是不是有了别人？”

“哎呀老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千羽松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的！为什么他现在老是出差？为什么每次回来都特别神采奕奕？对我还特别好？心虚吧？”妈妈痛心疾首地说，“千羽，你可是我的儿子啊！你怎么能帮着爸爸骗妈妈！”

千羽瞠目结舌地看着妈妈：老天爷，妈妈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可以当做不知道吗？”千羽看着涕泪滂沱的妈妈，小心翼翼地问。他决定把真相告诉妈妈，毕竟等十二岁的时候，他和爸爸一起“出差”可就纸兜不住火了。

看着妈妈的嘴唇听得成了“O”字型，看着妈妈的眼泪听得越来越多。千羽几次想停下来说：“对不起，我刚才是编的。”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得更厉害了。

好不容易说完这说长也不长的故事，千羽就被妈妈紧紧地抱在怀里了：“呜，他该是有多么不容易啊！呜呜，他该是多么想他的爸爸妈妈啊！呜呜呜，他对我多么好啊……”千羽简直要被抱得透不过气来，他只能极力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妈妈，我是千羽。不是爸爸。”妈妈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啊，爸爸要两天后才回来呢！我要等他这么久啊……我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呢？”

千羽不能想象，爸爸回来后的热烈场面。

[五]爸爸又一次回来，千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家激动了两天的妈妈一脸平静地接过爸爸的包。饭菜已经上桌。没有比往常多，也没有比往常少。

千羽差点怀疑自己没有和妈妈说过千羽国的事情。

只不过千羽还是发现了有一些变化：爸爸妈妈又开始手拉着手散步了。

又是一百天之后，爸爸又准备出差。

妈妈在这时候病倒了：“哎呦，头好疼啊！千羽爸爸，你还是走吧，别管我啦！疼死我了！”

爸爸看着千羽，千羽摇摇头，不知道妈妈葫芦里卖什么药。

爸爸还是留了下来。千羽似乎看见妈妈朝他眨了眨眼。

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在半夜。

“啊，千羽，快点来啊！”爸爸的声音在半夜显得特别响亮。

爸爸一脸惊喜，妈妈一脸微笑。床上坐着两位老人，他们有着一对大大的翅膀，除此之外，和别的老人也没什么不同，面目慈祥，笑容和蔼，每一条皱纹里似乎都是暖意盈盈。

“千羽，快叫爷爷奶奶！”爸爸简直要哭出声来。

啊，这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我也有爷爷奶奶！而且是这么神奇的与众不同的爷爷奶奶啊！

“爷爷，奶奶！我想死你们啦！”千羽的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来你就是我们的亲乖孙，小千羽！”奶奶忽然调皮地用翅膀抚了一下千羽的脸颊，原来奶奶和妈妈一样会小小地耍坏！

“你们……怎么能飞到我们的世界里来呢？”千羽擦擦眼睛，他有一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睡梦中。

爸爸看着妈妈：“这是你伟大的妈妈的功劳。”

“哎呀，我知道了这么神奇的事情后，就很好奇啊，我想既然你爸爸当初能够遇见我，那么你的爷爷奶奶肯定也可以来啊！再说了，既然你们能在红月亮之夜的午夜十二点到十二点十二分之间回到千羽国，说明这十二分钟之内我们这两个世界是相通的对吧？”妈妈说着突然停了下来，显然是在等待爷俩的叫好。

可是爷俩都一脸“快说下去”的表情，妈妈只好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所以我昨晚故意拖住你爸爸，然后从十二点开始一直在心里喊：千羽的爷爷奶奶我们想你们啦！一直喊一直喊，当我喊到十二点十二分的时候，奇迹发生啦！你的爷爷奶奶真的出现了！”

“真棒！”直到这时，爸爸和千羽才向妈妈竖起了大拇指。

“是啊，只有这边的亲人无限盼望地唤我们一百遍，在最后一分钟你们的世界才会向我们打开。而且这个方法我们还不能告诉你们，否则就失效啦！”爷爷开心得翅膀都微微颤动了：“千羽你真有一个好妈妈呢！”

千羽用力点点头，他看着窗外，月亮又大又红，正映照着妈妈的笑脸，爸爸的泪眼，和一家人的团团圆圆。